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尺荒凉——九重门
九重门  发于:2015年0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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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我的手脚才恢复气力。等外边没了响动,我从父亲的画像后面摸出了钥匙,主殿正中央是一座用黑铁铸成的巨大镣铐,铁像后有一道窄狭的楼梯,通往上边的阁楼。楼梯一共有四十九格台阶,象征着带领葛族人反抗奴隶主的四位领袖和九位最杰出的族长。后殿很黑,扶着墙壁才能爬上去,上边挡了扇门,门上左右两侧共拴着九把锁,大小不一,分别刻成水稻、罂粟花、荆棘、芦苇、日晷、鱼、鹿、黄牛、龙的形状。我按照先开日晷锁,再开草木,最后开动物锁的顺序,依次把它们从门上取下来。

“大人,这上面平日里可不能上去。”背后的人说。

我将钥匙往腰带上一扣,回过身去看。老礼官迈吾,也就是迈修的父亲,站在楼梯口向我伸出一只手:“大人,把钥匙交给老臣保管吧。”

我捂着腰带,一步步下了楼。

“大人,交给老臣吧。”他的手依然没放回去。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问他。他无奈地放下手说:“族长让我来瞧瞧你。”

我又没受伤,他自己呢?

“伤了点皮肉,也没什么大碍,”迈吾躬了一下身体说,“大人……”他又把手伸出来了。我后退一步,闪身来到铁镣前,挑了盏将要燃尽的灯台,一把掐灭了。我要睡了,大人,你就对他说,药效已经没了,我一切都好。

“是,”他丧气地回答说,“不过作为首席礼官,老臣有职责拿走钥匙。”

我从灯台上拔出蜜蜡,放在桌布上。挂在画像后面不是很好么?

他上前两步,目光眈眈。“大人,交给我吧。”

迈大人,在这里的几年,你待我很好,我一直感谢你。

可怜的忠臣还来不及回答,尖锐的灯台便捅进了他的喉咙。他的身体轰然坍塌,空落的大殿中央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我蹲下去帮他合上双眼,忘了说,我很感激您的儿子。

阁楼上堆放着祭典用品,牛皮鼓,鹿皮经书,面具,手杖,彩旗棍,龟甲,缜密地填满了这间幽暗的小屋,不同的时代,它们被涂上不同的颜色,那些色彩明丽鲜艳,掩盖了它们的古老年岁。

天花板上镶嵌着小窗,像一洼井口,成为逃离的唯一途径。这夜没有月亮,窗外的夜幕和屋里没有色差,只有单调乏味的黑暗与寂寞。所以泊沦的脸从夜幕中浮现出来的时候,显得异常苍白。他拉开窗户,从上面丢下一卷软梯。“快上来!我带你走。”

软梯一落地,外头的微光也带着砸在了地上,晃悠悠的细蛇闪烁起金色光芒。我攥着细棍,双脚结结实实踩的在了梯子上,渺茫而神秘的前景使我激动万分,每一次踩踏都显得坚实有力。

房瓦上夜幕似铁火色熹微,火房子恍若高堂邃宇横架鱼鳞。我想这应该是泊沦做过的最大的火房子。“进去吧,快进去,图笙,”他催促,“我们马上可以像云一样升上去,像鸟儿一样的飞。”

火房子就那么飘飘拽拽飞上了天,酒都像一块燃烧的手掌在我们脚下铺陈开来,那几处扑朔明灭的烙记是活人的房舍,寂寥无声的黑暗是死魂的居所,火房子越飘越高,它们的剪影也就愈来愈模糊,化成一团昏黄的,微弱的琥珀,越过城墙,泥土的气息刺穿夜幕,潜入小窗,我们倚傍窗棂,长久亲吻。

我听到房子两侧发出支楞一声巨响,泊沦在耳边告诉我说,房子两边装了两片木扇,只要有风的地方,它们就会像鸟翅一样打开,让火房子飞得更快。凭窗望去,天空深处海底般湛蓝汹涌。我们在牛眼睛里,我说。是的,我在牛眼睛里,泊沦说。

这是一个寒冷的初春夜晚,酒都像一团砍碎的芽草,从我们身上剥离下来,它敦厚古老的外城郭,峨然矗立的启明门,朱雀门,带着酒都特有的冷冽酒香,一寸寸消失在我们身后。地面上传来茂河流动的声响,我能依稀辨认它流动的方向,泊沦说:“今夜的风正好,一路向北,就可以到达鲛海沿岸。”那我们现在在哪儿呢?狂啸的夜风拍乱了路途,所有的方向只能靠感官来捕获,河水依然在流淌,泥土的气息依然温厚,树木的栗动也没有停止,我们脚下的平原更加广沃,我们位临的天地更加苍凉。

