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墨旧友——子龉
子龉  发于:2015年06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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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负气将那竹笋豆腐四不像夹住,欲将其捻起来。奈何此物甚滑,我尝试了几次,依旧没吃到嘴就落了桌。

花羽又看了我一眼,轻轻放下举起许久,却未动过一盘菜的筷子。他幽幽看着石澈,语气有些飘渺:“石公子想谈对子,在下倒想说说池子。”

石澈眼光闪了闪,却不急着打岔。我很有些跳进水中淹一淹的冲动。

“听闻洗墨斋莲池近日因漏水之故,颇整修了一番。此池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整修时若将不相干之人拖下水,这趟水,恐会越搅越浑。”

恍惚中,莲池的水应声而起,浇我一脸,浇明白了此话深意。

石澈微微点头,含笑望向我。目光中依稀像在说,卞仁兄你这么知趣,大概清楚应该怎么做吧?

我露齿一笑,起身拱手,托辞书院应卯,客客气气作别离席。

外面冷风一吹,我又清醒了不少。

石美人果然是头成了精的狼。

这一打岔,我不仅没机会干涉他寻找柳夕寒之事,而且,故意让我看到花羽对他敢怒不敢言之态,简直连杀鸡儆猴都不用另费力气了。

再者,依他势力,该是早打听得花羽待我亲厚,今日在我面前来上这么一出,岂非向我挑明花羽是他看上的人,警告小爷我石爷之人不可亲?

真乃一石三鸟之妙计耳。

须臾想完这些,我冷笑着往窗口一趴。你不让我掺和,我偏要趟趟这浑水,让你看看子车家的男人是老鼠还是龙凤!

刺骨的夜风中,小爷我开始了偷听大计。

隐隐约约听花羽提到一本文集,念了几句诗词,然隔得太远,听得不甚分明。而石澈似挺高兴,一盏茶的功夫喝光了一壶酒,还命一旁的陪侍另取一壶。

门开之际,我赶紧闪到廊柱后头。就在这时,窗户纸里突然射出一样白晃晃的什物。

破空之处,依稀就是,我方才趴立那一块地……

我一连深吸了好几口气。

好险!好恐怖的飞刀!

难不成发现我了?

还不及想明白,只见那射出的东西嗖一声飞到槛外荷花池上空。劈啪一声,“飞刀”成焰,金光四射,划破天际。

我一时看傻了眼。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还不快走!”

我猛一回头。暮色中,一双冷冽的眼望我,晶亮如寒星。

卅二

我大惊:“你你你……”

那人沉声道:“待逃出此地,你再问明白不迟。快,我带你走!”

话毕,立即提起我衣领,跨出栏杆,跃进莲池。我还来不及惊叫,顿觉脚下踏在了实物上。依触感看,似乎是木桩子。

那人带我踏木而行,几个起落,来至池子另一头的围墙下。耳畔传来一阵聒噪,我回头看。南陲阁外,人头攒动,火把成林,闪烁的刀光晃得人眼花。

我狠狠喘了一阵,听他道:“木桩子是昨日让人悄悄埋的。”

我抬头:“啊?”

朦胧月光下,他弯着眼笑:“反正卞仁你一定会问,倒不如我先你一步回答。”

说完又拎了我后颈衣裳,带我翻墙而出。

待一切安定,已是夤夜。橘黄油灯下,那人慢条斯理煮酒而饮,表情之淡定,仿佛一个时辰前带我逃命那个人,是他还没出生的双胞胎弟弟。

我忍着心头火道:“你知不知道,六王爷正派人四处找你?柳大侠,担心我之前,还是想想你自己的后路罢。”

灯光黄晕中,柳夕寒微微抬起眼皮:“原来你知道六王爷?”

我冷哼一声,一屁股坐到他隔壁:“我知道有什么用?横竖正主儿都不急,干脆大摇大摆走出门去,看六王爷抓你不抓!”

