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样的反诘亚鲁迪斯渐渐没了声音，他突然大吼一声，痛苦地抱住了头。

终于他垂下了眼帘，无力地放开了那两把染血的剑，很小的声音喃喃道：

“……莱伊……”

说罢，便再也支撑不住地合上了眼睛，一头栽倒在了克洛德身上。

低头看着那张憔悴不堪的容颜，碧色的眼底流露出悲伤与心痛交织的复杂神色。

只是短短的一瞬，克洛德重新恢复了先前的平静，将昏迷的亚鲁迪斯背到了背上。他转身面向对面的凯撒，很淡的声音道，“我要带他回去，狼王。”

“……”凯撒没有说话。他只是不明白，冥皇为何没有对他出手。

仿佛看出了凯撒眼底的疑惑，克洛德露出了一个冰冷而自嘲的笑容，“我今天不杀你，算是代莱伊偿还了那时候欠下你的人情。还请狼王从此以后，不要再来纠缠他了。”

“他……”

凯撒还想要说些什么，魔凤凰的展翼声掩盖了他下面想要说的话。

便见克洛德背起亚鲁迪斯跃上黑色的大鸟，在众人的视野中渐渐消失不见了。

第100章：赤之卷·38

黑夜，总是在不知不觉中降临的让人猝不及防。

床上的莱伊微微动了动胳膊，发现双手竟然还没有失去知觉。喉咙干涩的厉害，想要去拿一杯水，却发现床头所有的器皿都已经被摔碎了。只得徒劳地收回手，揉了揉已经干涸到流不出眼泪的眼睛，很痛，很涩，大概现在看上去红肿的有些吓人。

风吹动窗边的纱帘，今晚的月色很美，很宁静。

莱伊抬起头，透明的玻璃窗上映出了那张苍白憔悴的面容。左边的眼睛依旧是琥珀色，而右边的眼睛，则是吞噬一切的幽黑。完全不对称的瞳色，衬托着那张漂亮的脸有些异样的妩媚。月形的契约印在眼中闪现了一下，又飞快地消失归为一片虚无。

“不再害怕这只眼睛了吗？”

透着妖邪之气的男声，幽幽地在他的身后响起。

莱伊没有回头，依然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玻璃窗。他没必要回头，因为在其他人的眼中他的身后什么都没有，除了“虚无之眼”，没有第二个人能够看到“他”。

窗户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了一个虚幻的影子，正看着他，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

那是一张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鬼的面孔，惨白的皮肤好像从来没有接受过阳光沐浴一般没有半分血色。瘦削到不正常的脸庞，深深凸出的颧骨和眉角，都让他感觉更像是一具骷髅。而当他笑起来露出那两排白森森的牙齿的时候，便更像了。

除了惨白的肤色之外，他的全身都笼罩在黑暗之中。黑发，黑眸，黑衣，或者说，那并不是黑，而是将色彩都吞噬之后遗留下来的底色，与周围缤纷的世界显得格格不入。

而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好像丝毫也不介意自己半夜出来绝对能把正常人吓到半死的形象，朝着坐在床边连看都没有回头看他一眼的莱伊走近，“不够意思呐，好歹见到我的脸也表现的惊讶一点嘛。亏我以为你刚才哭得那么伤心，是想找个人来陪陪你的。”

“是人，不是鬼。”被莱伊很平静地一语打断。

“真是失礼，竟然用‘鬼’这种不入流的称谓来贬低‘神’啊。”黑影露出了一个夸张的受伤表情，虽然那张活像骷髅般的脸衬托的这个表情说不出的怪异。但他依然毫不在乎，当然，这世上的任何生物也难以理解这位自称神的大人那诡异莫名的思维。

——在诸神的记载中，唯一一位不被承认的神，虚无之神。

“你没有名字么？”顿了一下，莱伊问道。

哪怕是神界至高无上的两位天神，创造之神菲尼克斯，与毁灭之神巴哈姆特，也拥有着在同类之中相互称谓的名字。而虚无之神，虽然相传早已被诸神联手消灭并逐出神界，但起码，曾经的他应该是有名字的。