——上卷·完——

下卷

第15章:再见六贝勒

过了茂山祜山一带,天开始下起了雪,手掌大的雪片和弹石般坚硬的冰雹,把火房子狠狠摁进了雪地里。雪地上白光刺目,看上两眼就会泪流满面,风雪断断续续刮了好几天,有时外面已是蓝天如海白雪如沙,我们钻出去点火,脚一落地,碧蓝的天上再次一片阴霾,乌云翻搅,豁出几道口子,雪子冰雹簌簌倾抖了一天一地,打得人睁不开眼。我们决定依靠屋里的一沓米糕,和一只风干的羊腿,等候天气彻底放晴。

这里就是船夫们所说的海蚌山,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寒风砭骨,气候恶劣,进来的人很少能生还。小木屋很快被大雪裹成了一只馒头,两片鸟翼也被刮断了。我们只能将它们凿成木屑,一堆堆运进屋里焚烧,这些木材毕竟不是好的碳木,烧起来浓烟滚滚,呛人得很,泊沦抽走一些木屑,在上面支了口小锅,把雪丢进去烧成滚水。屋里逐渐暖和起来,身体也不那么难受了,欲望随之纷沓涌来,仅仅一个月的生死别离,使我们之间的联系变得更为错综复杂,我们不再是一对阶级分明的主仆,或是满足彼此欲望的恋人,在这个悄无声息的雪原上,我们成为了彼此唯一的依靠。空虚让人产生联翩浮想,同时催发出无边的欲望。在和煦如春的小屋中,我们进行了无数处次愉快而放纵的交合,它甚至成为漫漫长日中唯一的消遣与宣泄。

暴风雪终于在第六天停止肆虐,接踵而至的却是更为可怕的长夜。煤炭般漆黑的天幕和皑皑白雪之间,嵌压着一道纤细的幽蓝色光带,如同一条河流蜿蜒萦绕在小屋四周。

碳木所剩无几,食物也几乎消耗殆尽,无论如何,都要启程了。我们走下火房子,燃料上已经堆满了白雪,只能依靠仅有的几件工具,和双手,将这些白雪一堆堆铲出去。工作漫长而艰巨,尖砺的碎石和冰块在手上划出一道道血沟,时间久了,双手便红紫发胀,失去了知觉。挖掘工作持续了大半天,淤留在燃料堆中的雪还有很多。我们只能回屋再煮上一锅热水,就着冻成碎渣的米饼来维持体力。

吞进最后一把米粒,饱足后的疲倦感随之而来,我们共拥一条裘皮披风,在锅边躺下。裘皮下我挑开泊沦的衣襟,揉捏着他的茹头,他的乳-头很小,颜色也很浅,在寒冷的空气中,变得小而挺翘,像两只棕红的小启子。他在我怀中酣然入睡,鼻息像猫一样安详舒缓。

也不知睡了多久,屋外忽然传来咚咚的响声。我们相继从睡梦中惊醒,互相对视,咚咚的敲门声没有停止。泊沦走过去把门开出一条细缝,脸贴着门向外张望。外面的男人分别用中原夏言、回鹘语和葛族语问了一遍。“里面有人吗?”泊沦回头用目光求我示意,我向他点了点头。门开了,一个身披熊皮、体格魁梧的男人出现在门外,浑身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你有什么事吗?”泊沦用夏言问他。

他憨态可掬的红色脸庞被扣在一只熊头下面,向我们友好微笑。“我们兄弟正在外面烤火,你们想过来吗?”泊沦犹豫地问:“你们从哪儿来呢?”男人指着不远处,回答说;“我叫薛宜,就住在这山上,那儿还有些商人术士,有十来个人,一块烤火喝酒就暖和多了。你们来吗?”