灯花一声劈啪,蹦出几点火星。

柳夕寒含笑与我对视,片刻后,他缓缓起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好困啊……卞仁,我先睡了啊。”

说完床上一躺,梦海从此漂浮。

我暗暗叹口气,步履沉重挪到床前,就着柳大侠空出来的半个床位眯了一夜。此夜柳大侠睡得极不安稳,踢完了被子又踢我下床,如此折腾一宿,翌日起来我是头疼脑热难相与了。

原本打算第二日便带着他南下跑路,结果一连十天,我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

柳夕寒还算有良心,自己打了个地铺凑合,不与我一介病号争床位,又不知从哪里捉来个老大夫,替我诊脉开药方子。然柳大侠行走江湖有蛮力无财力,诊金自是我来付。可怜小爷我一身病重,还要强撑起眼皮子搜刮自个儿钱袋子,几日下来,胳膊腿儿细了不说,连腰包也瘦了好几大圈。

旅舍老板养在后院的腊梅被他搬了几盆进房,药香梅香一混合,倒是颇有点清心醒神之效。柳夕寒还用我为数不多的银子买了些蜜饯,作药后漱口之用。

虽说钱都是花在自个儿身上,可眼看着钱袋一天比一天苗条,再想起得来时多么辛苦多么不易,小爷我自然心疼无比。

柳夕寒轻描淡写一句“失之钱袋子,收之牙帮子”,将我一肚子苦水统统堵了回去。

除夕前日,瑞雪满阶,小年味浓,鞭炮萦耳。我估摸着病已好的差不多,也该向娘报个平安,遂从后门溜出,取道深街小巷,往家里赶了去。

岂料娘不在家,除了一干年货,小草屋中空空荡荡。我穿过串好的火红辣椒玉米棒子,推开我那小小卧室的门。屋子里一尘不染,犹有人住,而我睡过二十年的简陋木床上,躺着几件新做的衣裳,一路红彤彤的手笔,一看就是娘给我的新年礼物。

双眼模糊地留好家书,我狠狠晃晃脑袋,将眼中湿意摇散。随手扯了张黄布包好衣服,又将床底攒了十几年的私房钱翻出来藏鞋子里,偷偷出门,原路返回。

天有不测风云,我有百年衰运。刚出家门不多远,一群黑衣人从稻草垛后面闪身而出,持械弄姿将我围在中央。刀光雪光相映成辉,险些闪花了我的眼。

一丛刀尖之间,我干干一笑:“诸位好汉,如此大刀阔斧大动干戈,这是为了劫财,还是为了劫色?”

卅三

没人接话。一圈黑衣慢慢靠拢,越缩越紧,那气势,简直比女子裹足还要惊心动魄。

我深吸口气,一边摸出今日柳夕寒出门前已经掏空的钱袋,一边苦瓜上脸道:“若是劫财,在下穷酸秀才一个,要钱没有,要钱袋,倒是有一个。若是劫色……”

其中一个黑衣人闻言往前挪了半步,刀也逼近了些:“少废话!就你这样的,爷爷我寨子里一抓一大把,还个个比你会笑!”

我立刻紧紧捂着手中包袱,哭了开来:“诸位好汉,小弟只有这几件破衣裳,还是准备捐给行侠仗义的江湖大侠的……绿林也是江湖的一部分,所谓江湖儿女皆一家,诸位好汉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是看在那位大侠的面子上……”

方才出头那人盯着包袱皮的眼神犀利无比,加之身材也较其余诸汉魁梧些,于是我抛向他的目光也频繁了些谄媚了些。

我对他点头哈腰道:“这位大哥,您就是众好汉中的老大吧?”

他浓眉一蹙:“你怎知道我就一定是头目?”

我笑得更谄媚了:“大哥如此器宇轩昂,一看就是个说话管事的。大哥一表人才,比小弟说的那位大侠还要英俊……”

那人哼了一声:“你小子还真会说人话!得,爷就看看你肚子里还有什么货!”

