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座高门重墙的豪华府邸,被六王爷麾下虎背熊腰的带刀侍卫围成了无缝的鸡蛋,蝇飞不入,蚊叮不开。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冬日里罕见的出门放风日,秦蓉携着我上街溜达,顺带捎上了嚷着有一大堆年货要买的忆卿。当然,究竟是不是有一大堆东西要买,又是不是须赶着今日买,天知地知忆卿知,人不知我不知,秦小姐更不知。
行至江离苑大门口,我还没来得及拉着两人往大路另一侧拐,江离苑小倌们的哭声已经越过窗槛落了下来。
“呜呜……我的颜大官人,心尖上的幼狼啊……”
“都是那个叫什么雅的小骚包,放着好好的王爷府不呆,非要来丰良县勾引我们家颜大官人……呜呜……这年头,家花竟比野花还要香了……”
哎,我说小公子啊,不是这年头家花比野花香,是从古至今,这饭就是锅里的比碗里的香,这肉就是邻桌的比自己桌的美味!
“别哭了,要是让那个狐媚子看了去,还不笑死乐死?一个富商同一个王爷为那小蹄子争风吃醋,就够他得意了,若再从我们这里赚一江一海的眼泪,他还不蹦跶到天上去?”
“就是……为了这事,我等已经很掉价了,要再失点体面——别说颜大老爷,就是杀猪的王麻子,这等獐头鼠目的土货都敢小瞧我等……”
小爷我算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摸清了。敢情那天在江离苑看到的绝色,是颜孝亭从六王爷府里抢来的。好小子啊,颜孝亭,你果然够种,连王爷家的墙角都敢挖!就不怕砖头掉下来,砸了你那颗算盘珠子造的脑袋?
不过颜孝亭脑袋有没有被砸我不知道,这边已经有人被砸晕了。秦蓉听完立马掉转头,三步并作两步,眼见就要往颜府赶。
我及时拉住她:“你想做什么?”
秦蓉双目赤红:“救人!”
我死拽她不放:“你知道救人是怎么个救法吗?”秦蓉一怔,我趁机灌迷汤:“所谓救人,尤其是救颜老爷这种得罪了皇亲国戚的人,必定要求天时地利人和!”
她愣愣点头。
忆卿扯着她衣角,怔怔道:“尔思为何要救他?”
我装没听见。
“天时,当是月黑风高夜,杀人越货时——咳咳,翻墙救人时;地利,必寻一好守易攻之地,譬如……狗洞;至于人和嘛,”我将跟前二人巡睃一遍,咧嘴一笑,“忆卿与我皆是你的好兄弟,兄弟夫君落难,我二人岂有坐视不管之理?放心罢,我们定会帮忙的。”
帮忙把你关好,免得你出门做傻事。我在心里默默补充。
于是,我将对我一腔赤胆忠心深信不疑的秦蓉骗回书院,默默交给了秦府管事。房门上大锁窗户钉木条,将寻死觅活的秦小姐牢牢实实关了起来。管事的还派了好几个丫鬟看着,防止她想不开吞金悬梁割手腕。
我用眼角瞄了瞄双拳紧攥的忆卿,仰天长叹:“秦公子啊,别怪兄弟我狠心,谁让你孩儿他爹敢做不敢认,乃一只千年不伸头的王八?”
忆卿先是重重点头,尔后瞪眼看我:“你不是要去救他吗?”
我挤出个森冷笑容:“不把他救出来,又怎能收拾他?”
忆卿唾沫直咽,小鸡啄米。
我笑得更阴森了,握住他肩膀:“那么,忆卿,要不要随兄弟我,夜闯颜府?”
廿二
是夜,月朗风清,寒梅簇簇,冷香袭人。我孤身猫在颜府朱门对面的暗处,周身瑟瑟,心底恨恨。
江贤这没出息的货,小爷我满腔替兄弟出口恶气的义气,竟活生生被他当成了羊入虎口的傻气。白天我话还没说完,他就化成一道轻烟,无风自飘散了。
可我又答应了尔思……看来还得抱柳大侠的大腿。
待小爷我循着柳大侠飞镖传书的地址找到他躺尸的那家旅舍,素来昼夜颠倒晚出早归的柳大侠,他居然也给我闹没影。不知又摸到哪家小姐窗下去练功了。若是偶尔,无心,趁机采朵不该采的花,岂非又得一身伤地缠上小爷我?
