“我到底是老了,以后这武林盟、这江湖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秦律前半生都醉心于功名利禄,方到此时老了,才真正明白许多浅显到不能再浅显的道理。你,还有你——”秦律大力将他们两人拉到一块,瞧着这比肩并排却神色各异的两人,脸上绽开和蔼而满足的笑容。
“今后你们两个要互帮互助,携手共进,一同带领着武林盟继续走下去。”
秦律的手宽厚又温暖,秦又白没有挣脱,亦没有去看夏渊,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除夕的夜,一直闹到后半夜才渐渐消停,所有人吃饱喝足的回房睡觉。回屋后,秦又白在口袋里发现了一只鼓鼓囊囊的红包,掏出来一看,居然是秦律偷偷塞给他的。小时候每回过年,他都可以从盟中长辈那里收到许许多多的红包,因为他是小少爷,因而那些红包也总是格外丰厚。
秦又白打开红包,里面是厚厚的一叠银钱,票子上标码清晰,竟是将“秦蔡”从一岁至今每一年的红包都补上了。他原本只是以为秦律口头说说,没想到秦律却如此把这些细节放在心上,用心把他从前失去的东西一一弥补。
秦又白的心头温热无比,珍而重之的将东西收好,另一面却打开衣箱,换上一套夜行衣出门了。
白天定魂珠的事他始终有些介怀,秦又白先去了一趟藏宝阁,翻遍每一个角落,却怎么也找不到白天那只被戚欢欢丢走的空盒。
有人将盒子先他一步收走了——秦又白心里微微一沉,当时除了戚欢欢,大约没有第二个人知晓那只盒子落在了何处。
再过一两个时辰天便亮了,秦又白无声无息的摸到戚欢欢的住处,却发现里面一片宁静,空无一人。晚宴的时候戚欢欢一直与宁凛坐在一起,难不成聊天聊得晚了留宿在了宁凛那里。
秦又白不死心的转了一圈,忽然鼻子一动,闻到蛊熟悉的异香——和白天的盒子一样的味道。很快,他在戚欢欢闺床下找到了一块松动的石板,石板的凹槽下面,正摆着那只失踪的空盒子。
戚欢欢果然是知道定魂珠一事的,她故意拿走这只空盒,甚至极有可能掌握着定魂珠的下落。定魂珠自带异香,戚欢欢一个女儿家,闺房里总会充斥着各种脂粉香料的味道,如果把珠子藏在闺房那便再合适不过。秦又白越想越觉得可能,再次将屋子所有角落摸索一遍,可惜却一无所获。
这时候,外面传来沉沉的脚步声,秦又白暗了暗眸子,翻身摸到了屋顶横梁。
很快,房门被轻手轻脚的推开,却是宁凛抱着戚欢欢走了进来。戚欢欢看起来睡着了,身上盖着厚厚的披风,宁凛小心翼翼的将人放在床上,点起脚边的暖炉,又在壶里烫起热水,看起来并没有马上要离开的意思。
宁凛既在此,今天多半是查不成了。秦又白不欲久留,以龟息术压低呼吸,准备寻个恰当的时机脱身离开。宁凛烧好了热水,用湿毛巾给戚欢欢擦净头脸,又脱去她厚重的外衣。秦又白记得晚宴时戚欢欢并未喝太多的酒,怎得这会儿醉成这样都不醒呢。
宁凛温柔的拂去戚欢欢耳边几缕碎发,端详半晌,缓缓低头吻了上去。
秦又白一下子乱了呼吸,宁凛怎么、宁凛居然一直对戚欢欢抱有这种心思……!秦又白惊骇的说不出话来,脸颊微微泛红,尴尬的撇开视线。可是同时,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却唤起了脑海沉埋已久的记忆,一模一样上演在深夜里的禁忌,一模一样点到为止的偷吻,一模一样想靠近却不敢靠近的微怯。
为什么,为什么他对这个画面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经有一个人做出过与之相似的行为,只是那个时候躺着的人并不是戚欢欢,而是……而是秦又白!
