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莱沉默了半晌，接着又问，“那……我会是莱伊么？”

突然的问题让亚鲁迪斯无言以对，徒劳地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

之前的疑云再次涌上心头，依莱他……真的不是莱伊么？如果是，莱伊怎么可能连他都认不出来。如果不是，这世上怎么会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

亚鲁迪斯这才忽然意识到，他在害怕的，其实是莱伊将他忘掉的事实。

曾经深爱的恋人，有一天会像陌生人一样地问他，“你是谁？”

他怎么可以，把喜欢自己的事实，都全部忘记了呢。

看着面前陷入回忆而流露出悲伤神色的亚鲁迪斯，依莱开口了。这是他用心思考了一个下午得出的结果，也是让他在放学后在校门口等了很久要告诉他的结果。

“我喜欢亚鲁。”他认真地，一字一顿地说，“从第一眼见到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

“你……”亚鲁迪斯怔住了，他总是会说出，让自己完全措手不及的话语。

依莱走上前，有些迟疑却又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上了他英俊帅气的脸庞。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凝望着他，清澈的瞳仁里好像散发着某种奇异的魔力。

这双眼睛，好像在魅惑他的内心一般，如同催眠师无形的心理暗示。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温柔的好像泛动的湖水，“我也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虽然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总觉得在很早之前就认识你，很熟悉，很亲切的感觉。”

在这双眼眸的注视下，亚鲁迪斯觉得自己好像被俘获了，什么都思考不了。

那张俊美的容颜渐渐在瞳孔中放大，依莱凑近的嘴唇贴上了他的唇……

一丝从空中浮现的冰冷杀气，让亚鲁迪斯猛地回过神来，推开了身前的依莱。

依莱看起来被吓了一跳，接连退后了两步，却见面前的男子冰蓝色的眸中掠过冰冷的杀意。耀眼的蓝光闪过，龙族的绝阳剑以锐不可当的速度朝身后的树丛挥出了一道锋利的剑气，震落了一地树叶，只见一只倒霉的喜鹊一命呜呼地从树顶掉了下来。

是鸟？亚鲁迪斯一愣，收起了绝阳。

可是他刚才分明感觉到了，与白天在香樟树下时相似的感觉。

明明冰冷的让人心寒，却同时，绝望之中浸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悲伤。

就好像，有一双眼睛在背后默默地注视着他一样。

“刚才是怎么回事？突然就拔剑的。”受到惊讶的依莱终于恢复了脸色。

“……没什么。”亚鲁迪斯沉默了片刻，说。

又若有所思地往刚才的树丛看了一眼，亚鲁迪斯收回了视线，“如果无家可归的话，就暂时搬到我这里住吧。反正也是那家伙留下的房子，不住白不住。”

“真的可以吗？”依莱开心地露出了笑容，一把挽住了亚鲁迪斯的胳膊。

这亲昵的举动，让亚鲁迪斯的身体不自然地一僵。但抬头面对那张熟悉的脸，却让他莫名地觉得无法拒绝。最终亚鲁迪斯没有推开依莱，而是淡淡笑着点了下头，“嗯。”

相依而去的两人的背影，在夕阳中被拉的很长，亲密的好像容不下丝毫的空隙。

是一对天造地设的恋人。路上遇到他们的人，都会这么说。

在两人远去之际，蜷缩在树丛后的人才站起身来，浓密的树影遮掩了他的脸，看不到那张脸上的表情。他缓缓地摊开掌心，上面是一道被剑气划开的伤口，赫然布满一手的殷红。

第190章：晓之卷·06

转眼间到了傍晚时分，白天纷纷攘攘的市街区也渐渐变得安静下来。一张写着“铁”字的破旧旗子挂在这间不起眼的店面门前，天色晚了店里没几个顾客显得空空荡荡的。树梢顶上不时传来几声乌鸦的啼叫，更增添了几分宁静与寂寥。