但是，黑影便托着下巴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最后笑道，“没有。”

说不出是戏谑还是认真，如同他“虚无”的代言，唯一一位连名字都没有的神灵。

“……欧西里斯。”莱伊突然这样道。

“在叫我吗？”黑影饶有兴致地挑眉，凑近了莱伊的脸，“有什么含义么？”

而莱伊面不改色地与那张阴森的脸对视着，学着与他刚才一样的语调微微笑道，“没有。”

话音刚落右边的眼睛忽然灼烧起来，与灼热同时袭来的还有滚烫的疼痛。几乎就要下意识地流下眼泪，但干涸的泪腺已经制造不出丝毫液体，只能任由这份灼热静静地燃烧着。

“你比我想象中的要有趣多了。”修长的手指摸了摸他的脸，像尸体般滑腻冰冷的感觉让人有些作呕，黑影邪笑着幽幽道，“——那么我便允许，你这样叫我吧。”

“多、谢。”莱伊面无表情道，这位喜怒无常的神瞬息万变的脾气，他习惯了。

所有的震惊与恐惧，大概都在他昏迷不醒时第一次见到欧西里斯的时候消耗掉了。现在的心情竟然意外的很平静，不害怕，也无所谓，哪怕他面前站着的是那位传说中的邪神。

脑海中不由地回想起了，与这位脾气糟糕的大人的第一次见面。

那个时候，亚鲁迪斯在无意中解开了月之契的封印，也解开了，虚无之眼最后的束缚。

迷茫地睁开眼睛，莱伊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虚无缥缈的空间。那张浮现出的鬼一样惨白的面孔把莱伊吓了一大跳，以至于呆呆地看着欧西里斯半晌没有反应。

而他便笑起来，声音散发着一股让人毛骨悚然的邪气。“哦？终于肯醒过来了么。虽然欣赏沉睡的美少年也是不错的消遣，不过总像个漂亮的人偶一样毫无生气也很没有意思呐。”

“你是……”

“嘛，不被诸神所承认的神。”他若无其事地答道。

莱伊惊得后退了一步，却发现在精神的空间里他没办法自由移动。

“虚无之神的话，应该已经被诸神消灭逐出神界了。”莱伊斟酌着措辞，虽然他不认为面前这个周身散发着妖邪气息的男人是什么神，但起码先不要顶撞他吧。

“实体那种无所谓的躯壳，没了便没了吧。”欧西里斯耸肩，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莱伊，“话说回来，这还是我与你的第一次见面吧。冥皇那家伙，还真是将你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类孩子抚养长大。对了，那好像也是圣天使的遗愿吧。”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这种自恋到家的态度让莱伊没什么好口气了。

“那可由不得你。”突然阴沉下来的语调，昭示着这位喜怒无常的神发作的开始。

一直枯瘦如柴的活像吸血鬼般的手强硬地捏起了莱伊的下颚，逼他对上那双漆黑如墨的深邃眼瞳，“让我想一想，该从哪里说起好呢。你是继承了我‘虚无之眼’的血脉者，不想体验一下这让诸神也忌惮的能力么——窥视未来之能。这种感觉多么美妙，凌驾于他人之上，主宰一切的神主。你说一个人今天会死，那么，他绝对活不到明天。”

疼痛让莱伊咬紧了牙关，嘴上却不肯向面前的某神轻易妥协，“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感兴趣，你可以去找其他的人当什么血脉者……”

“哦？”黑影邪气地微微一笑，“就算你的恋人会在不久的将来死去也无所谓么？”

“你说什么……”莱伊的脸色一变，随即冷淡地拒绝道，“我不相信你。”