一道亮光刺入脑海,无数纷杂混乱的记忆在叫嚣,秦又白紧紧攥住心口,强逼着自己撬起记忆的缝隙,揭开那些他朦胧中未曾注意过的画面。
夜晚,沉睡,宽阔的拥抱,额头上一次次落下湿润的温度,原来那不是梦,而是自己从未想要怀疑过的真实。
是夏渊……每个夜晚将自己环绕圈住的人,是夏渊。
宁凛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响动,“谁!”
秦又白猛地惊醒,慌乱中本能的破窗而逃。宁凛不想会在戚欢欢的闺房遇到刺客,舀起怀里的毒粉,夹杂着七分内力直击那黑衣人的后背!秦又白头也未回,同样的掌力反向推出,与宁凛的攻击正向冲撞,在空气中震起一层无形的波涛。
宁凛追出窗,与黑衣蒙面的秦又白快速交手,秦又白心乱如麻,出手便狠重了些,猛一掌将宁凛推开,翻过院墙不见了。宁凛吃瘪的握握手心,没有再继续追击,眼中寒光毕露。
“在武林盟,你插翅也难逃。”
一直到他们交手,床上的戚欢欢都没有睁眼。
秦又白跌跌撞撞跑回自己的房间,胡乱脱下黑衣,胸膛里的跳动震耳欲聋,久久都不能平息下来。秦又白狠狠甩了甩头,试图将脑子里那些梦魇似的的画面甩去,可烟火下夏渊温醇的话语却如魔怔一样拼命挤入他的脑海。
——我夏渊,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唯独对你,我不想再有一丝一毫的欺骗。”
——我不会负同一个人,两次。
“小人……欺骗……”秦又白颤巍巍伸出自己的手,黑暗里这双手白的宛若骨骸。天灵盖好像要裂开一样的疼痛,前世的苦郁,今生的迷茫,生死交错,因果相承,最后竟然归结为一句讽刺的情爱,他夏渊,居然喜欢那可悲又可笑的秦又白。
“太讽刺了……如果这就是你的爱。”
秦又白颓唐的坐倒在地,将头深深埋入膝盖。年少时候,他曾有一阵子频频的做起迷梦,有的时候梦到自己与十数人酣畅淋漓的打斗,或拼命的往一处奔跑,梦醒之后总觉得浑身酸软,不知为何提不起太大的力气。有的时候则梦到自己与盟众弟兄结伴去了春香楼,与那些美姬女倌做些羞于启齿的事情,因为当时自己正逢情窦初开的年纪,秦又白便天真的认为做几桩春梦不过偶然,可如今想来,那些个偶然,或许都是有心人安排之下的“必然”呢?
47.盟主的意义
刚才在戚欢欢房间看到的一幕又一次冲击上来,如若是必然……如若是必然……秦又白狠狠捂住疼痛欲裂的头,嘴唇咬的崩出了血。
“夏渊……!”
翌日,众人还在新年初始的迷梦中沉睡未醒,宁凛就以自己的名义下令封锁全盟,还带来几位面孔陌生的影从,守在盟中各个偏门。
陈管家听到消息,急急火火的赶过来,“哎呦宁少爷,大过年的您这是弄什么?”
宁凛一摆手道:“昨天晚宴后我送代盟主回房,不想却遇到了刺客,我趁交手之际给那刺客身上下了迷药,只要叫我前去辨识就一定能将那刺客一举抓获。”
“等等啊宁少爷,”陈管家慌不迭拦住他,“封锁全盟的事在下要先告知盟主才可行,而且如今已天亮了数个时辰,那刺客怕是早就逃出盟了吧。”
宁凛冷冷一笑,“他不会出盟,昨天我与他交手,他使用的内息外功无一不是武林盟的路数,所以我才决定先斩后奏——那刺客怕是内贼呢!陈管家你也别闲着,立刻给我列一份盟内过年留宿的盟众的名单,我要一一排查,如果耽误了一丝半点叫刺客逃掉,陈管家你可担不了这个责任!”
说罢宁凛大步走过去,指派那些面生的影从分散到各处查探。陈管家回过神来,立刻抓住一个心腹小厮,“快,快去报告夏盟主!”
