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股磅礴的内息从晏心堂里冲出,惊涛骇浪一样覆盖住院里众人,先前动手的影卫晃了晃,武器咣当一下落地,颤巍巍跪了下来。
“……属下见过夏盟主。”
秦又白感到身上一松,紧接着一只大手从后面扶住了自己的肩膀,正是本应在内闭关的夏渊。
25.紫檀木与避毒珠
如果秦又白能看见,就会发现夏渊的神色乃是从未有过的难看,戚欢欢察觉了,挡开面前的影卫,上前一步焦急道:“夏大哥!你怎么跑出来了,你在运功途中乍然出关,可是会劲气反噬,叫功体……”
秦又白身子一颤,如此一算时间,夏渊闭关才不过半个时辰,突然在这个时候出现,必然是舍了运行到一半的功体强行收功,如此一来内息必然遭到反噬,若是基础薄弱者,当场经脉断裂也不为过。
夏渊的声音沉而稳,却少了平时的宽和之气。夏渊将院中人一一扫过,最后将目光落到戚欢欢身上,罕有的冷声道:“你们大张旗鼓的吵闹至此,不就是为了引我出面,怎得,现在才想起这里是闭关静休的晏心堂么。”
戚欢欢一下子慌乱了视线,结巴道:“不、不是,我只是想等夏大哥出来,结果发生了一些事情……”戚欢欢瞟向周围的人,刚才一干吵闹的仆从女侍这会儿个个闷不吭声,独剩下戚欢欢单薄的声音的在庭院中惶惶不安。
秦又白有些看不下去,正要开口,夏渊施加在他肩膀的力道微微收紧,硬是将他的话压了下来。“说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地上毒茶残留的灼痕,可夏渊却不为所动,依旧冷冷盯着戚欢欢。戚欢欢把朱唇咬的发白,不敢抬头与之相对。
“没什么,是我弄错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惊讶的望向戚欢欢,秦又白皱了皱眉头,戚欢欢既会如此说,想来是察觉了那毒茶中的玄机,不想再叫事情闹大下去。
“即然如此,就都退下吧,影卫也退下。”
“可是盟主……”忠心的影卫死死盯着夏渊手中的秦又白,担忧之意再明显不过,“还望盟主留属下在此看守,以免再有意外变故发生。”
“退下!”
夏渊骤然冷喝,狂涌的内力竟现出无端杀戾,庭中人顿时如坠冰窖。
再没有人敢停留,戚欢欢痴痴的望着夏渊,眼里早已含了委屈的泪水,侍女用用力,将她拉走了。秦又白听着耳边的声音逐渐远去,心里却越来越沉,一下子挣脱了夏渊的束缚,面向着后面的人。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戾气的夏渊,就连那晚寿宴交手,夏渊都把自自己封印在一个完美谦和的态度下,不见锋芒,不露尖锐,将所有鲜明的情愫内敛于心。无论何时,秦老盟主的大弟子夏渊永远都是宽和有礼,低调且大度,平易近人。可是今天,这一刻,眼前完美无缺的夏渊却仿佛被凿出了一个缺口,一种秦又白从未见过的陌生感扑面而来,叫他重生来第一次产生了称之为害怕的感觉。
他不知道这个名为夏渊的男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庭风寂寂,杀气却如熹光晨虹一样飞速消退,当夏渊的手再一次落上秦又白的肩膀,一并出现的,又是那温柔而暖实的音调。
“你没事吧?”
一切好像只是一场浮光幻影的错觉。秦又白故意将内息逆流,细碎的刺痛感传来,这不是梦。
秦又白别过头,“有人在你的碗茶里下了毒,结果碰巧被戚欢欢拿去,所幸无人被毒害,但是下毒的名头妥妥又落在我身上。”
“我知道。”
“你知道?”秦又白攥紧手心,“你知道为什么刚才不留下那名侍女,她的表现实在太古怪,只要顺着她查下去就……”
夏渊叹息着扣上秦又白的手背,“我知道,但不能。”
一而再再而三被陷害的憋屈终于抬头,秦又白又一次甩开夏渊的手,气道:“你不能,你是堂堂武林盟主你为何不能!对方不过一个小小的侍女罢了,说不准还是外来的卧底女干细,你却放她这样逃之夭夭,我倒不知道你夏渊如今居然变成了胆小怕事的缩头乌龟!”
夏渊略一扬眉,失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原本就不胆小怕事呢?”
“你……!”秦又白气呼呼的被噎住,不好再争论下去,夏渊这人是出了名的温文和柔,就算你把再难听百倍的话骂到他脸上,也不过是铁锤入棉,激不起任何反弹。
“这次的毒可是下给你的,”秦又白忍不住再次强调,夏渊越是表现的平静,他就越压抑不住的焦急,“上回是对秦老盟主,这回是对你,不管背后究竟是何人主谋,这要覆灭武林盟的意思都再清楚不过了。”
“——是天水教。”夏渊轻轻抢了秦又白的台词,见秦又白张口欲言又只能憋回去的样子,不禁勾了勾嘴角。“去年天水教被我一举消灭,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平日里的小扰小闹也不少,只是现在终于要动真格了而已。”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坐以待毙,别人都欺到你鼻子上来了!”