年久失修的木门传来吱呀一声闷响，昏暗的夜幕中有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前厅里没有亮灯所以很暗，但这似乎对进门之人的步伐没有任何影响。他轻车熟路地绕过脚边摆放的一排排铁器，径直走进了内室，尽管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被屋内的人发现了。

“见到他了？”随后响起的，是一个上了年纪但健硕硬朗的声音。

一身铁匠打扮的老人家从里屋走出来，粗布麻衣的装束带着劳动者特有的质朴，简简单单又不让人觉得不修边幅。老人家摸了摸白花花的胡子，看向站在面前的人。

人影没有吭声，一言不发地绕过他走进厨房，开始着手准备今晚的饭食。罗列的食材堆在案板上，他拿起菜刀开始切一棵卷心菜，动作却比平常来的要迟缓许多。力道不稳的刀尖一不小心切破了手指，他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抽气声，吮了吮指尖的伤口又要继续。

手里的菜刀被人抢了过去，老人家愤愤地数落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你眼睛看不见这种小事交给我来就好……别把手藏到背后，让我看看伤口到底切得深不深？”

面前之人这才不太情愿地把手拿了出来，而这一眼却把老人家给气到了。

走近之后老人家才发现了他刚才动作僵硬的理由，那只瘦削的右手上缠满了绷带，隐约有渗透的血迹，是新伤，而他从进门之后竟然根本没有提过右手受伤的事情。

“那混小子不肯认你？”老人家的神色顿时明白了几分。

面前的人影却还是沉默着没有说话，逆着的光线掩盖了他的脸，淹没在一片浓重的阴影之下。只看到那一双眼睛里深邃的光芒，幽暗的如同漆黑的夜让人看不透。

他突然扭头，转身便要走。

“等等，我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沉不住气的老人家在后面叫他，眼见这小子没有听话的意思他抬高了声音吼起来，“站住！老子叫你站住听到没有，莱伊！”

突然被叫到的名字终于让莱伊停住了脚步，迟疑了片刻才缓缓地转过身来。

“那是绝阳的剑气……”老人家喃喃自语，“难道说，是亚鲁迪斯伤的你？”

莱伊继续沉默着，似乎打算就这样无视掉他接下来的所有问题。

“别装作没听见，老子知道你只是瞎了又没变成哑巴！”老人家的口气不由地爆粗起来，声音也抬高了不少，“那个混小子，老子真该白天一起跟去拿把铁锤狠狠敲他的脑袋！以前在神界的时候就没少给我惹麻烦，每次还不是都靠老子罩着他。还有，他可是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那两把剑还是老子打造出来送给龙族的……”

老人家正慷慨激昂地说的起劲，被莱伊冷不丁地泼了一盆冷水。

莱伊晃了晃手上的绷带，冰冷的声音微微带了几分讽刺，“绝阳和赤雪，是两把好剑。”

老人家的气势顿时减弱了大半，照理说绝阳剑伤了人虽然跟他这个铸剑的师傅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好像也有那么一点……想来想去，老人家死皮赖脸地露出了一副讨好的笑容，软下语气来安慰莱伊，“好啦好啦，别跟我这老家伙卖关子了。你到底是，见没见到他？”

这一问莱伊的眼神重新黯淡下来，他忽然抓起案板上的菜刀甩手就是一丢。

“嗷——谋杀啦——”厨房里传出老人家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但那把菜刀只是擦着他的头皮飞过钉在了门板上，附带削断了一小撮头发。等到终于缓过神来的老人家捂着胸口长吁了一口气，莱伊已经出了门，留下一句“今天的晚饭劳烦您自己解决。”就走掉了。

郁闷的老人家眼巴巴地看着案板上一堆原始的食材，望天哀叹。

果然不该惹毛这小子的，害得他今晚的食物没有着落了……

老人家打死也不会承认他最初收留莱伊的理由其实是被食物“诱拐”的。本来把个半死不活的小子救回来他已经够郁结了，加上看那副弱不禁风的小身板让他帮忙打铁干活肯定也不太现实，这平白无故地让他养活这么一个大闲人在家里——

