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闭了眼睛，头也不回地沉声道，“你出去吧。”

海伦迟疑地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内的凯撒。天色已经大亮了，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打在银色的长发上，流泻的光芒好像亮银的瀑布般闪耀，却显得那样寂寞与苍凉。海伦动了动唇角，她很想要说些什么，但她知道此时的他已经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

人还在，心已死去。

这孤独的背影，便定格在视线之内，渐渐模糊，化为永恒……

海伦猛地抬手擦了擦眼角，转身带上了房门。

凯撒并没有崩溃，海伦明白，王者的强大与尊严不允许他像普通人那般逃避自己的责任。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办公的书房，处理着几天来积压的工作。没有瑕疵，也没有纰漏。像曾经的王者一样，将任何事情都处理的完美无缺。

但是，那却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崩溃。

她便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男人再一次用近乎完美的冷漠将那颗心完全包裹，不再有笑容，有感情。所有的劝说与安慰，会被那句机械的“我没事。”所轻易地敷衍，继而化为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而每当夜深人静，凯撒还会回到自己的房间，尽量压低脚步生怕吵醒床上的少年。

他会在黑暗中轻轻地抱着他，说着注定没有回答的话。会在看着他的时候，才流露出没有防备的神情。然后，静静地合上眼睛却无法入眠，时时刻刻被一个无尽的梦魇所折磨。

会清晰地看到，梦中的恶魔，有一双深红如血的双眼。

会清晰地听到，那些夹杂着痛苦与绝望的哭喊。

那是谁？映在镜中的魔鬼，是谁？是谁？

幸福，这是他，本来想要给予他的幸福……

直到失去的时候，才发现已经离不开，已经像呼吸像心跳一样，自然到不需要去思考。总以为等待会换来结果，奇迹可能发生。但是，不会，不再。一天天的等待与希望，换来的是一天天的无期与绝望。直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却还是在等。

他将整颗心，以至整个生命都交付给了一个人，已经要不回，也取不回了。

终于有一天，海伦拦住了他，“凯撒，你到底想怎样？”

这场没有意义的死局，如果他不忍心去终止，那么她便替他来结束吧。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放手么？”海伦悲伤地望着面无表情的凯撒，“这样将他留在身边，无论他是否醒来，他的心都不会快乐，不会属于你。那么你为何，不送他回去呢？”

就算是死，也不希望留在这里，而是回到想要回去的地方吧。

漫长的沉默，凯撒凝视着沉睡的莱伊，很久很久，像是要将他的容颜铭刻在记忆中一般。

良久，他收回了视线，“……我知道了。”

再一次见到龙族的后裔，许多胸中未名的情感仿佛也在一点点涌起。

面前的年轻男子，俊逸清冷的颜，乌黑的发，冰蓝的眸。

是那个人，是莱伊哪怕在昏迷之中也一心所念的人。

亚鲁迪斯挑眉，略微透出警惕地看着面前夜狼族的王。昔日神界的同伴，那些遗留的古老记忆似乎有些遥远，却又异常的清晰。但此时此刻亚鲁迪斯并没有心情与凯撒叙旧，他知道莱伊在这里，而以凯撒的作风不可能那么轻易地放他们走。

“把莱伊给我。”

亚鲁迪斯冷冷道，手中的绝阳剑已是剑拔弩张，凝滞的气氛一触即发。

他已经做好了与同为三大神族的王者大打出手的准备，这是神族的恩怨与宿命。

然而这时候，亚鲁迪斯意识到面前的男人身上没有丝毫称之为杀气的东西，甚至，连半分战斗的意愿都没有。这样的感觉让亚鲁迪斯有些疑惑，微微眯起的冰蓝色眼睛注视着凯撒，却见他垂了眼，平静的听不出语气的声音淡然道：

“你带他走吧。”

说罢凯撒便起身让了路，后面的话语轻到几乎没人听见，“……在我后悔之前。”

惊愕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下一刻亚鲁迪斯已经甩下凯撒奔进了房间。他不敢迟疑，他必须马上带莱伊离开，尽管凯撒的反常让他疑惑，但亚鲁迪斯不确定他会不会突然变卦。

抱起熟睡的莱伊上了银色独角的脊背，奔驰的疾风，飞快地消失在升起的月色之下。

而凯撒便立在原地，注视着那道渐行渐远的银色影子。闭上双眼，握紧了那枚红线系住的狼牙，胸口仿佛又在这一刻疼痛了一下，却发现自己早已习惯了心痛。

这疼痛，便化为那生生世世无悔的等待，融入进生命之中了……

第97章：赤之卷·35

亚鲁迪斯驾驭的独角兽很快便出了狼王的势力范围，一路奔驰，最后来到了附近小镇上的一家旅馆。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夜深人静，皎洁的明月挂在漆黑的夜空，微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偶尔听到几声鸟啼和虫鸣，反而将周围衬托的更加静谧。