“不让他们欺到鼻子上来,你又怎么知道区区一个练功场的杂役竟然敢往盟主的茶碗里下毒。究竟是武林盟出了内贼,还是外人易容潜入,这二者到底有着根本的不同。你要是……咳咳……咳……”
“你怎么了?”秦又白赶紧上手去摸,却摸了一手湿粘,是血。戚欢欢说的没错,夏渊能在这时候出面制止,必然是在闭关中途提前收功的结果。加之出来后又连番使用内力,更加剧了身体内创。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夏渊就再也支持不住,咳出血来。
“不要紧,吐出淤血就好了……”夏渊轻轻挡开秦又白的手,正想再说什么,突然又咳出一大口血,只是这血与之前的不同,颜色竟是奇异的乌黑!
蛊毒终于开始发作了。
“夏渊?”秦又白只觉得鼻下的血腥气越来越重,如同被腐蚀多年的铁锈,任是他再不知情也该晓得眼下的情况有多严重。夏渊已是说不出话来,呼吸越来越粗重,自己点下自己几处大穴,开始盘腿运功。那吐出的黑血中,竟弥漫出古怪的香甜。
“你中毒了!可是你明明没有碰那碗毒茶……”秦又白不明真相,懊恼的想帮夏渊却不得其法,这种情况他得叫人才行,可是双眼失明的状态下怕是很难摸出去,一旦迷了路,夏渊可等不到人来救了。
秦又白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什么,抱着几分侥幸去摸索夏渊的衣袖,夏渊迷蒙着眼睛,放任秦又白在自己身上的动作。
希望能够找到,希望夏渊戴在了身上……能在这种时候吊住毒发之人的性命,就只有那一样东西了!
寻觅的手指忽然抵到一物,秦又白绽开惊喜的笑容,将夏渊的长袖撩开,摸出系在他手腕上的一串朴素到不能再朴素的木质手钏——紫檀木,避毒珠,那一年他送给夏渊的礼物。
秦又白将手钏解开,取下上面唯一一颗暗黑的珠子,举到夏渊面前。“你快把这避毒珠含到嘴里,它能护你心脉暂时不遭剧毒侵蚀,我现在就去喊人……”
哪知夏渊的眼睛忽然瞪大,猛地捉住秦又白细瘦的手腕,将人一把拉到眼前。“你怎么知道这是避毒珠……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这只手钏……你到底是谁!”
秦又白浑身一僵,突然变故下的本能叫他想起那只紫檀木手钏,可是他忘了,那是秦又白私下赠给夏渊的贺礼,与“秦蔡”其人根本毫无关联,这世上唯二知道避毒珠的人,一个就是眼前的夏渊,一个则早已深埋入地下,化为累累白骨。
夏渊将秦又白的手腕捏的咯吱作响,染血的身子失控的抖动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眼前的人,近乎疯狂的希冀,近乎卑微的乞求。俯一张口,毒血就顺着嘴角蜿蜒而下,一缕缕触目惊心。
“告诉我……你是谁……算我求你……”
秦又白欲言又止,空洞的眼睛看不透眼前人为何如此低卑的姿态,终于,秦又白支起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下夏渊的昏穴,结束这一场无果的交谈。
“我……叫做秦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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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盟的药堂一向是屠安的主场,里面的每一样药毒器具都是他的珍藏,讲出来如数家珍。可自从秦律染疾,夏渊中了蛊毒,屠安再来此地也不由得愁苦起来,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医生医不好自己的病人更挫败的事了。
而作为他病人的那两人,一个是心病难医,一个干脆就拒绝他的医治,实在有够闹心。屠安把这个月的药案翻了翻,几次发病下来,秦律的身子损耗的厉害,实在无法再继续拖延,一定要寻个机会彻底根治。
根据他自己搭配的疗法,选来选去只有推血过宫一途最为稳妥,可唯一缺少的,就是药引——想用一般的推血过宫治疗,需得搭配数味及其贵重的南疆药材,还有就是病人的至亲之人的血引。
别的都好说,一提“至亲之人”屠安就有点头疼,秦律孤儿出身,妻子又早亡,就剩下那么一个儿子结果还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么一来这至亲血引根本就毫无头绪,就算秦律如今宝刀未老还能生个胖娃娃出来,时间也决计不够用了。
左不过就这两日,必须要把血引的事情解决,不然推血过宫一说终将无用。
就在屠安焦头烂额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他。
26.镜花水月
来者不是别人,竟是武林盟的总管陈管家。
秦律生病后,基本便不再众人前露面,所有事情都由总管陈程为众人传达。大到对武林盟发展的提点建议,小到老盟主一日三餐的进食情况,事无巨细,通通都要向夏渊或者戚欢欢汇报。
见到陈管家来,屠安只是点了点头,照例把今天配好的药材用盒子装好,交给陈管家。陈管家晃了晃药,道:“我听屠先生上次说推血过宫的事,可是今天的药好像没见变化,难道不需要提前更改份量,为老盟主调理一下身子吗?”
