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他当耗子耍?”
“可以这么说,但是不完全准确。”
“我坏了你的生意你反而容许我来避难,是因为你很爱席焕?”
“……呵呵。你相信爱这种东西?很意外啊。”
“请你回答我。”
“不是。我跟席焕,谁都不爱谁。”
“那是为什么?”
“在中国的那点生意,是业余的一点娱乐,我从来不在乎。而现在,我发现你比生意更有趣。”
刚刚一直埋头工作的岑疏蓝终于扭过头来跟谈之对视。背光中,看不见瞳孔的光泽。某种动物在刨土。转动把手,开门,走出去,关门。谈之的目的地是餐厅。
餐桌上,奇亚几次开口,欲言又止的样子,秀气的眉挤作一团。
“有事吃过饭再说,以免影响食欲。”谈之给他充分酝酿的机会。饭罢,照例是奇亚收拾,谈之倚在厨房门口等他说话。
“瑟茜小姐要去地中海旅行,指明叫我陪她去。啊,瑟茜小姐是二少爷的表妹兼未婚妻。”
所以他无法拒绝,所以诺大个城堡不能只留岑疏蓝一个人因为他伤还未痊愈,所以想要拜托谈之照顾他。这点小事,用得着发愁吗?谈之拍拍奇亚肩膀,表示接受。
“太好了!”奇亚欢呼,差点打翻手边一叠盘子。
“不用担心食物,我已经打电话叫山下定期送上来了。”
这孩子,想得倒挺周到。既然没事,谈之准备去书房看看。突然想起什么,回头问:“你说的那个瑟茜,会讲中文吗?”
11
书房位于城堡三楼,面积比谈之原来的公寓还要大些,不错的设施,甚至还专门配备了一台电脑给谈之。光标点在网络连接上犹豫一会,还是双击了下去。打开几个中文新闻网站,不出所料,目及之处,到处是某个特大案件的调查采访。因为情况特殊,目前众多媒体能得到的具体信息有限,但是能肯定的是几天前网上突然出现的大量检举资料并非空穴来风,所以当前政府的工作主要是取证,由于事出突然,没有任何关系人能顺利逃脱。引起谈之注意的是角落里一个不甚显眼的报道:与该案件有重大关联的某城市,数月前发生的警察遇刺事件,其真相似乎被掩盖在重重烟雾下,而那名警察生前一位极亲近的友人在那批资料被揭发当日不知所踪,是否意味着与本案件有着莫大的关系?
报道结尾的用词相当有趣,因为抓住了某些人所不知的事实。相当……
有趣……
谈之无意识地摩挲着鼠标。事情进展到这个地步,表明中途遭受到的阻拦极小,不合情理,除非,有人将那些阻拦悉数挡住。不但拦住了,还扯出其他的蛛丝马迹。除掉了岑疏蓝在国内的势力,同时过河拆桥。
那个小姑娘,很厉害啊。
匆匆跑了几个常去的站点,关机时才发现早过了准备晚餐的时间。糟糕!谈之低咒一声。但愿某人不要饿到抓狂才好。冲进厨房打开冰柜,还好,材料满齐的。谈之决定弄个可以边做边吃的晚饭。切好肉片,装好各色蔬菜,端出其余配菜,放佐料,插电源。看看准备得差不多了,谈之上楼找岑疏蓝。天色已暗,房间里却没开灯。大概奇亚每次都是直接把食物端到房里来的,看着两手空空的谈之,岑疏蓝有一瞬的惊讶。
谈之走到他身边,弯腰将他打横抱起来。怀里的身体是僵硬的,不习惯处于弱势地位?谈之很给面子地扭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把岑疏蓝放在餐桌边的椅子上,谈之才简单解释:“火锅不好端上楼。”
“我知道。”岑疏蓝看着他点头。 “好吧,我承认我不会做西餐。”谈之耸耸肩。岑疏蓝的眼神还真不是普通的锐利。 “就这样?”
“……我在书房待过头,误了做晚饭时间。”谈之瞟了瞟开始冒泡的锅,“我说,你不饿?”