关上房门，亚鲁迪斯又四下查看了一圈，确定没有人跟上来。

不由地稍稍松了一口气，这才将视线转向床上熟睡的莱伊。

茶色的刘海长长了一些，垂落在额前遮挡了好看的脸庞。闭合的眼睑下，浓密的睫毛在月光下呈现一片扇形的阴影。不知是否是因为光线的缘故，莱伊的肤色显得有些苍白，带着近乎透明的感觉，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去呵护，去怜爱。

胸中的某种东西不自觉地动了动，亚鲁迪斯俯身想要亲亲那两瓣诱人的唇瓣。

在近乎要凑到莱伊嘴唇的同时，亚鲁迪斯却停住了动作。直起身来，揉了揉头发露出了一抹略显无奈的笑容。

也只有他……能让自己变得情不自禁啊……

三个月的久别重逢，内心充盈的激动与喜悦却让本来理所当然的亲昵都变得不知所措起来。明明想要在见面的时候就拥抱他，亲吻他，但是真的见到时又觉得这种内心的想法恶俗的很，所以还是像这样轻柔地抱着，因为珍惜，而不想要随意地去触摸。

“莱伊。”亚鲁迪斯轻柔地在少年耳边唤了一声。

没有回应。

这让亚鲁迪斯疑惑地挑了下眉，尽管一路上他尽量压低了独角兽奔跑的速度，但这样的颠簸中这小家伙竟然都没有醒？该不会真的睡死了吧。

“莱伊。”亚鲁迪斯只得稍稍提高了音量，但床上的人依然没有任何回应。明明能够感受到体温，心跳，呼吸，却好像一尊精致的玩偶，只剩下空洞的躯壳而没有灵魂。

冰蓝色眸中的光芒沉下了几分，笑容从亚鲁迪斯的脸上缓缓消失。

该不会是，受伤了吧？

亚鲁迪斯担忧地走到床边，踌躇了一下决定去请镇上的医生来看一看。

这样打定主意的同时，沉睡的莱伊发出了低低的呻吟声。精致的面容因为痛苦而扭曲，像是做了什么恶梦一样，细密的冷汗浸湿了鬓角的碎发。这让本来要去找医生的亚鲁迪斯不得以又折返回来，看床上的莱伊在无意识中挣扎着，嘴里反复地重复着几个词句。

“不要……不要……”

“莱伊？”亚鲁迪斯有点被吓到了，伸手握住了莱伊胡乱挣扎的手。

而在拉扯之中，眼尖的亚鲁迪斯注意到了从敞开的衣领处暴露出来的肌肤。

像是突然被电击到了一般，亚鲁迪斯怔怔地呆立在了原地。握住莱伊的手无力地松了开来，他却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一般。寒意，浓厚到化不开的寒意席卷了他的全身。

四周很静，不甚明亮的灯光照耀着狭小的房间，寂静到可怕。

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地抑制住即将崩溃的情绪。亚鲁迪斯颤抖着手去解莱伊上衣的纽扣，却因为不听使唤的指尖而半天没有解开。

应该找个医生来。亚鲁迪斯收回了手，这样提醒自己。

可是，迈不动脚步，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挪动不了。亚鲁迪斯无法收回落在莱伊身上的视线，正如同，他无法遏止住，那股从心间升腾起的愈发强烈的不安与恐惧。

不会有事的，不会的，不会的……

不断地在心里这样暗示自己，却在看到暴露出来的脖颈之后全然崩溃。

痕迹，深深浅浅的，就算已经医治过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消除的扎眼的痕迹。

呼吸的频率顿时急剧地加快，亚鲁迪斯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脑海，险些就没能支撑住虚脱的身体。颤抖的手掌，继续扯开了下面的衣扣。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却更像浸透在一片血红的色彩之中。不仅仅是脖颈，胸口、腰间、腹部，到处都是这样的痕迹。

亚鲁迪斯颓然地垂下了手臂，不敢想象它们曾经是多么的触目惊心，也不敢去想象。

心跳的很快，几乎就要窜出胸膛。大脑里响彻着嗡嗡的蜂鸣声，什么都感觉不到，连思考的能力仿佛都被剥夺了。亚鲁迪斯跪坐在床边，抚摸着莱伊身上那些尚未愈合的伤痕。他没有勇气再看下去，根本就不敢再看不下去了。

那遍布的青紫，告诉了他莱伊曾经遭受过怎样非人的对待。

“呜……”

莱伊再一次呻吟起来，好看的眉梢痛苦地拧在了一起。

不知是因为身体暴露在空气中感受到了寒冷，还是本能地激发了那个可怕的梦魇。

莱伊的声音让近乎失神的亚鲁迪斯稍稍清醒了一些，慌忙将衣服给他穿好，替他重新盖上被子。夜晚的旅馆透着些许凉意，亚鲁迪斯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唯有在床边看着他，守着他，希望能够凭借熟悉的温度和触感，驱散他内心的寒冷与恐惧。

“莱伊，莱伊……”

一直一直在他的耳边这样呼唤着，锲而不舍地叫着他的名字。

悔恨，莫大的悔恨，占据了内心的全部。都是他的错，都是他来的太晚了。

那些伤痕，除了肉体上的，更多的是心灵上的。他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伤的这么重。

“我为什么没有早些找到你，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为什么没在你的身边。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让你遇到这样的事情……对不起，对不起……”

