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君墨情这才想起,确实有听耀翎提起过,救得秋恒的是他的父亲。
那人点点头,缓缓地又道:“秋恒是个可怜人,我也见过他几回。”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叹了口气后才继续道:“原先将他从青州带出来是因为同情,想找个好人家让他养病,但那时他已经崩溃了,认为自己是另一个人,硬是要留在青楼,任别人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大夫要我们不忤逆他,顺其自然,不然恐怕适得其反。”
“所以他成了今日的‘吟欢’……”
君墨情替他说下去。
那人点头肯定,“可是我们没想到他骗了自己,就真的这么过了十多年,还有就是……”
他不再说话,而是看着君墨情,微微一笑也不似在责怪。
君墨情看着纸上内容,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问:“不觉得我会再害他一次吗?”
说这话时,他没有看对方,也不知是在问谁。
“这不是我能说得算的。”
那人的口吻还是很柔和,“这也是我把这份协议带给你的原因——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与他之间的恩怨了结不该由我们旁人插手。”
“就算我会伤害他也无所谓?”
君墨情问。
那人却笑意更深,“他现在可是‘吟欢’,说不定被伤到的会是你。”
君墨情听了一愣,想到吟欢的模样,旋即也不由笑了起来,“是啊,他强得很。”
见到他的笑容,那人眨了眨眼,想到小翎在家中向他诉说君墨情此人的种种劣迹,又不禁心生疑窦。
知人知面不知心,君墨情此人究竟如何还有待观察。
这人来去匆匆,在君府逗留不到半日,君墨情后来确定此人善意,也好心求名并想留他做客,可这人似乎有什么急事也不愿多留,临走前报上“昀天”两字,作揖行礼后便离开了此处。
他走后,君墨情对着协议看了许久,最终回到屋里,拿出了自己的那份,两张纸一并放入燃烧着的火盆之中,直至化为灰烬。
没有了字据便没有了约束,与吟欢的结局又落入了他自己的手中……
时临冬至,又是新年将至,外头银装素裹,积雪成堆,隐巷里也不例外。
而每逢这种时候,那些闲来无事的就会一群又一群事先约好,美其名曰“赏雪”,但实际上就是打雪仗、堆雪人——玩雪。
虽然这里女支子小倌的年纪都大了,可以前忙着皮肉生意,白日补眠夜晚工作,见到这皑皑白雪的机会实在不多,更不要提什么玩雪赏雪了。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大家自然是玩他个过瘾。
朋友们也约了吟欢,但吟欢没有应下,原因也十分简单——他懒。
一半因为这寒冷的冬日,他懒得出被窝,另一半则是因为那个暂时停止成长的“团子”,他懒得挪动笨拙的身子。
眼下,听着屋外传来的欢快笑声,吟欢把自己全身都埋在被窝里,也觉得这样的日子很舒服。
“团子、团子,你还真听话,我让你长慢点,你还真就不长了,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
“……”
屋里吟欢一人也说得起劲,主要是他觉得肚子里的团子似乎能理解他的话语,随其所好,这才不厌其烦地和自己的肚子说话。
“那咱们能不能再打个商量?”
“……”
“你少吃点成不?我的钱都快花光了……”
“……”
“不支声就算你默认了啊……很好,那以后就要节约用钱,至少不能全花在吃的上面。”
“……”
吟欢说完,拍了拍肚子,一个人在床上翻了个身。
可没过多久,他又翻了回来,觉得不舒服,又翻了回去……这样重复了至少五遍,最后他还是叹了口气,摇着头不得不穿衣穿袜,从床上起了来。
冬日的棉袄也算厚实,穿上后肚子也能掩饰不少,吟欢这么看起来不过就是长胖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其他异状,比起之前的秋衫实在是好了很多。只是成天挺着个肚子也十分累人,吟欢习惯性地用手撑着自己的腰,一步一步才得慢慢前行。
“哎……朽木,朽木啊!”
吟欢摇着头直叹。
认得他的人见他这模样,也是已然习惯,笑着招呼道:“哟,吟欢,这又是去哪儿啊?”
吟欢没停下脚步,指着自己的肚子对那人说:“上馆子,肚子饿了。”
073
吟欢算算日子,到这隐巷也大约过了半年时间,除了肚子里的那个团子外,一切都是安好。
没有纷争、没有凌辱、也没有生活的烦恼,吟欢整天吃吃喝喝,听听街巷八卦,也没亏待了自己。
不过因为嘴巴挑剔,论起食物,他还是更喜欢上隐巷外的酒楼食馆里去,至于出去后能听见或者看见的不善言辞眼光,他都装做不闻不见,日子倒也舒坦。
这日,他刚走出隐巷,忽然见临近隐巷最近的那栋一直空着的大屋里竟是人声鼎沸,一时好奇的他也不禁走过去观望。
同在门口看热闹的也有不少人,大家也是好奇不已——是哪个性格怪异的有钱人家居然买屋买到了这里?