岑疏蓝收回审视的目光,伸手往火锅里扔东西。只要确定不是要在奇亚回来之前一直吃火锅,他没意见。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至于谈话内容,谈之放任自己的嘴巴随意回答,没一句往心里去的。直到有根筷子敲到头上。
“在想什么?”岑疏蓝看着手边的火腿,让谈之感觉他对问题回答的兴趣远比不上那些加工过的肉类。
“没。发呆而已。”
“唔。”
想不到这样的答案都可以过关。谈之抓一下头上被打的地方。看来走神的不只是自己啊。 “吃完后陪我出去走走。”
筷子上夹着的牛肉片滑了下去。两秒后,谈之继续努力将它重新拎出来。开玩笑!下床都有问题的人要大半夜的出去散步?累的还是我。猜到谈之心里的话,岑疏蓝点点屋子角落,谈之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一辆电动轮椅。果然设备齐全。
在岑疏蓝的指点下推着轮椅进入树林。沿一条快要被杂草淹没的小路,转两个弯,眼前的植物越发密集,并着头缠着尾,完完全全成了堵墙遮住去路。谈之停下脚步。各人有各人的心事,他可不认为岑疏蓝是记错了路。温热的肌肤的触感。岑疏蓝竟然将脸靠上谈之扶住把手的右手。谈之没甩开他,静静等待下文。
“我有个未婚妻,你听说了吧,叫瑟茜。她可能不记得了,在她父母出事前,我跟她见过面的。那时她还小,抱在手上,我带她到这里玩。这里本来是条河,她看见水很开心,我就把她放下来,结果她滑了下去。当时是冬天,我把她救起来,两个人一起病了将近一个月。她病得比我厉害,醒来后就不记得有落水这回事,姑姑把她带回家,从此十几年不见面。人再健康,缺了部分记忆,便不是完整的她。我发誓,无论发生什么,我不会违背她的意愿。可是,即使这样……
她的记忆也回不来,或许忘掉才会比较好吧……”
本来习惯于蛊惑人的嗓音,经过环境的洗涤,缥缈着散开,忧伤而无奈。谈之沉默。
“呵呵呵……”岑疏蓝突然笑起来。
“我都跟你这么坦白了,你还是没反应。席焕说你跟以前变了不少,可我看你还是那么无情啊。”
权衡一番,谈之决定说实话。“你知道你未婚妻联系我?”
“是。席焕最初接近你跟何霄的时候就在你们的电话上装了窃听器。不过我还想证实。”岑疏蓝示意他回城堡。“中国历来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说法,我刚才特地试探你想让你一时感动说出来,想不到你……比想象中还要厉害。”
“不是我厉害。”谈之老老实实回答,“岑疏蓝不适合悲情角色。是你演的太过。”
12
据说人在夜晚会变得比较感性,谈之认为这句话应该有相当的道理。否则他跟岑疏蓝两个人不会聊了几个小时还相安无事,甚至在他照顾岑疏蓝躺下休息时被偷袭都没有发火的迹象。说偷袭也许有点夸张,其实不过是没防备时那个人突然出手把他拉过去然后轻轻吻一下。唇与唇的接触,没有进一步深入,很干净的晚安吻。
晚风中呆久了,两个人的嘴唇都有点凉。清新的味道,岑疏蓝由于工作关系不能留下特殊气味,所以是不抽烟的。感觉不错,谈之想。当然如果以后能够一直如此相处就更不错,国内呆不下去,谈之不介意在这里做一条米虫。事实证明狼与豹的长期交往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接下来的时间里城堡里的空气很和平。岑疏蓝的生活极其规律,早上七点半起床,洗漱,早餐,然后帮忙远程处理一些家族事务,十一点半休息,十二点午餐,午休,一点半继续工作,三点半下午茶时间,七点钟晚饭,比谈之上大学时都要有计划。
谈之只要准备好一日三餐外加下午的点心另外帮忙换药包扎伤口就好,大件的打扫可以等人定期来做,岑疏蓝的伤在恢复中,能不麻烦他的地方尽量不麻烦,谈之由此得出结论,这个外表看起来讨人嫌的家伙其实是出乎意料的有人情味。