我默默地在心底替柳大侠烧了捆纸钱,祝他来年开春坟头有料。又是一阵小风刮过,抖落我身上最后一丝暖气。一通激灵,小爷我再也受不了了!
纵横有道,欲高反下,欲张反敛,欲取反予;先生有言,君子,能屈能伸者尔;俗语有云,舍不得孩子,还就套不着狼……总之,小爷我下了敛了予了屈了,喂狼的人丢大发了。趁着守卫身形交错的当子,掩在墙影底下,自那偌大的狗洞钻了进去……
女干商就是女干商,就连附庸风雅的水平也显出一股女干诈的味道。
从外头看,颜府跟一般的乡绅富商的宅子没什么两样,漆朱的大门,翻墙的黛瓦,顶多能看到突出来的几重飞檐。
可从里头看,啧啧,亭台楼阁逶迤绵延,雕梁画壁堪比天工,要山有山,要水有水,简直比皇宫还要皇宫——当然,小爷我还没到有幸一睹龙潭尊容的时候,此思全凭想象,参考书乃市面上热销的传奇戏本——六王爷此行一见,恐怕就算没有此次夺爱之恨,也要给他安个僭越逾制的罪名,大枷套脖子,大刀砍脑袋咯。
我三扣五拐摸进后进一所华灯妍妍的院落,一路上不知道躲过了多少巡兵的犀利视线。
他外婆的,带这么多兵来,还是佩刀佩枪的,看来,这六王爷的权势是不会比一个将军小了。
我摸了摸怀中那把已被捂热的破匕首,阴阴一笑——颜孝亭,小爷虽是来救你的,可若不让你身上多两个口子,又怎对得起我两个兄弟?
靠那面颇轩峻的影壁后头观察了许久,小爷我算是摸透了那六王爷布局守卫的规律。正打算从临窗那片花丛突破,忽闻前方人声大噪。
我缩回影壁后头,探脑望。一个五花大绑的黑衣肉粽,被两个小兵推搡着往屋里送,后面跟着几个同样穿做打扮的。最后头,是个挺拔颀长的玄影,看那挺胸负手脚踩流星的嚣张模样,像个领头管事的。
门开的瞬间,依稀晃到里面绮罗缀玉,珠帘画屏。
颜孝亭那厮竟没被关押在乌漆漆臭熏熏腐败湿冷的黑牢里!
正失望正愤懑,忽觉断后那人顿住了。
我的呼吸立时也顿住了。刚才,我似是,叹了口气?而且像是,给他听见了?
眼睁睁看着那人缓缓回首,我心如擂鼓,脑中闪过一张狰狞的脸……
回首回到一半,他又给我顿住了。俄顷扭了回去,留我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我攥着湿透的拳头,大大松了口气。
原以为像小爷这种从小在市井街头磨练过的书生,救个人简直像翻个掌似的,却忘了,世上有种本事,叫做武功。
恰好小爷不会。
经了此番虚惊,我再不敢大意。直等到里头闹腾一片,该是无暇顾及外方了,才猫进半人高的花丛。软纱糊的檀木窗无声自启,我翻身而入,轻轻落到一面屏风后边。岌岌之际,小爷我情不自禁感叹了一把:好精致的苏绣!
而后又是一叹:好风流的颜某!上半身的思考家伙都快保不住了,竟还有工夫惦记着下半身那位。跟前就是明晃晃一片寒刀利枪,怀里还莺颠燕狂霞光霁月的,看来,女干商不但牟利的胆忒大,风月的胆也肥。
我心底冷哼不迭。袖手看戏。
虽是半途进场,亏了平日里看传奇有意无心累积起来的经验,花了半天工夫还是把剧本摸透了。这位肉粽兄乃一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行家里手,目标,乃软禁在自家府里头的颜孝亭;凶器,正是那把玄衣人细细把玩的弯刀。
肉粽兄也算杀手中很讲职业操守的,被几个兵丁打断了好几根肋骨,断断续续吐了好几升血,愣是没把买凶之人供出来。
我在心中默默替他喝了好几声彩,又默默替自己捏了好几把汗。幸亏我还没把玩笑开起来,不然,有了此情此景做铺垫,即便我那小刀尚未开刃,此时小爷我岂不也要被当做同党,下进粽子锅里了?