其余人等面面相觑,不下十把之多的刀剑一时间僵持着。

我赶紧趁热打铁:“谬赞了谬赞了……大哥既然如此抬爱,小弟我想跟您商量一事。”眼皮微挑,见他目中没有杀气,胆子遂大了些:“您看,这大过年的,谁家不图个喜庆,不图个吉利呢?诸位好汉要劫财,小弟我愿将此包袱拱手相让,大哥实在不必动手,让小弟的血煞了风景坏了喜气……”

那头目似被说动了,摸着黑巾下的下巴,眉头紧蹙,一副思量模样。

我试探着将他的刀往后拨了拨,见他没有反应,赶紧拔腿,正要夺路而逃,他那刀忽然架到我脖子上:“把包袱留下,我便放你走!”

我大哀又大喜,大喜又大哀,赶忙伏地叩头:“好汉大恩大德,小弟没齿难忘!今生无以为报,来生定做牛做马,以报今日不杀之恩……”

耳畔嗖嗖几声,眼角几道黑影一闪而过。我抬起头,方才围了一圈的黑衣人,已渺无踪迹。

我大大擦了把冷汗,起身方觉双腿发软,险些跌坐回去。

回到旅舍,柳夕寒已在房中候着。见我进门,拨茶叶的手立时顿了,定定看向我。

我摸了摸脸上——没东西啊。

我们对视良久,柳夕寒复垂眸拨起浮叶:“卞仁啊,金酩楼新出了几款点心,我尝着味道还不错。”

我瞥了眼案上那几个鼓囊囊的油纸包,坐桌边揉额角:“柳大侠,跑路是需要资金的,你见过身无分文还能逃到天涯海角的书生么?”

柳夕寒搁下茶杯,慢条斯理道:“哦,也是哦,卞仁你虽贵为举人,可现在跟一个朝廷钦犯混一起,不但不敢到官府领钱,见了官差,还得要绕道走。”

我心说你知道就好,叹口气道:“以后不但糕点要少买,茶也不能从早喝到晚了。夕寒,跑路要有跑路的打算,逃犯得有逃犯的样子。”

柳大侠在圈椅中缩成一团,笑嘻嘻道:“好,好,好。”

我沉着脸起身,将身上崭新的棉袄脱下来,重重扔向他:“这是我娘做的,不但结实耐穿,式样也很新鲜,足以满足你柳大侠的虚荣心了。”

相识四年里头,几乎每次见面,柳大侠都穿着不同款式的晃眼袍子,一看就是个吃穿用度皆讲究的。想必是六王府里待了不下十年,朱门酒肉挥霍惯了。

不过柳夕寒品茶倒是挺有水平。记得四年前刚认识他那会儿,柳大侠比现在还要显摆百倍,一次请我到金酩楼中用饭,席间出了件让人啼笑皆非之事。

事情的起因,是他叫的一壶西湖龙井。

一顿饭本吃的惬意无比,当柳夕寒饮了口刚上的龙井之后,他舒展的眉立刻蹙了起来。

“这雨前的味道似乎,过了。”

侍茶的是个白须美髯公,闻言立刻瞪眼:“这位公子何出此言?此茶乃明前,而非雨前,公子连茶品都说错了。再者,此茶乃是清明之前,由沐浴焚香的采茶少女所摘,每棵茶树只取最顶上五片成叶,因不沾地气者最为香高味醇,之后杀青、揉捻、干燥三道工序,皆由我洗墨斋的资深茶官,于杭州亲自督导监制,每一步皆可谓尽善尽美。那成茶质量,别说一般茶肆的糟粕,便是当年御用的贡品,也无法比拟!”

我正在吃一道名唤“云蒸霞蔚”的笋,一时不由听愣了。

柳夕寒道:“老翁原来是洗墨斋良将。”

美髯公的脸立时黑了。我很想说柳大侠你应该尊老敬老,可一想到平日里洗墨斋那趾高气昂的势力模样,冲出嗓子眼的话又和着白笋一一嚼烂,吞下肚去。

柳夕寒继续不咸不淡道:“老翁择良木而栖,在下无权过问。只是,老翁既出身洗墨斋这一进过贡茶的百年老店,自该知道,不同的茶要放在不同的密室之中保存,才不会彼此冲味。”

美髯公的脸又红了:“这……今秋雨多,没料想把其中一室给浇漏了……”

茶杯不轻不重搁上桌面,柳夕寒懒洋洋道:“这龙井的香醇已被不知什么东西给冲了,老翁换大红袍上来罢。”