老人家突然嗅了嗅鼻子，一股诱人的香味从隔壁的厨房飘了过来。

循着香味老人家蹑手蹑脚地摸了过去，正看到莱伊在面不改色地做菜。明明眼睛看不见，但他做菜的架势却好像比很多明眼人还要娴熟。听到身后的响动莱伊回头，用眼神示意他餐桌上的那几盘菜已经可以吃了，“很长时间没做过了，也不知道手艺有没有退步。”

怀着尝尝看的心态，老人家夹起了一盘炝炒的青椒土豆丝。

结果便是，这一顿饭后老人家拍着胸脯跟莱伊保证他可以住在这里住多久都没有问题！

厚脸皮的吃货。这是事后莱伊给这位前辈的一个很中肯的评价。

悻悻地从厨房里走出来，老人家走到窗前，正看到莱伊独自坐在院子里发呆。

清冷的月光照耀着浅茶色的发丝，他的背影，显得寂寞而又孤单。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院子里的大榕树，像是在入神地数着树梢顶头的叶片，但老人家知道他其实什么都没有看。

莱伊的心情很低落，平常的他虽然话语不多，但也不至于像今晚这么少言寡语。

他是有心事的，而那心事，铁定与亚鲁迪斯那个混小子有关。

老人家叹了口气，这年轻人恋爱的事情，就是他这上了年纪的前辈管不了的事情了。

第191章：晓之卷·07

脑海中不由地回想起半个月前，在光明边境办事的老人家在岸边休息的时候，无意中从河水里捞上了一个浑身冰冷的俊美男子。那个时候，莱伊体内“七伤冰魄”的寒毒已经扩散到了全身，所以他看起来就像一具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毫无血色的“尸体”。

一大早的在河边捡到个“死人”可不算什么幸运的事情，老人家想了想，虽然“毁尸灭迹”这种事情有违道义但他真的没有把一具尸体拖回家找人认领的兴趣。

默默在心里祷告了一番，老人家拖着莱伊打算丢回河里权当行了水葬了事。

可偏偏，就是这具死透了的“尸体”突然像回魂般地伸出手，一把将老人家藏在怀里的“宝贝”给抓了过去，而且死死地攥在掌心里任凭他怎么抠都抠不出来。老人家登时急了，这枚龙血石可是他从一条活了几千年的火焰龙那边借来的龙血，费了好大功夫才凝聚成了这么小小的一颗，本来是要被他拿去当作珍贵的铸剑材料的。

可是，就被这突然“诈尸”的小子给抢了过去，还是在莱伊自己完全无意识的情况下。

老人家一心想要将自己的宝贝抢回来，也顾不得与死人抢宝贝是不是有失面子。可惜等到他终于扳开莱伊的手，却发现那枚龙血石竟然神奇地融入了他冰冷的身体里。而莱伊的面上渐渐有了三分血色，连带那停止的心脏也开始有了微弱的跳动。

简直像是奇迹一般，这枚由于阳气过盛能让普通人瞬间气血爆裂而亡的龙血石，却阴差阳错地中和了七伤冰魄至阴的寒气，将已经去了鬼门关的莱伊硬生生地拽了回来。

这一幕可把老人家震撼的不轻，在心里叹道也许是老天让这小子命不该绝。

龙血石既然已经拿不回来了，老人家便抱着“救人救到底”的想法把莱伊带回了自己的打铁铺子。这期间莱伊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才转醒过来，把老人家欢喜的不轻。好歹也是他千辛万苦救回来的一条命，也多亏这小子的意志力够强才能够苏醒过来。

但是，欢喜之后老人家却不知道该如何向莱伊说出口那些他迟早要知道的事情。

从河里捡到的时候莱伊体内的寒毒已经侵入了五脏六腑，就算保住了性命却也损伤了筋脉，眼睛是看不见了，连带原本俊美的脸上也留下了一道无法愈合的狰狞疤痕。

“不能再恢复了是么？”莱伊当时就问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他垂了眼眸，像是在掩盖表情一样地拿双手捂住了脸，泪水无声地从指缝滑落下来。