夏渊很早就醒了,昨天许多事抛出的太快,秦又白一定接受不了,但他并不想就这么放弃。下人开始准备早饭,夏渊便去敲开了秦又白的门。
“秦公子?起床了吗?”
屋里安安静静的,夏渊又唤了两声,里面才传出悉悉索索的响动,可是却迟迟无人开门。夏渊等了半天,手上稍稍用力,缓缓将门推开了。
屋中的窗子大开着,秦又白倚靠在窗边,目光微微涣散。夏渊松口气走过去,习惯性的想拉他的手臂,才发现触手一阵冰凉。
“你、你怎么身上这么冷?”
秦又白的茫然的看了他一眼,身子忽然不受控制的软倒下去,夏渊急忙将人接住,就势单膝跪在地,低头一看,才发现人已倒在他的肩膀上昏晕过去。
“又白!”
夏渊急急去查看,秦又白的脉细沉缓微弱,手脚却脱力似的瘫软无比,浑身泛着不正常的冰凉。夏渊将人抱到床上,用真气细细渡过他的奇经八脉,用了整整一盏茶的时间,秦又白的呼吸才渐渐有了力道。
夏渊紧锁着眉头,取来几只烧的火热的手炉,塞到秦又白的身边,又在上面盖上一床厚厚的棉被。
“会有点烫,你先忍忍。”
夏渊刚收拾掉散在地上的夜行衣,门外便传来砰砰的敲门声,很快聚集来好些人。只听宁凛的声望在外面道:“武林盟有刺客来袭,每间屋子都要严密排查,麻烦秦公子出来露露面吧。”
夏渊打开门走了出去,众人一见到他,脸色都变了变,尤其宁凛的表情极为难看。
“夏盟主,您怎么在……秦公子的房间?”
“昨天晚宴上秦公子与我聊的不尽兴,回到屋子后又长谈了许久,谁知吹风太久染上了风寒,我便一直留在这里照顾他。秦公子刚刚才睡下,出什么事了吗。”
“风寒?”宁凛眯起眼睛,“夏盟主可知昨晚有刺客闯入了代盟主的居室,我与他交手,还在他身上下了迷药,只怕那刺客此时正躺在哪里一动也不能动……秦公子的风寒得的可真是巧啊?”
“我一直在这间屋内。”夏渊淡淡道,“如果宁师弟执意怀疑秦公子,意思便是说我在撒谎了。”夏渊此话不冷不热的一抛,那些跟随而来的仆从心里就没了底,作势想打退堂鼓。毕竟在这武林盟,夏渊才是一切法规与命令的准则,不过抓一个小小的刺客而已,怎能犯到盟主的颜面上。
“罢了,既然来都来了就进来看吧,不过请务必安静些,秦公子刚刚才服了药睡着。”
有夏渊出面,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无一人迈出脚步。宁凛狠狠的一甩袖自顾自走了进去,屋里暖烘烘的,床脚还燃着两只烧的旺旺的炭炉,秦又白缩在厚厚的被子下,双目紧闭,两颊晕红,体温更是高的吓人。
夏渊从后面走上来,“宁师弟下的迷药有叫人发病的功效吗?”
宁凛冷冷不答,又去查看屋里的其他痕迹,然而夏渊从来都是心细之人,自然不会给他留下一丝把柄,宁凛搜查一周找不出马脚,脸色更加恶劣了。
“如果无事,请宁师弟先将人撤去吧,如果你真的想盘问什么,等秦公子病好了再问也不迟。”
“哼,只怕到了那时,我就是想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夏渊抬头道:“宁师弟越级封盟,已是犯了武林盟的规矩,只怕师父他老人家知道宁师弟拿自家兄弟当刺客责问,可不会像我这般好脾气与你说这么多。说起来,捉拿刺客应当往外搜索,怎么捉拿到自己人这里了。”
立刻就有下人答话:“回盟主,宁师兄说他昨晚与刺客交手,发现那刺客的武功路数乃是我武林盟一流,故而推测是内贼。”
“如此一来就更不可能了,”夏渊道:“秦公子才入盟不久,断断没有习得我门武学的可能,这最根本的一条便与刺客不符。而且——”
夏渊的声音陡然降下几个温度,“刺客夜闯一说,似乎从头到尾只是宁师弟一个人的说辞,可还有其他的目击者?事情既然发生在师妹的闺房,那师妹理应一同知晓才对,我想宁师弟一个人的记忆或许不全,不如叫来师妹细细问询,说不定还能帮我们补充更多细节。”
“夏渊……!”