美髯公灰溜溜遁了,之后侍茶也换了个人。此后只要有柳夕寒在,金酩楼里,我再没见到那名老翁。

此刻回想起来,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我忖度着,临走之前还是买点好茶带着,免得柳大侠闹相思病。

那边厢,柳夕寒接过棉袄,看了两眼道:“夕寒耐寒,从来不穿棉袄。卞仁你这么瘦弱,还是你穿罢。”

我没好气看他一眼:“我已雇了去岭南道的马车,今晚就走。为了平平安安上路,柳大侠你还是安分点,别又给我四处拈花惹草。”

柳夕寒在我身后道:“你还要出门?”

我回头睨他一眼:“这不是为了给你柳大爷买茶叶么?乖乖呆在屋里,就算报答我了。”

说完径自出门,打发伙计替我到茶铺抓半斤白毫银针。坐等堂中,百无聊赖,想到明天会怎样都很难说,正欲喝上一盅,一看瘪了大半的钱袋,酒瘾骤散。

茶资加跑腿费,花了小爷我足足二两银子。

我咬牙忍回满腔泪水,收好钱袋爬回房间。

门一推开,我怔住了。只见我一盏茶前还坐过的地方,一旬不见的石美人正摇晃着站起。柳夕寒长袍曳地,正一动不动,跪在他跟前。

卅四

小爷我二十载的惊吓都聚成了一团,随之而来的一切,将我击了个头昏眼花。

千躲万躲,还是逃不掉啊……

眼前只见一袭黑影倏忽闪现,明晃晃的长剑便抵上了我脖子。常山那张粗犷的脸上,除了浓浓一团杀气,没有一丝表情。

纵是滑头如小爷我,见此状,也不由两股战战。电光火石间,我在装傻充愣与气定神闲之间徘徊完毕,屏着呼吸,与常山大眼瞪小眼。

从我进门起,柳夕寒没往这边看过一眼,可他柳大侠是何人?生死之招闻风可辨。他佝偻下腰身,额头在地面重重磕了一记,此刻听来,分外响亮。

“放过他罢。我愿跟你回去。”

我用眼角余光看着这一幕,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石澈——也就是六王爷,他方才那股震惊,已尽数变为痛苦之色,整个人看上去面色若纸:“你……你居然……”

他猛一拍案,转过头来,目光凝在紧紧顶在我喉咙口的剑尖上,出口成冰:“此人,再留不得。”

我心中一惊。什么?不过是对你这王爷撒了点小谎,顶多算个欺罔之过,小爷我还不至于罪不可赦吧?刚要开口相询,忽听窗户砰一声被撞开,几团灰影接二连三滚了进来。

屋内几人同时滞住,不约而同望过去——当然,除了用剑指着我的常山。待那些个灰影嗖嗖立起,我隐隐觉得,为首的一个依稀有点眼熟……

那些灰影看到跪在石澈跟前的柳夕寒,脸上都掠过一丝惊诧,却未言语。

“常海,如何?”石澈恢复一脸从容。

“禀王爷——老的失了手,小的……”那叫常海的说着瞟向我这边,顿时露出点讶异之色。

石澈目光一凝:“是被他跑了,还是根本没找到?”

常海敛回目光,颔首沉声道:“有人比我们抢先一步,把人接走了。”

石澈立时沉默,低垂的眼皮底下,神色莫测。

我趁机嚷道:“石公子——啊,不,王爷啊,您跟在下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我话没说完,常山手中长剑往前送了点:“闭嘴!”

尖锐的刺疼之下,我还是乖乖噤声。剑尖划破皮肤,脖子上淌出几丝热液,很快又化为一抹凉飕飕。不过我实在没工夫理会这点小伤,看着为了我屈膝的柳大侠,我心里紧得慌。

“你还要跪到什么时候?”

我闻言一惊,想要回头望,奈何剑尖抵着。

说话的人眨眼便绕过我进了门,就在六王爷一干气势汹汹的侍卫眼皮子底下,撩起锦袍下摆,往石澈身边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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