待肉粽兄第二十次昏过去,一直沉默着背对我的玄衣人悠悠开口了:“熙佑啊,作为此案当中最大的受害者,你对此事,有何高见?”
刹那间,我浑身都僵硬了。
廿三
玄衣人缓缓转过身,往后头太师椅上一坐,那张脸瞬时映了过来。
我的呼吸都冰冻了。
这,这,这,这,这,这……
这不是柳夕寒,柳大侠么???!!!
他什么时候,成了六王爷的手下???!!!
难不成,这人一开始就是六王爷家的……我颤抖不迭。
一想到这位王爷府的侍卫头头,传说中一剑封喉的武林高手,竟然就在我被窝里同我挤了好几个冬天——我寒了。
又将那“熙佑”念叨几遍,心头恍然,原来柳大侠与颜老爷是旧相识,那天在江离苑还装得跟路人甲乙似的,演技真他外婆的绝!——我又怒了。
冰火霎时在我心头交融。
“托柳兄的福,颜某思绪断,心花残。美人的冰肌都看成豆干,玉骨也摸成树干——连花都赏不了了,遑论看事看人?”
柳夕寒闻言面不改色,捧了茶杯悠悠地品。
颜孝亭怀中那几只冰肌玉骨却立时嗔了,手上轻捶细打,口中咿咿呀呀,波光潋滟的含情目朝他幽怨地望,无比柔媚,无比哀伤。还真别说,比起江离苑那些庸脂俗粉,颜孝亭府里的男宠确实很上档次。就是……忒娘了点。
颜孝亭哈哈大笑,连道失言,自罚三杯,豆干树干们立马又霁了脸色。我在后头看的寒毛直竖,一身疙瘩怎么抖都抖不掉。
柳夕寒不愧是同小爷我钻过同一条棉被的。他揉着额头,语气甚是伤神:“我说熙佑啊,你若能改了这浮花浪蕊的毛病,今日,你我也不致累成这般模样吧?”
言下之意,要不是你颜孝亭跟王爷抢男人,柳大侠——哦,不,柳侍卫我也不至于奉命在这里守着,眼睁睁看你左拥右抱朝秦暮楚,如同饿了半月的叫花子蹲墙角看人大口吃肉。
那双揽过杨柳腰无数的手将那些个豆干树干搂了满怀,那张尝过葡萄樱桃万千的嘴又将诸干亲了个遍,颜老爷才慢条斯理道:“你我可谓彼此彼此,又何必五十步笑一百步?不若有花堪折直须折,待无花空折枝那日,呵呵,你我可就后悔莫及了,柳兄。”
谑,算你颜孝亭还有点女干商的自觉,知道这靠着踩人骨头垒起来的金山银山,随时都有轰然一塌的可能。
柳夕寒懒洋洋一笑,茶杯随手扔到一旁,被一手下稳稳接住。好俊的功夫!
“柳兄,可千万千万,莫负了这绰约风姿,浪情宴谑啊。”
柳夕寒叹口气道:“若非与你相识多年,恐怕都要相信你真是在居安思危了。”
“哈,你口中的居安思危,与我所谓及时行乐,又有何异?人生苦短,银子来了就该及时抓劳;美人在手,”说着将怀里人亲了一口,“就该及时推倒。”
我默默呛了一口。果真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说话还真是不怕把腰闪。
豆干树干们艳帜若云,颜孝亭温柔乡中醉,笑语如烟。衣香鬓影,闪花了小爷我的眼。
柳夕寒笑道:“这么说来,你还真看上他了?”
颜孝亭勾着怀里人,若有若无点头:“此花,确实是朵异种。”
柳夕寒默了片刻,蓦地起身,缓步踱至门口,站了少顷才道:“异种也分好坏。熙佑啊,你觉得自己是拣了好的,还是坏的?”
