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看理智和人性怎样从你这颗可怜的灵魂里潸然流走。
他恶狠狠地盯着我,如同困兽盯着笼外的食物。我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我告诉他。他笼着我的双手单腿下跪,目光接近乞食。他说:“图笙,哥这辈子从来没求过你,这次我求你帮我。现在他还不知道你的事,你可以帮我杀了他。”
我觉得好笑。我手无寸铁,麾下无兵,你让我怎么杀他?
“毒死他,在他喝醉的时候把刀捅进他的肚子……就算他这次不死,最后也会死在那张丑陋的床榻上,或者一头淹死在酒杯里。”
然后呢?然后你和母亲可以继续通尖,我可以继续干男人的屁股,你是这个意思吗?
“帮我!”
我不会的。我嫌恶地抽出手来,我倒宁可他先杀了我。
他把鼻尖顶在我脸上,眯着眼看了半天,蓦地笑了。他说;“你是图家人,所以只要有条缝,你都能活下去。”
第12章:弑父
寒冬迫近,日头一天比一天短,日子却一天比一天长。随着新生命的临近,父亲和图斯间的关系呈现出不可抑制的破裂,无处不在的挖苦和嘲讽,使他们苦心经营得以维系的信任饱受羞辱与摧残。士兵们日夜不停地在城外巡弋,面孔比身上的甲胄还要冰冷,城内官职更迭不休,古宅里不断涌现的新鲜面孔和陌生口音,如夜空中漂泊的影子,聚散流转。无形的动荡正在逐步击溃暴乱前的平静,阴谋像一条巨大的龙尾,悄无声息地扫过这座安享了近百年太平的城池。
街坊老人成了这片混乱中唯一的定数,他们坐在河岸边上,昏黄老眼照应着夕阳余光,他们用玩笑的口吻谈论这场未雨绸缪。他们说,这回三月三,乌鸦们可有口福喽。
我的书桌和床下堆满了用来作画的绢布,它们记录了我变哑前看到的诡异画面。憎厌和罪恶,这两种情感像咸湿的海草纠缠着我,图斯说,每个人都有活下去的理由。而一个人活下去的理由往往会成为另一个人丧生的主因。求生的欲念就如同逐火而生的邪灵,用灿烂的毁灭为杀戮埋下温床。
三个月后,也就是孩子临盆的那天,城内兵火攒动,铁甲顿挫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刺耳回声。士兵们的衣着惊人一致,无法判别出谁是谁的人。我这才意识到混乱已经笼罩了我们,今夜之后,这个家庭将面对瓦解。父亲和图斯心照不宣地对这桩阴谋保持了沉默,他们像一对普通的乡野父子,融洽而焦急地等待孩子的降临。
经过整整一天的分娩,苍南终于产下一个怪物。婴儿从母亲双腿间爬出来,眼大如铛,浑身缠满血色毛发,它像青蛙似的咕咕怪叫两声,一跃,就跃上了乳母的手臂,乳母吓得原地乱跳,它滑下来,在地上化作了一把骨渣。
图斯失魂落魄地从帘后出来,无力地咽了口唾沫:“图笙,她让你也进去。”
我跟着他来到床前,床下三寸之地尽是血污,苍南整个人都瘪了下去,像一片信绢贴在湿腻的床单上,眼神混混沌沌的,喉咙口压了块苍鹰项链,亮得扎眼。
我知道她快死了。
我们在床边坐下来。图斯抓起她的手,她的手很细,骨节突出,像是从墓地里伸出来的,他用额头抵着那只手,泣不成声。
苍南微微翻了下眼皮,吃力地抽出手,往他脸上扇了两巴掌。“别碰我,”她说,“你比任何一张产床都要脏。”图斯嘴上哆嗦了一下:“阿南我……”苍南勉强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小莲死的前一天,来看过我……我死了以后,把我的尸骨带回竹南……”
“阿南,我……”图斯在床铺上摸索着,手伸到她身边又停下来。“我错了,我是喜欢你的。”
“我知道了,下地狱去吧,我的夫君。”她把双手放在苍鹰宝石上,脸上涣散出一片欣然的笑容。然后她死了。
窗外跳动着火光,橘黄的,一闪,变成了幽蓝色的磷火。接下来怎么办?我望着窗外。
“我的人已经到了,今晚会很漫长,也可能很短暂。就看你的了。”
如果我说不呢?
他疲倦地笑了笑,扶着床站起来。“那我们就等着瞧吧。”
我们走出卧房。图斯悲怆地说:“她去了。”
娘满面愁容地靠在扶手上,看上去老了十岁。“她死前有说什么吗?”
“她想回大漠安葬。”
爹点了点头:“这样也好。行啦,折腾了一晚上,大家都累了,都回去歇着吧。”他笨重的身体从座位上升起来,朝门外踱去。
图斯向我递了个眼色。我把手揣进兜里,那把刀一直铬着我的肉。我抽出手,摇了摇头。他咬咬牙,扭头对爹喊:“图笙,你怎么了?”