屠安郁闷的抓抓头发,:“现在遇到了一些问题,如果想要推血过宫,需得取至亲之血做为药引再辅以我的药材,如今是这至亲之血找不到,所以这推血过宫约莫着也难成了。”
“需要老盟主的至亲?”
“没错,手足兄弟,或者父母亲儿……倘若实在没有,拿远亲碰碰运气也好。陈管家,你跟随秦律少说也有几十年了,可知道他有没有遗落在外的亲戚家眷?”
陈管家僵硬的摇摇头。
屠安长叹一声,将桌上码放整齐的药材胡乱推开,重新捻起纸笔开始写方子。
陈管家看了一会儿,站在原地没有离开,“这推血过宫……当真可以根治老盟主的病症吗?”
“嗯,我虽没有十足把握,但也错不出两三成,不过现在都已经无所谓了,再去寻找他法吧。”
陈管家斟酌了一下,小声道:“至亲血引的事,屠先生可有告诉过夏盟主?”
“夏渊?他知道啊,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也是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陈管家不由得扬高了调子,屠安奇怪的看过去,陈管家的表情复杂变换,说不出是个什么态度。陈管家咳了咳,“夏盟主身为武林盟掌事,怎么能说……无能为力呢。”
屠安摇摇头,“这有什么不能,秦律已经没有家人了,难道夏渊还能给他造出来一个不成?”
陈管家又一次沉默了,就在屠安以为他要忍不住打道回府的时候,陈管家却忽然口出惊人:“夏盟主手中就握有老盟主至亲血引的线索。”
屠安愣住,大约怔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的跳起来。“你说夏渊有线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给我说清楚。”
陈管家叹口气,拢了拢袖子道:“事情还要从二十年前说起,那时候,老盟主还不是武林盟盟主,仅仅是江湖人口中的一代名侠秦律。秦家在金陵富甲一方,时日久了,难免遭人眼红。就在老盟主成家没多久,秦家就被歹人陷害,一夜之间灭门了。”
屠安细细咽一口吐沫,与秦律相识多年,这段往事还是第一次听说,秦律却从未向他提起。
“家门被灭,追杀不绝,当时的老盟主便带着刚刚满月的小少爷向北方逃亡,以图躲避追捕。在逃亡的路上,有一次他们误入深山老林,谁知深山中却别有洞天,在那里,老盟主发现了一个村庄,名为……夏家村。”
屠安脸色大变,霍的站起身。“该不会……该不会……秦律他该不会……”
陈管家沉重的点点头,“老盟主他……害怕小少爷抵不住追杀奔波,便在那个村庄使出了一计偷梁换柱。”
“你这么说的话,难道夏渊他……不,如果真的如此,那秦又白就该是——”
“秦又白,是老盟主花了一纸银票买下的夏氏夫妇的孩子,而真正的秦少爷,则被留在夏家村,由夏氏夫妇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
屠安惊讶的坐倒在椅子,“……就是现在的夏渊吗?”
陈管家点点头,“等到一切战事平定,已是三年以后了,老盟主再次去山中寻找那个夏家村,却发现村庄早已荒无人烟,而夏氏夫妇和自己的儿子也不知所踪。老盟主为此非常自责,进入武林盟后,更利用所有人脉寻找自己的亲儿,所幸上苍庇佑,苦苦找了十多年,终于叫老盟主找到了。”
“怪不得他那么看好夏渊,怪不得他总是说夏渊像自己……我原以为是偏爱使然,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秘密在里面。那这件事,夏渊自己知道吗?”
“夏渊知道,这件事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夏渊进入武林盟时年龄已不小了,而秦又白也在老盟主身边养了十多年,当时老盟主便说,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既然都在身边,少主的名号究竟是谁也无所谓了,所以身世的秘密一直没有对外公开,秦又白更是至死都不知晓。”
“夏渊他居然同意了……?毕竟名义上,世人所知道的武林盟的少主可是秦又白啊。”
陈管家脸上弥漫出欣慰的笑容,“夏渊对此非常的大度,对秦又白也和气,正因为此,老盟主才感觉异常的欣慰。”
不知怎么的,听完这个故事屠安心里总有一道疑虑挥之不去,他并不是怀疑这场隐秘的身份交换,正是因为相信了,所以才察觉其中暗藏的疑点。
夏渊才是老盟主的亲生子,可是如今夏渊明知道老盟主需要至亲血引一途来治病,他为什么从来没有主动提出过借血呢?哪怕为了掩人耳目,不在明面上表示,夏渊也该私下里找上屠安才是,可是夏渊却一直对借血一事闭口不提。
屠安张张嘴,斟酌了半晌,才换了一种说法小心翼翼道:“既然有这么一层内情,秦律怎么不早些告诉我,现成的儿子明明就在眼前,还叫我白白担忧了这么些日子。”
陈管家垂下头,眼中染上沉实的黯然。“其实这件事,我本不应该告诉屠先生的。我想屠先生也知道吧,老盟主此次生的病乃是心病,因为秦又白的死,老盟主始终觉得亏欠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