有空的时候,谈之一般都呆在书房。看书,上网,继续写他未完成的奇幻小说。大把的时间像沙砾般流逝,生命被挥霍,谈之有种错觉,他的一生就此融化掉也无所谓,将来有一天可以化为分子,飘荡于树叶的手指之间,游离于浑浊的尘世之外。偶尔奇亚会发邮件给谈之,安安静静的语气跟真人有很大区别,谈之仿佛看见那天晚上的精灵背着双手,背对他立在月光下,间或回过头来,眸子里是流转的波动。谈之很喜欢这个孩子,毫无道理的,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般想要宠着,收到邮件时便会牵动心底难得浮现的一点温柔。字字句句读下去,脑子里的场景跟着邮件内容辗转于西西里群岛之中,连带的对瑟茜都有了大致的印象:活泼的,贪玩的,还有一点叽叽喳喳,任性而又合理到最大限度的利用身边的人力资源,聪明,敏感。这个印象来自奇亚,或者说,这是奇亚眼中的瑟茜小姐。跟原先的猜想差太多,谈之不知道应该相信直觉,还是相信跟瑟茜相处过的奇亚。他没忘记席焕说过奇亚从小使用麻醉剂,眼神如此纯净的人,背负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过往,谈之本能的希望能够保护他不再受伤。
桌上摆着几个江南的家常菜。奇亚离开的第一天谈之就跟岑疏蓝打过招呼,他不会做大餐,不想饿死就将就着点。说这话的时候,岑疏蓝盯着他的脸半天,细长的眼睛忽然溢出满满当当的笑意。
“你觉得不好意思觉得很抱歉,所以你脸红了。”他说。
谈之对面没有镜子,但是他能肯定自己还是那副扑克脸,搞不懂岑疏蓝的结论是从哪儿得来的。不过他真的被岑疏蓝的话弄得很尴尬,因为不习惯有人跟他讨论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的内心。好在岑疏蓝不挑嘴,通常谈之做什么他就吃什么,没有一句话浪费在抱怨上,以至于谈之完全无法了解他的口味。谈之好心问起来的时候,他顶多一句随便就打发掉。谈之感觉有点别扭。岑疏蓝是属于那种怎么看都不像个能吃苦的大少爷的人,这么一来倒像是在刻意迁就着他。很就不曾体会过的感受,谈之不太习惯。兴许是看出谈之的情绪,岑疏蓝突然说起他某次办事的经历。
“瑟茜满十六岁那天,雷欧准备了‘火神之舞’给她当作生日礼物(谈之这才知道岑疏蓝还有个叫雷欧的大哥,世界排名前十的宝石中还有颗名叫“火神之舞”的东西),生日晚宴邀请了所有可能到来的社会名流,算是正式将瑟茜推入社交界。但是所谓的名流,其中也不乏像我这样一见不得人的工作为重点的人,宴会结束时宝石还在,瑟茜离开会场进入卧室却发现东西不见了。那么短的时间里,有人下了手。”
“所以?你就去把宝石夺回来?”谈之放下碗筷,盛一碗汤摆到他面前,然后坐下来继续吃,整个过程没有看他一眼,他却看懂了,也听懂了。
一颗红宝石而已,值得如此大动干戈?!格兰蒂家族又不是亏不起。不会掩饰心思的乖小孩。岑疏蓝感觉意外收留了一个宝。
“国家有国家的尊严,家族也有家族的荣誉,如果所有人都有跟你一样的想法,恐怕不会有世界大战这个词的存在。事实上,大部分的暗箱操作原本就是很多人心知肚明,仅仅是不好放到台面上说罢了,所以,这种举动无异于向格兰蒂家族挑战,而背后,是很多双看戏的眼睛。”
谈之依旧在细嚼慢咽,只在夹菜时抬了一下头,但那一扫而过的目光是不可能被岑疏蓝这样的人忽略的:狐疑的,好像在质问他是否真的会去在意荣誉这种东西。岑疏蓝被逗乐,连带原来应该不甚愉快的经历都明朗开来。
“我一路追踪,到确实掌握了那个人的行动,他已经躲入了撒哈拉中心地带的一个绿洲。没有沙漠的详细地图,又要随时隐蔽,那段时间我的体能维持完全依靠压缩食品跟营养剂。因此,你不需要在意我的胃口问题,通常情况下,我是真的无所谓。”
顿一下下,又补充说:“何况,你的手艺的确不错,适合家庭生活。假如将来那位小姐嫁给你,倒是有口福了。”
谈之闻言拧了一下眉。婚姻于他如同禁语,而且,他不喜欢别人跟他说话时打太极拳。
“然后呢?” 岑疏蓝错愕,又习惯性地眯了不大的眼睛观察他。
“什么然后?”
