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之兴起,想到以前看过的书觉着有趣,竟有了捉弄他的念头。长长叹息一声,注目夕阳几许,开口间嗓音不自觉哑了几分。
“逢魔时刻啊——”转过身子去看柳飞渊,“有没有觉得这里有点诡异?”
意料之中看见柳飞渊轻微地抖了一下,他偏还要嘴硬:“不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怎么,你怕了?”
他果然怕鬼。谈之了然,心里沉了沉。为什么怕鬼呢?比起不见其影不闻其声的鬼来,人类反而是要可怕的多的存在,更加的贪婪,更加的虚伪,更加的懂得算计。可是很多人听到怪诞的事时会毛骨悚然,却很少有人会一看见陌生人就尖叫。那种人,通常会被自己熟悉的人送进精神病院。很矛盾,也很无奈的事实。谈之顿时没了调笑的兴致,说话间的低沉倒也不再是作假。
“跟你明说,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办不到,你再纠缠也是白费。”
谈到正事,柳飞渊的精神好了许多,或者说,愤怒了许多。“为什么?他是你的爱人而你不想完成他要做的也就算了,居然连为他报仇都没想过?还是说你也是害死他的同谋?”
谈之原本飘忽的目光渐渐聚焦在柳飞渊身上,锐利,幽深,衬的没表情的脸加倍的没表情,看不出情绪。
“你想听真话?好,我说!我知道直接导致他死亡的人是谁,但你真觉得责任都在这些人身上?他是警察,又有警察的觉悟,动手调查时就该准备好了殉职。不过是上层阶级统治工具中的一员,本就是被选中了做炮灰的,难不成还要我报仇报到那些达官贵人上去?抱歉,我没兴趣,更没能力。如果不是他,我一辈子都不会跟这些权利机构扯上关系。”
“你胡说些什么!好好一个维持社会秩序的工作被你说成……”
柳飞渊的声音低下去。没有用!谈之的眼睛里是虚无,平时说惯了的话太无力,投进去便被吞噬,别说渣子,连个影子都不剩,更别提激起什么波澜。他们,不是在同一个空间里对话。多说无益,柳飞渊彻底放弃。斜阳拉长他的身影,变形着,扭曲着,伴着谈之的话语远去。
“你最好还是祈祷我永远得不到报仇的机会,否则,我会要整个世界为我陪葬。”
何霄那个恋人,冷淡的外表下,如此疯狂。太过震惊,柳飞渊没有听见谈之的低声呢喃。幸好,没有听见。
“而且,以报仇为借口散发的思念,会把死者的灵魂禁锢在这里的啊。”
在何霄坟墓前说的话,大半是为了吓跑柳飞渊说的,毕竟报仇对谈之来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找把刀一抹脖子了事。但是那样做不但意味着何霄死了白死,而且对在世的人没好处,尽管谈之不知道自己对其他人有什么好处,所以谈之唯有继续莫名其妙地活下去。不过谈之没想到他所谓的机会到来的那么快,虽不至于到整个世界为他陪葬的地步,也已经够呛。只能说,当真是天不从人愿。
那天跟席焕一起吃饭,有人打他手机,他跟谈之说声不好意思就跑一边去了。
本来是小事一件,朋友在一块儿总会有这种情况,谈之也没多在意。问题在于谈之吃到一半不该抬头往橱窗外看。
一个女人。一个小女人。一个相当温婉的小女人。
欧阳的妻子。
女人在逛街很正常。但是一个脸色苍白眼神恍惚步履蹒跚的女人无论如何看起来都不像是在逛街。如果欧阳不是难得的一个谈之认为不错的人,如果不是第一次看见他们夫妻两个时心底的一点点感动,如果不是那女人当街倒下而她倒下的地点不巧正好在谈之身旁的橱窗玻璃边,如果……
可惜,等谈之后悔的时候,那个女人已经平稳了呼吸睡着在他床上。没什么大事,贫血而已。让谈之吃惊的是最怕麻烦的自己居然自找麻烦地把她带回了家。该死的,天晓得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为了早日把烫手山芋扔出去,谈之通知了欧阳。但是这是他当天做的第二件后悔万分的事,因为他迎来的不是装山芋的碗,而是一只还在加热的火锅。