我抠着屏风心道,当然是坏的!为了个竹雅,你颜大老爷可是连脑袋都快变成蹴鞠之物了。
颜孝亭意味不明一笑:“好又如何,坏又如何?颜某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对脾气。”待柳大侠带人走远了,他捏捏美人香肩,起身道:“老爷我今天有些累了,你们先下去罢。”
颜府男宠素日定是训练有素,连退个场都有条不紊默契十足。树干携豆干一一退下,挟来阵阵香风,熏得屏风后的小爷我都快晕了。
恍惚之中,我脑海中回放着一个画面:柳夕寒随手扔出的茶杯,被手下及时地,稳稳地,接住了……
我心头一个咯噔。
玩儿完了!
连手下都有这么好的功夫,侍卫头目岂有不知我在此处偷听的道理?进门时柳大侠那一顿足,恐怕就已察觉了我气息。方才一直闭口不提,若非等着来个瓮中捉鳖,难道会是担忧我这小贼在外面被吹着了冻着了?
脚一抬,我立刻往窗口扑去。然后,砰一声,结结实实撞到了一堵墙上……
眼冒金星之时,耳畔幽幽飘来个熟悉声音:“天寒地冻的浓夜,既然莅临寒舍,何不过来喝杯热茶?”眼中渐渐清亮,屏前一双裁花剪叶睡凤眼,弯弯细细。“还是阁下不喜吃茶,更喜吃木头?”
我将嘴中木屑一吐:“你们是故意的!故意装作没发现,好将小爷我引进来,又故意在我面前审刺客,以吓退小爷一腔惩恶扬善之心!”
波光潋滟的凤眼眯得更深了:“若非如此,又怎能将子车公子留下来,化敌为友?要知道,子车公子你,可是明哲保身的高手啊。”
明哲保身?那叫韬光养晦,大智若愚!
我竟毕生之力,扯出个邪到极致的笑容:“化敌为友?呵呵,我说,颜老爷,你可知道,这门窗一封死,但留你我二人独处,究竟会是敌,还是友?若敌人化不成朋友,这囹圄中会有性命之虞的,又究竟是你,还是我?”
颜孝亭哦了一声:“子车公子怎知,此番到底是命之虞,还是性之虞?”
扑通一声,我跌坐在地。好你个颜孝亭!真是明察秋毫之末,细思小爷所惧,小爷我怕什么,你还就给我来什么。
颜孝亭的脸愈来愈近:“子车公子,你应该不讨厌男人吧?”
我冷气倒抽着,语无伦次了:“你你你,这这这,我我我……”双手胡乱往旁四抓,不知摸到个什么玩意儿,入手但觉冰凉。
仍不断缩短的半尺之外,颜孝亭笑得明媚无比:“既不否认,那就是喜欢了。正好颜某今日想换个口味,卞仁,你……”
啪一声,一具温热尸体砸到颜孝亭臂间,成功敲断了他话头——电光火石之际,小爷我手中笔洗一挥,正中自个儿前额。
碎瓷声中,鼻尖盈来股似有若无的海棠香味,随我堕入了黑暗的馨甜……
廿四
直到一阵苦涩将我惊醒。刚睁开眼,就看到一双凝如白玉的手,正端着细碗,将又苦又臭的不知什么东西喂到我嘴里。
我右手一抬,将刚送入口的汤匙拔了出来。那人顿手,似笑非笑看着我:“公子如斯一拒,可是竹雅喂得不够温柔?”
我木了半晌,干干一笑:“啊……不是。是在下自小不喜吃药……”
话间偷偷观察之,果真是江离苑中曾有一面之晤的秦淮头牌。只是,这位竹雅美人背叛了六王爷,又连累了颜王八,按理,不该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水牢里?此刻衣衫楚楚浑身清爽坐这里,还无限良善地照顾我这伤员,这是要闹哪样?
美人一语拨开离离云雾:“公子既已醒来,伤势该是无碍了,不吃药也无妨。只是,颜大官人命竹雅好生看顾公子,竹雅又岂能因为公子一句话,就违逆大官人指令?”
我就着嘴中残存药液,生生咽了口唾沫:“那个,竹雅……公子,颜老爷好意,在下心领了。竹雅公子处境,在下亦理解,颜老爷面前只称已将药饮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