“……‘火神之舞’,还有,那个人。”解决完最后一口饭,谈之干脆抱起双臂往椅背上一靠。岑疏蓝笑。若非亲眼见过他面不改色杀掉最亲近的人,看到现在的他大概会以为他是个单纯的好奇宝宝。
“罢罢罢,告诉你也没什么大不了。宝石找到了,顺便动了点手脚让他至少半年下不了床。不过,跟宝石放在一起的是一份秘函,信封上有格兰蒂家族的图鉴。”
原来如此。谈之点点头,收拾了桌子往流理台走。背后有利剑一样的眼神在探究。
“谈之,丑话说在前头,不要去招惹瑟茜,任何时候任何原因都不要。”晚上处理伤口时岑疏蓝忽然沉声道,“光是为了测试我能容忍到什么程度她就可以瞒天过海找了人来偷自己的东西,你不是她的对手。”
警告?提醒?难道还会担心自己遭了暗算?谈之在心里嘲笑几声。等等!那么奇亚他……谈之猛然抬头盯住他,带上他从没见过的锋利。
“放心!阴谋诡计这方面,奇亚比你强得多。”岑疏蓝转头去看屋外黑沉沉的天空,“真刀真枪训练出来的人,不需要只会在小说中战斗的人来保护。”
再把头转回来,岑疏蓝期待着谈之的反应。不喜欢跟人接触的家伙,隐私被窥探之后会采取什么样的做法呢?发愣两秒…… 惊讶两秒……
怒火冒了个头,还是只有两秒。然后迅速冷静下来在他腰上一圈圈缠上绷带。手绕到了他背后,身体的碰触近乎拥抱,谈之好像都没注意到,任暧昧的空气静静流淌。就这样?还真是……冷漠的很彻底啊。岑疏蓝意犹未尽地叹口气。
“单从故事情节来讲,你的小说没话说;文笔,以一个学理的人,也很不错;但是,太过脱离实际,永远只能是奇幻故事,适龄读者只有理解能力有一定发展但却不高而又满脑子幻想的高中生。”
“……你是怎么看到的?”谈之手中的动作不停顿,身体却在随意的口气里渐趋僵硬。有隐隐的压力散发出来。
“很简单啊,你的电脑在配给你之前,系统被我加了点料,方便我随时监视。你不会为了这个生气吧?接受你是因为席焕要我接受你,我没有信任你的理由。”岑疏蓝继续挑拨他,不为别的,纯粹是睡前娱乐,“怎么?以前没人对你的东西做过评价?何霄没看过?还是看了以后不便评价?”
谈之的身体彻底石化。
何霄。感觉上好久没想过这个名字了。离开中国时间太长了吗?不会啊,才一个月左右而已。森林环境太好导致记忆被清空吗?也不会啊,又不是生学武器,可以侵蚀脑细胞。是红草的关系吗?也许吧。毐品的幻觉作用,森林的人迹罕见,还有古堡的安静,一齐让自己真的有了脱离人世的错觉,竟然将最不该忘记的人淡忘。那么,此刻的恐慌、空虚与悲哀,也都是红草带来的幻觉了吧?应该是。明明没有爱过的!明明当初会在一起不过是出于无聊加欲望!明明再怎么否认也是为了保住自己性命可以毫不犹豫毁掉他的!可是,他的同事迟早要遗忘他,他的父母已经决定舍弃他,如果自己忘记了他的存在,还有哪里可以留住他的痕迹?人类自诩为高等生物,除了毁灭是永恒之外,又能用什么方式证明自身的价值?不过是种,同样无能为力的,有机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