我们穿上衣服,跳下木屋,十多米开外的地方跳曳着橘黄的火光,温厚的酒香和肉香从那儿传来,男人热情地朝那儿摊摊手说:“快去吧,趁酒肉还没被抢光。”

薛宜带着我们到篝火旁取暖,那里围坐着八个男人,其中四个海蚌山的寨民,还有两位商人,一位乐师,和一名术士。融融大火上架着一条脆黄的鹿腿,一边锅炉里翻煮着牦牛蹄筋,酒缸里装满了用羊奶、小麦和少量兽血酿造的烧酒,这种酒腥甜浓郁,劲头也比罂粟花酒要大许多。我和泊沦没喝两口就满面涨红,惹得那些男人哈哈大笑。

我的右手边坐着一个术士,他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脸部轮廓较为平坦柔和,眉目细长,就连说中原话的口音也和我们不一样。他从一只皮囊里掏出一把乳白色的小方块,邀请我们品尝。起初我们误以为那是盐块,差点往肉汤里丢,可拿到手里却发现这些小方块极富弹性,咀嚼的时候绵软润口,有一股大豆的清香。方士说,这是他在炼制丹药的过程中,无意间发现的美味,在没有蔬菜和肉类的情况下,这些神奇的白色方块便足以果腹。

乐师的家乡在遥远的西域孔雀河畔,他是吐火罗人,自称轶,用一把葫芦削成的琵琶为我们弹奏歌唱。他说,这首诗歌壮丽繁长,详细纪述了他们族群的盛衰命运,要把整首歌唱完,得花上三天三夜的功夫。而他正在为我们吟唱的,正是全篇最哀婉的尾章。唱到最后两句,他甚至流下了泪水,我看见眼泪在他脸上瞬间凝成冰珠,又在火光的烘烤下,顺着脸颊滴落在雪地上。

他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那儿的水越来越浅,越来越苦,麦田是黄的,一半是麦子,一半是沙子,树林越来越小,姑娘的脸越来越糙。那年我们举族迁徙,走之前,我父亲带着十个祭司举行了法事,他们用弓箭把神木岛边的水切断了。马背上我看见黄沙从天边过来,父亲没了,那十个男人也没了。后来我们也没了,我和哥哥死在一匹马下。我回去过好几次,始终没能找到祖先的墓地,我进不去了,只能在这儿晃荡,这一晃就是好多年。”

薛宜脸上一冷,问:“那是多久前的事儿了?”他看着琵琶说:“我已经很老很老了。”

术士掐着两段细长的手指,娓娓说道;“十年前我于太行山一带修行,在山洞里我发现了一条夭折的幼龙,面对西南方向,他的双眼至死都不肯闭合。这是不详之兆,你们的灾难马上就要降临了。”

泊沦说:“我们还要一路东行,再大的灾难也已经远离我们。”

术士看了看我,摇头说:“你们是祜山那儿的人吧?你们难道不知,茂河的水是回流的,它的起源就是它的终点,凡是卷入其中的落叶碎石,都无法逃脱河流的掌控,所以你们的命运也会像这水流一样,最终无法逃脱他的束缚。”

“你说谁?”大家问他。

术士张开双臂,调侃地仰起头说:“烈火上的六贝勒。”

大家神色凝重,停止了交谈,我把手伸向火堆,来回翻着,心里骂了好几句脏话。商人咽下最后一片鹿肉,酒足饭饱让他有了打圆场的力气,他满面红光地说:“他不过是个装神弄鬼的术士,连自己能活几岁都算不清,你们听他做什么呀。”说着又从行囊中扯出几条毛毯,“反正也卖不出去喽,时候也不早了,大家就将着裹一裹,都睡了吧。”

一行人头靠着脚睡成一圈,长夜的雪原上没有飞禽走兽,没有日光普照,干柴在烈火下爆裂,牛筋汤在火苗的滋润中依旧温热,浓郁的香气伴随我们入眠。

我清晰记得那晚的梦境。梦中的酒都城满目疮痍,城墙悉数陷落,古宅荒废成墟,六贝勒神像被灾难碾轧得粉身碎骨,在青黄杂乱的枯草中失去了昔日神采。唯有酒窖塔以它寥落的姿态巍立于河岸西面。图姓祖先们排成一条细长的黑色队伍,依伴着死气沉沉的梵音涌入酒窖塔大门,他们大多五官模糊,很多人没有眼睛和嘴巴,在队伍末尾,我看见了父亲母亲和图斯,图斯身后跟着一个面容陌生、形容枯槁的僧人,目送先人们依次进入塔门,他却止步不前,并在片刻之后转身离去。

极度的悲忿和胸闷使我从梦中惊醒,尚且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双锋利的兽爪,它们像两把铁钩,紧紧勾住我的衣襟,腥臭的涎液顺着野兽的下颚,浇打在脸上令人窒息。我惊恐得瞪大了双眼,与我对视的是一双碧绿的狼眼。狼!我打了个冷颤。斑驳在它嘴边的血迹赫然昭示,几条性命已然在爪牙无情的杀戮中粉碎。