在老人家的印象里，这大概是这个坚强的孩子唯一一次在他面前情绪的失控。在醒来的那个晚上，他用无神的眼睛对着镜子，就算什么都看不到却就那样看着，一直坐到了天亮。

从那以后，莱伊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没有哀伤，也没有自怨自艾。

让老人家有些惊讶的是，莱伊虽然失明了但日常起居都没有大的障碍，反而比许多正常人做的还要流利。当老人家问起的时候，莱伊则很淡然地回答说，他先前也失明过一段时间，所以除了视觉之外的其他感官都比普通人要灵敏的多。

“而且，这双眼睛，没了反而更好。”那时候莱伊是这么说的。

但容貌的问题还是给他带来了困扰，身体好一些了能下床走动之后莱伊便不想整天闷在狭小的房间里。刚巧那一天店里的生意特别好，老人家忙得不可开交，而一位尖嗓子的女士在喋喋不休地催促打造的铁器，而那件东西的存放处莱伊是知道的。

所以莱伊拿了东西想要交给那位客人，却不想对方在突然回头看到他的脸后，尖叫着撞翻了身旁的一排货架。而当老人家闻声赶到的时候，那位女士已经离开了，莱伊正蹲在那里，低头默不作声地整理着被弄乱的地板。

“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安静的声音，让老人家突然就忍不住心疼起来。

普通的人毁容尚且难以接受，何况是，之前那么俊美好看的一张脸呢。

所以老人家彻夜不眠地利用自己高超的手艺替莱伊打造了一副合身的面具，希望能对他有所帮助。但当莱伊接过这副假面，用手细细地摸过面具的边缘之后他笑了，“是一张完美的面具，只可惜，我已经戴着一张假面活了太久……”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张精致的面具丢进了熊熊燃烧的熔铁炉里。

“所以，如今的我，已经不需要了。”莱伊愀然一笑说。

跃动的火苗映在那双雾气朦胧的眼睛里，好像沉入石子的大海激不起一丝涟漪。那里面虽然平静，但老人家却看到了，在那份平静之下燃烧的不肯向命运认输与屈从的火焰。

也许，老人家后来想，就是莱伊的眼神，吸引了他在日后一步步来帮助他。

那是失去的容貌也改变不了的东西，而他最喜欢，拥有这种骄傲与强大的灵魂。

“莱伊，虽然你的脸我暂时想不到办法，但你的眼睛或许还有复明的希望。”有一天老人家突然认真地对他说起，“我感觉的到，你的眼睛里有某种强大的神力，它只是暂时沉睡了。但日后遇到合适的契机一定能够重新苏醒，到时候你就可以复明。”

强大的神力，莱伊于是想到了，那埋藏在右边眼睛里的契约之印。

是亚鲁迪斯和他订下的神的契约，“月之契”。

连死亡也毁不掉的契约，莱伊不由地苦笑。

但是，月之契应该不会再被唤醒了吧。莱伊抬手虚掩住了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契约之印已经伴随着他的“死亡”而消失了，再一次的“重生”并没有将月之契再次唤醒。大概冥冥之中意味着，他与那个人已经毫无关系了吧。

无论是卡尔莱伊，还是塞尔维克莱伊，都已经不在了……

莱伊放下了手，周围很静，已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了，但对他而言白天和黑夜是没有区别的。闭上眼睛又睁开，触目可及的却还是一片深沉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那双眼睛不再是温润漂亮的琥珀色，而是雾气朦胧没有光彩的。

修长的手指摸过脸上的伤痕，莱伊想起了白天在圣玛丽亚的场景。

回忆永远是勾起人思念的地方，在相遇的那棵香樟树下驻足的，并不只有亚鲁迪斯一人。感受着透过茂密的枝叶打在身上的阳光，带来丝丝缕缕的暖意。眼睛看不见，便只能够在心里用回忆去想象，想象那个英俊帅气的男子从树头落下来站在他面前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