“你骂我，打我，怎么样都好。睁开眼睛好么，不要用这样的方式惩罚我……”

昏迷的莱伊依然没有任何反应，像是沉浸在精神的世界中不愿意清醒。

绝望之中，亚鲁迪斯俯身吻上了他苍白的唇。

月形的契约之印在手臂上浮现，熠熠生辉。而纯血龙族的灵力，也通过双唇的接触而源源不断地传输进了莱伊的体内。不同于狼族的火热，而是清冷而纯澈的。亚鲁迪斯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有用，但他别无他法，唯一赌上这最后的赌注。

——月之契，以吻订立的契约，是他与莱伊之间的羁绊。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要将他，从自我的精神世界里带回来。

怀中的莱伊痛苦地扭动起来，像是在抗拒这份被强行注入体内的力量。这是一层自我封闭的茧，而任何想要冲破这层茧的意识，都会遭到本体意识的强烈抵抗。

抵抗一下子变的剧烈，无意识中挣扎的手指狠狠地抓紧了亚鲁迪斯的肩膀，将他的背后抓开了鲜血淋漓的血痕。但是亚鲁迪斯却不肯放开他，剧烈的疼痛，以及灵力的大量消耗让他的脸色变的苍白一片。只是保持意识的清醒都显得吃力，但他却执意不肯停下来。

好痛苦，不要……不要让我醒来……

“是我，莱伊……是我，你看清楚是我啊……”

虚弱让说话的声音变的断断续续，但亚鲁迪斯却更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有什么痛苦，你可以醒过来告诉我……不要害怕，不会有事了……你看，是我，我在这里，我会保护你的……我恢复力量了，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

“醒过来，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好不好？”

“不要拒绝我……不要把我推开……”

温热的液体，滑过脸颊一滴滴落在莱伊的眼睑上，缓缓地润湿一片。

相信我，回来好么？为了我，回来好么……

莱伊——

声声呢喃如同梦呓一般，浓密的睫毛动了动，莱伊缓缓地张开了眼睛。

冰蓝的眸中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与喜悦，随后，归为一片难以名状的死寂。

亚鲁迪斯惊讶地看到，那双张开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神采。莱伊的右眼，此时是泯灭一切的幽黑色。空洞无物，没有焦距，也没有光芒，只有一片飘渺的虚无。莱伊明明是看着他的，视线却仿佛穿透了他，而看着什么他看不到的东西。

而在亚鲁迪斯因为惊愕而失神的同时，那只眼睛，缓缓地退回了正常的琥珀色。

莱伊眨了眨眼睛，像是终于从一个漫长的梦中苏醒过来，有些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人。

“莱、伊……”亚鲁迪斯不敢相信地喃喃道，惊喜地上前想要将他揽入怀中。

却在触碰到莱伊身体的同时被狠狠地推开，“不要碰我——！不要——！！！”

所有的动作都僵硬地停住，亚鲁迪斯怔怔地放下了手。看着床上的莱伊惊恐地往床脚退去，怕冷似的环抱住了身子，浑身上下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他想要上前，但蜷缩在床脚的莱伊只是茫然地摇着头，嘴里不停地重复着相同的话：

“别碰我……求求你，不要碰我……”

抓起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收紧手脚，将身上所有不堪入目的痕迹都遮掩住。莱伊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将自己困在狭小的空间内，拒绝所有人的靠近和触碰。

“莱伊，是我，是我啊……”

亚鲁迪斯焦急地再次想要上前，想要再次将他抱紧。

但莱伊却仿佛根本不认识他一样，全身抖的更加厉害，“不要看，求你，放过我……”

“莱伊……是我，是……我……”

伸出去的手再一次被莱伊狠狠地打掉，低沉的呢喃逐渐演变成了尖利的哭喊。莱伊突然就抓起墙头盛水的玻璃杯朝着想要上前的亚鲁迪斯摔过去。溅开的玻璃碎片和滚烫的热水阻止了亚鲁迪斯的动作，而更多手头可以够到的东西还在朝他砸过来。

“出去——！！你出去啊啊啊——！！！”

“莱伊……”

“出去……”耗尽力气的莱伊虚弱地靠在墙边，低垂着眼帘不去看他。

只剩下绝望的眼神，茫然无助地看着面前之人的脚尖。

“出去……出去……”

时间仿佛是过去了几个世纪一般漫长，终于，没有办法的亚鲁迪斯只能缓缓地转身，一步步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地掩了房门。

屋内先是一片沉默的寂静，而后，亚鲁迪斯听到了莱伊压低的呜咽声。

透过敞开的门缝，蜷缩在床边的少年双眼无神地坐在那里。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琥珀色的眼里流下，无言的对视，泪水就那样静静地流淌着，像是已经止不住了一般。

他却是，没有勇气再推开面前的房门，没有勇气再让他受到更多的刺激。

痛苦地闭上眼睛，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感觉到绝望与无力……

走廊的夜风吹乱了有些凌乱的黑发，而当那双冰蓝的眼睛再次睁开，从它的最深处升腾起的凛冽寒冷，带着疯狂与彻骨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