其实这屋子够大够宽敞,地段也不错,好好整顿说不准还能比上半个王府,可自从隐巷初立,因为没有哪家大户愿意和一群卑贱之人生活相近,于是屋子的价值就一落千丈,也不再有人居住,所以一直以来,屋子都是空废着的,没人想买、没人要买。
“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怪人会买房买到这里来。”
“不会是被骗了才来的吧?”
“不会吧……那不是很快就被拆穿了?”
“我想也是,而且屋主是个药商,应该没这么容易上当。”
“药商?你怎么知道的?”
“你瞧见城东的那家即将开业的药铺没?”
“啊……那是这家主人的……”
“听说是。”
旁观的人七嘴八舌,吟欢也听明白了大致——城里不久要来个有钱的药商,他买下了邻近隐巷的大屋,所以现在屋里正在装修。
一切都弄明白了。
好奇心得到满足的吟欢也就不再停步,朝着自己中意的饭馆走去。
……
这一年新春佳节虽不如去年那么热闹充实,可吟欢觉得能平安度过还是知足了。
因为隐巷中的人们都没有太多的亲戚,通常为了有点喜庆气氛,这春节都是大家一起过,一群人聚在一起,每夜轮流住在不同朋友的家里,又熬夜守岁的,也有纯粹凑热闹的。
吟欢也受到了邀请,便跟着去他人的屋子里过年过夜,不过他的习惯好,不熬夜不喝酒,每晚一到时间,倒在他人床上就睡,对身体倒也没有什么负担。
这样混混日子,时间过得倒也快哉。转眼过了正月十五,也就代表着春节的尾声。
过了节,巷外的氛围渐渐恢复了以往,吟欢算了算自己所剩下的银子,死撑硬抠,终于还是没能忍住美食的诱惑,在二月初的一个早晨,他带着自己最后仅剩的一些银子上了城内有名的馆子内去喝早茶。
路上他途经临近隐巷的大屋,惊奇地发现这屋子竟已经休整完毕,几个大汉站在朱红色的大门口,架着梯子,一旁还摆放着用布遮住的大牌匾。
“有钱人真是厉害。”
吟欢叹道。
之后他也没有多加停留,速速离开了这里。
待他离开,大汉们确定了位置,其中一人大大咧咧地掀开了匾额上的布——黑色的承托下,金晃晃的“君府”二字格外醒目。
坐到饭馆内,点上一壶热茶与自己喜爱的点心,吟欢无奈地掂了掂手中的钱袋——已经就剩一些碎银子了。
“哎……”
吟欢叹了口气,桌下的手轻轻地抚上了自己的肚子,“团子,钱快没有了,以后该怎么办呢?”
“……”
一如既往没有得到回答,吟欢叹息更甚。
“哎……”
就在他沉浸在自哀自怨的情绪中时,一抹人影已经不知不觉站到了他的面前。
“……吟欢。”
“……!”
幻听,这是幻听!
吟欢此时正巧闭着眼睛摇头,听闻面前熟悉的声音,他顿时浑身一僵。
对方没有得到反应,感到奇怪,于是又喊了一声:“吟欢。”
吟欢听见第二声,这才明白不是自己幻觉,想了又想、停了又停,终于还是一点一点缓缓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带着仅存的一点妄想——是与那人声音相似的陌生人,吟欢慢慢将视线转移到前方,可老天显然没有听见他的愿望。
就在那个身影入眼的同时,吟欢不禁低吟地垮下了肩膀,“哦,作孽啊!”
他的反应让来人微微皱起了眉头,“怎么,这么不想见到我?”
“没。”
就是觉得这人会给他带衰过来。
吟欢暗暗叹息,嘴上还是挺给面子地问道:“君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君墨情感到自己并不受欢迎,心中也是另有打算,只是他看着吟欢细细打量了一番,总觉得他好像有些……变了。
“你好像……胖了。”
因为桌子挡住了视线,君墨情并未见到那凸起的小腹,只是看着吟欢如今丰润的脸盘儿得出的结论。
这屁结论吟欢早就听得生茧了,他丝毫不在乎地回道:“是啊,我能吃能睡,舒服得不得了,怎么会不富态呢?”
感到他对自己的排斥,君墨情以退为进,取出了一封请柬放到了桌上,简单说明来意:“今夜在君府里,我邀请隐巷的各位品尝药膳宴,希望能光临寒舍。”
“君府?药膳?”
吟欢接过请柬还不明所以,君墨情却不再解释,大步离开了馆子。
“怎么回事?”