恐惧使人失去理智,也会力大无穷。我一把掐住它的脖子,从地上抡起一截桃木棍劈头砍去,雪狼一口衔住桃木棍,咬作两截,我的冒然回击引起了它的愤怒,啐出碎木后,森白夹血的利齿随即凿了下来,我奋力将脑袋撇向一边,断裂的木棍笔直刺入它的左眼。雪狼哀鸣一声,上半身猛地后仰,双爪却岿然不动。等它再次低下头来,我又将桃木棍送进它的右眼。雪狼双目俱瞎,骤然倒在了雪地上。我摸索着爬起来,眼前的情形让人不寒而栗,残存的火苗已全部烧尽,焦黑的柴堆两旁尸骨交叠,鲜血如夜空下绽放的格桑花,在雪地上灼烧出熠熠光辉。四匹幼狮大小的雪狼,踩踏于血花之上,嘴角被鲜血晕染成褐红色。商人,术士皆已命丧黄泉,那五个自称海蚌山寨人的男子和乐师不知所踪。泊沦手持两把金丝弯刀,被两匹雪狼团团围住,嘴里嘶嘶地冒着白气。他左手向前一送,我手里便多了把利器。

泊沦后退两步,一匹狼迎面扑上,凌厉的刀光一闪,狼头便横飞出去。它的同伙急红了眼,后爪往下一蹬,凌空跃起,将泊沦扑倒在地。其余两条母狼顺势而上,意欲一同分享猎物。情急之下,我飞奔过去,一刀砍入母狼的尻骨,被生生劈成两半的雪狼,前半身往左歪,后半身翻入右边的柴堆中,连闭眼的机会也没有。疯狂的进攻让剩余的两头狼失去分寸,它们放弃了近在眼前的猎物,开始往回奔逃。猎物们却早已杀红了眼,手起刀落,让它们毙命荒原。临死之际它们一齐北望而号,怨毒而凄厉的嗥叫声回荡在白山黑穹间弥久不散。谙熟于狩猎的我们很快醒悟过来,这种嚎叫不光是诅咒,更是对远方族群的垂死求救。

我们点起火把,以最快的速度奔向火房子,然而散落的白雪使燃料堆无法及时引燃。山谷的另一头,嗜血的本性被同伴的哀叫和生命的气息唤醒,伞状的雪幕飞扬在地平线上,雪幕之后,一溜灰白的浪花席卷而来,很快地,狼群包围了我们,两条肉躯对于阵容庞大的狼群来说微不足道,但它们毫不介意,幽绿萤火起起伏伏此消彼长,满是复仇的痛快。它们的首领是一头狼首豹身的怪物,毛发漆黑,身形壮硕,笔直的獠牙犹如一柄青铜剑从嘴中挂落,反射出猎物身影。

狼群形成的包围圈逐渐缩小,湿润的燃料堆让逃出生天的可能显得异常渺茫。我们将火把插在屋前,携手钻进木屋等死。雪狼石块般坚硬的身躯不断撞击这座精巧脆弱的建筑,左手边的窗户很快被撞飞,一只狼头冲了进来,龇牙咧嘴口水肆流,它的牙齿像某种精良的仪器,在我脖颈上缓慢移动,仿佛在寻找最丰饶的筋脉。我对着那双狼眼吐了口唾沫,随即往泊沦身上一偎,抡起铁锅猛砸窗户,那头狼被拍得头破血流,呜呼哀哉,它愚钝而固执的头颅把整个锅底捣得凹了进去。

泊沦忧心忡忡观望着这场鱼死网破,心爱的大锅毁于一旦,他忍不住捶胸顿足:“你给我们留个像样的陪葬品行不行!”话音刚落,只听当的一声,一只狼头穿出锅底,像太阳花蕊一样开在了铁锅中央。

也就是在那声巨响后,四周恢复了寂静,小木屋刹那间停止了岌岌可危的撼动。过了很久,我们才紧握大刀,爬出房门看个究竟。皑皑雪原早已不见狼群的踪迹,咫尺之内傲立一名男子,他体形高拔,身披一袭飘逸的蓝色长袍,肌肤毛发不染一丝血腥,恍若翩然而至的天神。

“你是谁?”泊沦问道。我慌乱无措的手势也在表达相同的意思。

男人像看着两个孩子似的看着我们,笑着说:“那五个山寨男子是狼妖,它们喋血成性,专骗你们这些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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