“哼哼，哈哈哈……”欧西里斯闻言大笑起来，缓缓地放开了莱伊的脸，“很好，我最喜欢叛逆的孩子，这才比较有征服的乐趣。而我，偏偏就看上了你，由不得你拒绝。”

“变态……呜！”莱伊没有说完，右边的眼睛便像火烧一样剧烈地疼痛起来。

“纠缠着三大神族爱恨恩怨的孩子，想知道我为什么对你很有兴趣么？”欧西里斯看着面露痛苦的莱伊，却更加兴奋地张大了幽黑的眼睛，像是要贪婪地看穿什么。

“身为虚无之神，我可以看穿任何生灵的命运轨迹，却唯独，看不到那些和你相关的人。所以，我很想知道，你到底，会创造出一个怎样让我预料不到的未来。”

回忆与现实在这一刻交叠起来，右边的眼睛，好像有黑色的火焰在燃烧。

“——所以不要让我太失望了啊，赛尔维克莱伊。”

邪笑着留下这句意味不明的话语，欧西里斯的身影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第101章：赤之卷·39

右眼的疼痛渐渐平息下来，莱伊捂着胸口喘息着，还有些惊魂未定。

而这时候，外面响起了略带迟疑的敲门声，“莱伊，你醒着吗？我……可以进去吗？”

站在门外的亚鲁迪斯低声道，声音却充满了忐忑与不安。他回来之后克洛德便离开了，解释的理由是“想要一个人静一静”。那眼神和语气里透出的颓废与疲惫，全然不见刚才阻止他和凯撒一战时冥皇霸气威武的影子，而更像是，一名没有尽到责任的父亲。

一起停在了旅馆的门口，克洛德又开始习惯性地抽烟，缭绕的烟雾随风飘散在了空中。

半晌，他压下了那支细长的烟斗，轻轻地叹了口气，“进去陪他吧。”

说罢转身欲走，被亚鲁迪斯犹豫着叫住，“你……不进去吗？”

“不了，我还要赶回光明。圣玛丽亚的新学期刚开始不久，要处理的杂事很多。另外，你和莱伊的学籍还保留着，不过，缺课太多大概只能做留级处理了。到时候我会安排你们去一年级的新生那里插班，还有其他的事情等你们回去再说吧。”

留下这番依然冷静的交代，克洛德转过了身，“还有，不要告诉他我来过这里。”

“……”亚鲁迪斯便看着这个男人远去的背影，久久无话。

进了旅馆，亚鲁迪斯简单地抹了把脸又换了件干净的衣服，确定把打斗时候的痕迹都遮掩住了。想到他进门时候浑身是血的模样把旅店老板吓得差点没让他进门，这副样子被莱伊瞧去八成又要担惊受怕的。

他已经……再也不想让他担心了。

只要回想起离开时候莱伊的样子，发狂地不顾一切地尖叫着要他出去，蜷缩在角落里那样崩溃与无助的样子……亚鲁迪斯只觉得胸口再一次涌起那份深沉的伤痛，却已经剥离了失控的怒意与疯狂，只剩下悲伤与心痛，比清冷的夜色还要寒凉。

亚鲁迪斯不知道现在莱伊的情绪有没有稳定下来，他实在，不敢再刺激他了。

房间里半晌没有任何回应，夜深人静，寂静到可怕。

鼓起的勇气便在沉默的等待中渐渐消失，亚鲁迪斯垂下了手，转身想要离开。

房门便在这一刻被推开，站在面前的莱伊似乎刚刚梳洗了一番。额前被水润湿的刘海还挂着晶莹的水滴，衬托着那张苍白的脸庞有些楚楚可怜。虽然眼睛的红肿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消除，但起码，他的情绪看上去已经平静下来了。

惊喜与释然过后，却突然变的不知所措起来。

亚鲁迪斯忍不住便想将他抱进怀里，又联想到莱伊之前的反应不得不僵硬地收回了手。连拥抱都变成了奢望，他太害怕看到那张脸上崩溃的表情，太害怕看到他哭泣的眼泪。

“莱伊……”