拿出请柬慢慢细读,在见到上面的地址及意图后,吟欢忽然觉得不舒服,连带着肚子都开始隐隐作痛。
“该死的混球,生意不好好做,带老婆孩子来这里住算什么意思!?”
074
这一天,隐巷中所有的人通过各种渠道都得到了邀请函,吟欢闻讯这才相信君墨情没有骗他,只是相较于其他人的兴奋与期待,他的心情却有些低落。
“你们都要去?”
吟欢有些不想去,希望有人能和他同意见,可是……
“为什么不去?”
有人反问。
“就是啊,有便宜不占不是你吟欢的个性啊!”
有人说道。
“何况人家是大户,相处好了以后说不准还能请他帮帮忙,你说是不是?”
有人提问。
吟欢承认,他们说的都有道理,可他们又哪里知道他与君墨情之间的恩恩怨怨呢……
“去吧,大家都会去的。”
“吟欢,你不是喜欢好吃的么?”
“不要扫兴啊,大不了我晚上送你回去啊……”
“哎……”
面对大家的热情,吟欢实在不好意思去打断,半推半就之下,他还是答应了去参加这场奇怪的宴席。
到了当晚,君府朱门敞开,重新布置过的大屋灯火通明,尤显富华,碧瑶、紫檀、花梨、璎珞四位丫鬟迎在门口为各位来客带路入席。
吟欢与朋友一起相约而至,这四个丫头只是眼带笑意地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做出认识的样子,如待常客一般带他们进屋。
这也是情理之中,吟欢猜想是君墨情定是事先与他们说过什么,要他们隐瞒他俩相识之事,原因则更简单——为了新婚的娘子。
虽然没有见过,但请柬上写得明明白白,君墨情是为了妻儿才迁移至此地,此次举办药膳宴则是与“邻居”们打个招呼而已。
君府这一次只邀请了隐巷中的住民,布上了八九个大桌,桌上美酒美食香气扑鼻令人垂涎欲滴,一看便是大家风范。
随着来客们一一入席,吟欢看这情形,当即就下了决定——当做不认识、不认识!
吟欢今日穿着一件最简单的素色袄衣,表象看起来他就是有些胖,进屋后,他特意保持低调,与馄饨摊主夫妇一桌,还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打算早早用完这药膳,快快回家睡觉。
“多谢各位今日赏光……”
见人到得差不多,君府的主人君墨情便在开席前照例开始说辞。
他言辞恰到好处,说得有情有理,一点儿也不似吟欢记忆中的冰冷模样,难怪人家说有了媳妇的男人都会变样。
吟欢不在意,理所当然地将君墨情的变化栽到了他娘子的身上,他也没仔细听他说了什么,就等着开席吃饭,因为肚子又饿了。
……
一段话语后,吟欢听见了周围朋友们对君墨情的道喜声以及那句开席的命令,随后大家举杯齐饮,拉开了这场盛宴的序幕。
同一桌上,大家不停谈论着君家的主人和他的阔气大方,只有吟欢埋头苦吃,朋友与他说话,他点个应个声就算回答。
多说多错,吟欢相信这话,所以就干脆不说。
这菜吃了一口又一口,冷菜之后才是热炒与煲汤。
药膳宴顾名思义,就是每样菜里都有或多或少的药材,隐巷里的男人们什么都能吃,只有馄饨摊主夫妇,因为夫人有了孩子,所以只能挑一些知道的菜式吃。
“这是什么?”
“乌龟?”
“笨,是甲鱼和乌鸡与药材一起熬制的汤。”
“哦。那夫人又不能吃了。”
“嗯?”
吟欢为自己盛了一碗,又拣了一小块甲鱼肉,不解得问向身边的摊主,“怎么这个也不能吃?”
摊主笑笑道:“甲鱼会落胎的。”
“哦。”
原来如此。
吟欢一边点头,一边将汤汁送入自己的口中。
就在他们谈话之际,君墨情移步从主桌走到了他们面前。
“这药膳如何?”
君墨情分明是问向在座各位,可吟欢却觉得他的眼睛总在盯着自己。
是错觉、是错觉……
吟欢这么警告自己,同时也将头低得更低,一心吃他的菜。
“十分爽口,多谢公子款待。”
君墨情轻笑一声,视线也飘向了另一边不愿意看自己的吟欢,“各位喜欢就好。”
此时,又听有人问:“君公子此次是常住这城里吗?”
君墨情还未回答,只见吟欢先是身子一怔,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我……”
原来以为是吟欢对这问题有所期待,君墨情正准备回答,可下一刻他就立刻察觉到不对劲,吟欢持着调羹的右手微微发颤,一个不稳就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摔碎了!
“吟欢?你……”
摊主坐在他身边,第一个发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