同样面色不善的欧阳,和另一个女人。
不善言辞的谈之发誓他从来没有也是再也不要去劝驾。等进门的两只斗鸡终于愿意稍事休息一人捧了一杯茶,谈之才差不多明白来龙去脉。简而言之,欧阳和别人偷情被他妻子抓女干,好死不死跟他上床的人还是个男的。(补充一下,听到这点时谈之差点用绿茶给两位客人洗脸。这世界是怎么了?弱势群体大反攻?)然后他妻子就逃到朋友家“清静清静”,她那位朋友偶尔一次出门回家就发现她不见了于是找到欧阳并且是义愤填膺偏巧谈之在他们吵到兴头上时打电话去打搅再然后他们干脆吵到了谈之家。谈之觉得头痛。为什么何霄不在否则这种纠纷让人民警察来处理岂不比他浪费口水好的多。
情节白烂到谈之即使写到小说里也只能算是“洒狗血”。
事情到这里就算不结束也应该跟谈之没多大关系了。可惜,他一不小心得知欧阳的妻子的朋友的父亲叫作束海泉,本市市长的名讳好象也叫束海泉,前几天甚至有个中文说得不算太好的小姑娘电话里告诉他有两个人的某些资料他会感兴趣如果他想公布她还能全力帮忙而两个人当中的一个还是叫束海泉。卷入不该卷入的旋涡了啊。做点什么?还是什么都不做?杀人?还是被杀?跟那晚相似的二选一。幸好,这次的题目留给了他充足的考虑时间。
上帝还真是仁慈!
谈之去了废码头。带着从那天起就一直留在他身边的短剑。即使来这里的人很少,一个月以前打斗的痕迹也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变的只有咸腥的海风。确切地说,连海风也变了。风速不同,温度不同,方向不同。到底,还有什么能证明那一夜的存在,证明,何霄的存在?人的记忆吗?那是再靠不住的东西啊。华灯初上,谈之掏出硬币,决定把题目交给耶和华。
第二天,谈之他们公司有了两大新闻。其一,欧阳与钱良已经交往许久。其二,谈之拒绝了席焕,定下市长女儿束筠为追求目标。眼镜店里今天好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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撇开束筠是束海泉的女儿这一点,谈之还是很乐意结交这么一个女子的。豪放,开朗,急公好义,但又不是不知世事的那种,有些时候机敏的像敏捷的豹子。关键的一点,在某些小地方,束筠跟何霄很像。比如说回家后喜欢随手扔衣服,尽管这个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未必是好事;再比如在一起吃过几次饭之后再点菜时上的都是谈之的偏爱,细心如此,倒不像是谈之在追她,更像姐姐在宠着自己的亲弟弟。想来那束海泉也不是普通人物,毕竟市长这个职位不是光靠钱就能买到的,要说犯错,大概也是因为碰上了岑疏蓝。
虎父无犬子,束筠的敏锐常让谈之怀疑他的目的是否全在她掌握中。好在通常情况下谈之脑子里并没有太多的计划,一切全凭直觉行事,倒也不容易被人抓了把柄去。谈之不太清楚岑疏蓝到底做过什么,所以接近束海泉后要找些什么也是一团迷雾。但是有些隐秘的东西,收藏的方位大同小异,不外乎是办公室或书房之类。进束海泉的书房是束筠的安排。对谈之,束海泉好像没有多少防备,当初绑架他本来就完全是岑疏蓝的个人兴趣,束海泉并不晓得谈之的存在。许是对束筠判断力的信任,偶尔清闲时饭后还会对弈几盘,游戏而已,输赢不在考虑范围,笑几声手在棋盘上一拂,重来就是。
谈之曾想,就这样娶了束筠,从此安安稳稳过常人生活再不胡思乱想,也未尝不可,于是半真半假向她求过婚,想不到束筠一口回绝。问她理由,她笑而不答,在沙发上扭了身子过来吻谈之的眼睑,谈之明了,将脸贴上她胸口,再不提扫兴的话题。这天又在束筠家用餐,饭毕照例是棋局,想不到棋盘还没拿出来,束筠就责怪她父亲抢了她情人的注意力,然后借口补偿,硬是要到了书房的钥匙。她拉谈之进书房的时候谈之犹豫了一下,没动,只抬头去看束海泉。老人低着眉顺着膝盖上那只哈巴狗本来就很顺的毛,淡淡道:“去吧,看上什么喜欢的就拿去好了,当作伯父送你的礼物。”