“宁师弟,擅闯内阁之事非同小可,一点点细节都不容错漏,何况还关乎着师妹的安危,务必要调查清楚。”夏渊不着感情的一笑,冲门外道:“陈管家,快去将代盟主请来,我们所有人都去正龙庭等着。”
“不必了!”宁凛恨恨打断,“夏渊,你给我记住。”
“宁师弟自己的事应当自己记好,怎么能依赖于他人呢?”
“我们走!”
影从簇拥着宁凛离开,夏渊这才转向院中集结来的盟众,不怒自威的一扫,盟众惶然跪倒一片。陈管家擦擦汗,可想不出一句辩驳的词,只能一个劲儿弓着身待命。
“一个人失了规矩,或可理解,但一群人失了规矩,便饶不得了。”
盟众一片惊慌,“求盟主恕罪!属下只是护卫心切,所以才听从宁师兄的命令擅自行事,求盟主看在属下忠心从命的份上饶恕属下这一次!”
“宁师兄的命令呵……”夏渊缓缓走到那人面前,“如果宁凛当场指出你便是那名夜闯行刺的歹人,你会乖乖束手就擒听命待死么。”
答话的人汗如雨下,“属下……属下是清白的,属下对武林盟绝无二心。”
“你明白自己是清白,可宁师兄却一口咬住你是刺客,你想想,到时候大伙会选择相信谁呢?只怕到了那时,是非黑白都已不重要了,大家只想尽早看到凶手伏诛的一幕。”
这人张张口,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夏渊将他扶起,道:“命令不是如此用的,所以我们才需要盟主一职,掌握上下行效之权。如果人人都仗着自己的资历和人脉,像今天宁师弟这样随意煽动人心发号施令,那我们武林盟与江湖上那些乱无秩序的乌合之众又有什么区别。”
“属下知错……!”
夏渊摇摇头,“所幸今天之事未造成什么大祸,我希望这场闹剧就此打住,任何人都不要再提。老盟主那边如果过问起来,就由我来出面应对,你们只将所有责任都推给我就好。”
下面的人红了眼圈,头垂得更低了。夏渊拍拍他的肩膀,笑容温和无比。“好了,都收拾收拾回去吧,这么多人堵在这儿像什么话,如果在过年的时候掉金豆豆来年可有的受了,快散了吧。”
陈管家深深作了个揖,带着一群围聚而来的盟众默默离开,小院里终于恢复了平定。夏渊一直负手立在原地,眼中的光芒却渐渐收敛,直至所有温柔消散殆尽,恢复一片死湖似的淡漠。一身黑衣的小卓出现在夏渊背后,无声的跪地请命。
“去,将刚才所有来人的身份与资料全部调出,我要一一排查。”
“主人终于要斩草除根了吗。”
“是啊,这可是宁凛白白送给我的‘除根’的机会,怎能辜负。只是没想到人数竟比我预料的还要少,七分为煽动,只怕最后背后要除的草不过寥寥几根而已。”
48.雪期
窗外一片昏沉的朦胧,硕大的雪花在天地间洋洋洒洒,盖住前夜里烟火残败的躯骸,天地都静谧在白雪里。
窗子上糊了薄薄一层的明纸,温暖明亮,隐约能看到外面飘摇的落雪。屋里烧着暖烘烘的炭炉,犹如一汪终年不衰的温泉,烤的人四肢百骸就像浸在热水中一样舒服。夏渊倚在床边,正持着一本书册细细的查看,浓黑的长发搭垂在双肩,看不出执掌武林盟时的严肃抑或宽仁,只有一味的专注与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