爹在门边停下脚步,回过身来看我。我踉跄着往后退,我看见图斯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爹背后。不,我疯狂地挥舞着双手,爹,快跑!从法笘门出去,快!
爹的身体突然顿了一下,一刃刀尖从他胸口上挺出来,又拔回去,图斯缩回手臂,紧接着又往前送。我无声地尖叫,扑过去抱着爹往回拖,他的身躯像山一样往下崩塌,我脚上一瘸,两人滚在了地上。图斯举着刀,一步步走来,我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喉咙口又腥又甜,恍恍惚惚用力翻了个个儿,整个人趴在爹身上。“你这是要干什么!”图斯狠狠踢了我一脚,“快让开!”
爹把头从我肩上探出来,对他吐了口唾沫:“我刚才可以捅破你的喉咙,怪我手软……”
图斯说:“爹,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把胸章交给我,我不杀你。”
爹哈哈大笑起来:“去门外看看吧,狗杂种。”
图斯露出迟疑的神色,快步走到门边探了探脑袋,回来的时候,从脸到脖子根瞬间全白了。“不可能!”他尖叫,“我的人呢?你什么时候……”
爹推开我,从地上爬起来。“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因为你是我儿子,你身上每一寸血肉,你所有的智慧,勇气,野心,甚至是愚蠢,都是我教会你的。现在,你要是迈出这扇门,就会被射成一面筛子,你舅舅的脑袋正在城门头挂着呢。”
图斯往后退了好几步,咯咯地笑起来:“你打算拿我怎样?把我的脑袋挂在城门上,还是一把火烧死我?”他手腕一翻,把刀架在脖子上,“如果要烧死我,那就不必了。”
爹扶着桌子坐下来,从腰带里抽出胸章,丢在地上。“要拿就拿去吧,给我陪葬,你还不配。”图斯目瞪口呆地望着那面血淋淋的玉牌,手上一松,刀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娘颤巍巍地跪倒在他脚边,双手捧着脸,眼泪从指缝里掉出来。“图植,等我死了,你把我逐出宗庙吧……我比他还不配。”
爹的面孔越来越白,他捂着胸口,血从上面挂下来,打在娘手上,沿着指缝又流进她脸上。“宗庙?”他大笑起来,“里面也没几个人是干净的,对上我们这一家,正好。你是个表子,可也是我老婆,我在外面嫖女人,你在家里嫖儿子……”他笑得流出了眼泪,“能住在一间屋檐下,那就是命。你们两个,带着这块丑陋的牌子滚出去吧,这片土地都是你们的了。图笙你留下来。”
娘在地上爬了两步,捡起玉牌,拉着图斯退了出去。爹向我招手:“还蹲在地上干什么?给我过来坐着!”
我盯着他的伤口,手足无措。我去叫医官……
他摇摇头:“他这刀是捅偏了,可刚好在我心窝子上。你过来,陪爹再喝一回酒。你送来的酒,我原打算见了孙儿再喝的。刚才压着你了吧?”
肋骨都快断了。
他喝下一大杯酒,猛地呛了两口。“你知道再过两天是什么日子吗?”
三月三,是举行火刑仪式的日子。
“没错,你祖父就死在那一天。”
他不是死于二月的最后一天吗?
“那只是在别人眼里。那年三月初三,我把他烧死在广场上。”
为什么非得烧死他?
他看着地上,迷茫地摇了摇头。“知道你叔叔是怎么死的吗?他在外逃亡两年,是我把他带回了家,因为父亲说,只要他肯回来,就能得到宽恕。老天,我真是蠢的可以,第二天图兰就不见了。后来我在地牢发现了他。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的亲弟弟在那儿像畜生一样被人殴打,羞辱,阉割。我恨极了,也怕极了。可我不是图兰,我没有他那么懦弱可欺,我也决不允许相同的厄运在自己身上重演。为了活下去,我杀了你祖父。”他抬起头望着我,“就这样,他成了我案板上的第一块肉,那天我站在刑架下,看着这个权倾一时的男人和最卑贱的囚犯一起死去,当时我就明白,这一切都还没完。因为我身上流着他的血,我的人性里也有着同样的卑劣与鲜耻,我们的劣根会一直深延下去。”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两行浑浊的泪水泛涌在他红色的眼眶中,我迟疑地摁住酒杯,爹,还是别喝了。他哈地笑了一声:“你在里面藏了毒?那我尝尝究竟是什么毒。”他一饮而尽,回味无穷地抹了抹嘴:“这地方总是冷飕飕的,多喝点就暖和了。你怎么哭啦?”他好奇地看着我,伸出手用袖子擦拭了一下我的脸:“快别哭了,爹还有几句话要和你说。”他越是这样,我就哭的越凶。他厌倦地放下手,对着屋顶叹了口气。