一句话,谈之懂了。社会是张网,人心是编织网的材料,利用手中的丝线指挥别人,同样也通过丝线被其他人所压制。有些时候,明知道该作出些行动,偏偏手脚被那大网缚住。剪断牵绊会带来疼痛,纵然真心要离开,假如有人愿意来帮上一帮,总好过亲手扯个血肉分离。那天,谈之回家时,手上多了一套精装《孙子兵法》,兵法里,夹了一张磁片。
省厅干部,市政府领导,纪检处官员,海关工作人员。各个账户款项进出纪录,来源去向,清清楚楚。数额,不是普通公务员能想象。很敏感的交易。军火。毐品。虽然没有明说,但谈之若是猜不出就不叫谈之。奇怪的是,所有行动跟席焕和他那帮子朋友毫无瓜葛,甚至找不到有他们稍稍插手的痕迹。
谈之想起席焕的那个电话。一切都是蓝做的。光凭一个人,能做到什么地步?
谈之不信那岑疏蓝能有通天本事。除非置身事外的冷静,如何一手掌握如此多的精英?置身事外?谈之猛然发现,席焕从来都把程序员的工作当作是正职,而仅有一面之缘的岑疏蓝,那天晚上,是一直带着微微的笑意的。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归国华裔,岑疏蓝的重心本就不在这里。看透了欲望,抓住了人心,放出点诱饵,洒下了渔网。除去个撒网阶段,岑疏蓝所有的工作都是在海外,国内的运作就像是程序中提供某个服务的模块,以恐惧、贪婪、诱惑为电源,由上了钩的鱼儿去完成。
何霄,很不凑巧地抓到了模块与上层的接口,那个人也不着急,当作是游戏,随他去调查,等调查结果即将使得模块工作超出正常范围,便轻轻巧巧删除产生异常的元件。何霄的努力,根本毫无意义。想到那个中文说的极其生疏的小姑娘,现在手中的磁片是程序运行的另一个异常,又或者是岑疏蓝的另一个游戏?
电脑开机。上网。破译密码。过关斩将。要公开,就彻底公开;要引爆,就爆个大的。但是不会借助来历不明的人的力量。
谈之从未像现在这样庆幸自己读研时的专业。信息安全。至于后果,呵呵,别说身外之物,就算是性命,他谈之什么时候真正在乎过?说不定,他一生的存在意义,不过是这一晚。就算是别人手中的游戏也好,总也算是,何霄的希望,束筠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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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定,他一生的存在意义,不过是这一晚。就算是别人手中的游戏也好,总也算是,何霄的希望,束筠的希望。要做的事情太多,谈之马不停蹄忙到天亮也没完全搞定,大致上弄了个差不多,几个关键地方肯定没问题,剩下的,就看所谓媒体、舆论还有那些顶级的大人物会作何反应。揉揉酸涩的眼睛,谈之从网上退下来,起身进了浴室。偏烫的水从头淋下来,皮肤瞬间紧绷,清醒许多。透过氤氲的水气,谈之看对面墙上的镜子。里面的人,他不认识。有着所有他所讨厌的特质,看见了,避不开,原来是人类的本能,动物的本能,不受意识控制,还要拼命说服自己是不一样的,更显虚伪。但是他现在不具备自厌的资格,接下来恐怕有更激烈的硬仗要打。退出时基本上把入侵痕迹消除了,但不能保证现在他是安全的,网络这种人不见人鬼不见鬼的地方,要跟踪谁再简单不过,只要有能力。大面积的犯罪案件,牵扯到政治,必定带来人事的波动和社会的不安,随之而来的就是经济萎靡。影响不可谓不大。谈之考虑暂时躲起来会不会好一点。在那之前,有一个人是要马上见面的。有人按门铃。用脚趾猜都知道是谁。
“是你的杰作吧?你还真敢动手啊。” 来人冲进门就这么一句。谈之默认。
“真是你?我就知道,你比那个何霄更会惹事,蓝还不信。”席焕气急败坏。