亚鲁迪斯唤着他的名字，正想说安慰的话语，却硬生生地怔住了。

在冰蓝色眼眸的注视下，莱伊缓缓地，扬起了干涸的毫无血色的唇角。

他在笑，像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那样笑得动人美好。

亚鲁迪斯的面容怔住了半晌，明明是令人心安的笑容，却感受不到丝毫喜悦。

便是这漂亮的没有杂质的笑颜，让他爱上了那个纯真无邪的少年，但是……

“莱伊，你……还好吧？”

亚鲁迪斯迟疑了片刻问道，看着眼前面带微笑的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明明该感到高兴，感到安心才对。但是为什么，却像一场美好的梦般太不真实。

看着他古怪的表情，莱伊奇怪地歪了下头，“怎么了？亚鲁，我这样，不好吗？”

“不，不是……”亚鲁迪斯摇头，话语却阻塞在喉间不知从何开口。

莱伊这样不好么，像以前纯真无暇的样子，什么都没有改变……

真的，不好么？

“我想要喝水……”莱伊突然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房间里的杯子已经都被摔碎了。

“啊？我去倒！你等我一会儿。”回过神来的亚鲁迪斯急忙奔去了隔壁的房间。

而直到他转身离开，莱伊还是安静地站在房间门口，保持着不变的姿态与神情。微微侧过头，看着进门那面光滑的穿衣镜。上面映照出了少年苍白而病态的容颜，在静静地微笑。

“……呵。”

突然传来的玻璃破碎的声响，让去往隔壁的亚鲁迪斯闻声而至。

“莱伊？出什么事了？！”

端着热水过来的亚鲁迪斯在看到面前的一幕的同时惊得将玻璃杯差点摔到了地上。赶忙将水放到桌子上，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举起了莱伊的手，上面因为玻璃的割伤而有血流下来。鲜红的血滴刺痛了亚鲁迪斯的视线，赶忙找来干净的热毛巾帮莱伊小心地擦掉手上的血迹。

“怎么把手弄伤了，疼不疼？”一边擦一边焦急地问。

而莱伊却依然机械地立在原地，像是对那不断流下血滴的手指传来的疼痛没有知觉一样。侧过头去，那面从中央开裂的镜子上依然倒映着少年苍白而病态的面容，只是那微笑，因为玻璃的破碎而扭曲起来，显得诡异而狰狞。

呵，应该是这样，这样才对呢。

“我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手撞到地上的碎玻璃了。”莱伊平静地回答。

满地狼籍的玻璃碎片证实了莱伊的这句解释，亚鲁迪斯这才稍稍安下了心来，小心地帮莱伊把手上的伤口包扎好。“都是怪我，别在这里呆着了，我待会找个人来把房间打扫一下。莱伊，你……累不累？不然先去我的房间睡一觉好不好……”

“亚鲁。”被莱伊很轻的呼唤声打断，“我有点冷……”

亚鲁迪斯怔住了，像是没有听懂莱伊刚才这句话的意思，半晌没有任何反应。而莱伊上前了一步，琥珀色的眼睛注视着他的眼睛，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说，我有点冷。”

冰蓝色的眼眸终于稍稍有了几分光亮，亚鲁迪斯伸出手，轻轻地抱住了他。

月凉如水，以相拥的姿势偎依在黑暗的房间之中，只余下呼吸和心跳的微弱声响。看不清楚，彼此脸上的表情和心上残留的伤痕。有很多东西已经回不到从前，却还是为这片刻的温暖感到心安。只想要更近地去抓紧，抓紧这唯一的还想要去留住的依赖与温暖。

——我爱你，你，相信吗？

抬起头来，窗外的月光正照在那幽黑色的瞳孔深处，妖异无比。

——欧西里斯，我答应与你交换虚无之眼的条件。

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一声散发着邪气的意味不明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