“在你弄上去的东西得到证实之前,你就可以因为网络犯罪被捕,到了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们随便耍个手段,那些东西就是恶意攻击,到头来你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谈之有些诧异的抬头看他。席焕现在关注的重点,好像不应该是他的人身安全问题。此刻谈之的眼神是清澈的,太过清澈,席焕还想再骂,一句话噎住,吐到嘴边成了无奈。“算了算了,没时间啰嗦,跟我走。”
跟预计的不太一样啊。谈之发现他可能从来都不了解席焕这个人。紧要关头当事人还在发呆,席焕难得的放下了温和的面具,劈手拎过一件外套罩在谈之身上,拽起他的手腕往外就走。
“喂,席焕,等一下……” 席焕拉着他从楼梯往下冲。
“我说,你要绑架我第二次吗?” 席焕将他摔上机车后座。
“好吧我听你的但是你总该告诉我你想带我去哪儿。” 早晨学生上学成人上班时间,交通高峰期,席焕的机车见缝插针一路狂飚。
“……”鉴于这个时候即使说话他也听不见,谈之觉得闭嘴比较经济。
机车停在一个私人机场。面积不大,比起国际机场来说。很干净漂亮的感觉。还很环保。谈之挑挑眉。“我不知道本市已经发展到可以随意拥有私人机场的地步。”
自从进入这里,席焕镇定许多,不但恢复了平时的优雅,甚至极绅士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尽管他的言辞依旧不那么绅士。“我不知道你曾经关心过本市的发展。”
谈之老大不客气地上了飞机,环顾一周,除了驾驶舱,一张床占去大半地盘,旁边摆着两人份的早点,很符合他现在的需要。
“怎么样?临时准备的,效率还可以吧?”席焕随后登机,然后机舱门被人从外部拉上。谈之点头。
“不错,这次绑架我的待遇提高了。”
席焕顿了顿,过来在其中一份食物前将他按下。
“谈之,你以前说话不好听,但是从来不尖刻。……是否记起当时陪我看海?”
飞机轻微震动,已经起飞。
“如果不是冒着车祸威胁被带来,我的口气会好很多。”谈之斯文地解决面前的三明治,让席焕联想岑疏蓝关于猫的理论,“如果有幸被告知目的地,我的心情会更好。”
别扭的小孩,席焕无声地笑。“德国。在那之前,你有些时间可以休息。”
这是个不错的建议。谈之照顾完胃后稍作停顿便开始照顾他的大脑,席焕坐在床沿看他。差不多以为谈之已经睡着时,他往驾驶舱走,不料伸出一只手拉住他。
“席焕我在害怕,害怕我开始不像我,害怕我居然会害怕。”
席焕相当惊讶。这个家伙也有示弱的时候。回头看他,眼睛还是闭着的,神色如常,如果不是那只手,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幻听。重新坐下,反握住谈之,席焕轻吻他。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是你,何霄曾经尽力保护过的你。你只是太累了,好好睡吧。”
这次终于确定飞机失事谈之都不一定醒得过来,席焕却抚着他的脸不再离开。这个人总是很强,心理上的强,强到近乎冷血。所以当初感觉伤害了他时,他并不介意,有时还会继续信赖自己,因为在他看来那构不成对他的伤害。现在他说“怕”,是发现他终究也具有人性中他所不齿的部分。但是谈之,人在有想要的东西时,是必须付出代价的,你这次做那么大一件事,不过是短期地放弃对绝对纯粹的追求,已经够理想了。成熟也好世俗也好,若你总是独自一人的话,这些是无法避免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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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忍一会,马上就好。”
“真的很痛啊……轻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