“你们的事我都知道,这么多年,我还是选择了沉默与糊涂。我糊涂,是出于对你们的袒护,我忍耐,是不想再让自己的双手沾满亲人的鲜血,我沉默,是你们日益成熟的猜忌,残酷和野心泯灭了我所有的指望,让我无比厌恶和寒……寒心……”他脸色越来越不对,我心中明白,绝望地扭过头去,可血砸在地上的声音还是那么响。
他推翻酒壶,张大嘴巴瞪着我。
我痛哭流涕跪倒在他脚下,浑身虚飘得就像失去根基的树木。他突然笑了,手向我伸过来,我攥着他的手放在脸上,满脸的血。
他说:“人真是可怕呀,不管洗得多干净,他们都只记得你脏兮兮的样子,不管我做什么,你们……就连你也不肯信我。为了这么块地方折腾了那么久,都是为了什么?行啦,别哭哭啼啼的了,我听着烦,等我死了,你就去宗萨庙吧,记得让他们来看看我。”
这时长街上的梆声散了,他也跟着去了。
迈出房门,我看见氏族人和城卫兵的军队还未散去,他们像一群黑鸟密集在冰凉的地砖上,图斯和娘耷拉着脑袋,脚尖紧紧靠住饱食寒霜的台阶。屋檐上寒鸦横列,暗红的光从它们狭隘的眼缝里迸射,形如燃烧的杂草跃动于狼牙之尖。哪里有死亡,哪里就有它们,它们是穿行在空中的盲人,将唯一的嗅觉都交付给了新鲜的尸骨,它们总是很饿,怎么也吃不饱。它们饿,所以它们唱。
杀杀杀……
父亲的死成就了吟游诗人的狂欢,他们动用全部的才华与热情,来歌颂他年少时昂扬的锐气和马背上飞扬的神采,这些瑰丽的点缀终究无法掩盖死亡本身的空洞与乏味,也无力阻挡岁月浮迁对权力与功名的销蚀。父亲死的并不光彩,他最终留给我们的,不过是庙堂上一轴失真的画卷,和荒地里一丘冰冷的墓冢。而他对这个家族的所有贡献,不过是被我们反复咀嚼的,同室操戈因果报应的前车与笑话。
第13章:宗萨庙
从图家古宅到宗萨庙,我短暂空茫的少年时光就这样匆匆流逝。
宗萨庙矗立在远离河岸的城北地带,酒气稀淡,人烟渺茫,这是一座被人遗忘的迷宫,墓地纵行于八座宫殿周围,夜幕之下,高耸的土丘形如僵死的老人,他们最后的姿势是对枯竭记忆的挖掘。同我一起打理卷宗主持祭祀的官员中不乏一些年轻男子,他们的面孔在死亡的长久浸润下,显现出与年龄不相匹配的孤寂苍凉。漫漫空夜,依伴我们的只有满壁的萧索面孔,充斥着灰色的厌倦与麻木,让偶尔的一抹微笑也变得密不可宣。
图斯成了第一个逃避火刑的族长,那一天他会陪我祭拜先祖,我们跪在父亲的画像前,谈论他平庸无奇的一生,光阴在死亡面前是那么模糊和脆弱,春秋交替不过是转瞬的轮回,终于他的面容变得遥远而陌生,拥有了和其他面孔一样的神情。
“第一次参加火刑的时候,我蒙住了自己的眼睛,沿着指缝我看到跪在地上的百姓,他们像聚集在蜜糖周围的蚁虫,看上去是那么激动、兴奋,我当时怕极了,他们脸上的东西让我害怕,我想如果站在刑架上的人是我,他们也会那么干的,甚至会更狂热。你说我们为什么要在神灵面前杀戮呢?”
因为我们创造了神灵。
“竹南和勉人已经开战了,用不了多久离人也会搅和进去,他们就是一群跟屁虫。等勉人和离人结成阵营,我们少不得也要参战,战争要来喽。”他把双手在大腿上摊开,仔细琢磨着每一根手指,它们修剪得很漂亮,圆润白皙,像女人的手。“娘也没有几天的光景了,你有空就多去看看她。等她一去,咱们的舅舅们就会投到别人手下去,他们家什么都不会,只会做叛徒。”
我们也是叛徒。
他看了我一眼,咯咯笑起来。“等娘去了,我又要结婚了。”
她知道么?
“不知道。”他扶着膝盖站起来说,“这里的饭还吃的惯么?”
他指的是冷食。酒都僧侣身上的油水很多,拨配给宗萨庙的物资却一直很少。萨在葛族语言中是鬼的意思,鬼吃冷食,我们也陪着吃,没有人敢抱怨。来这儿的官员大多遭了贬黜,也不乏一些败落的贵族,总而言之,有条命就不错了,吃什么根本不重要。一个老礼官对我说:“这诺大的八座宫殿和一尊祭坛,不过是死人供给活人生存的地方,你看这枯叶般的卷宗,就算打理得再完整,也无人翻阅,你看这经文,我们日日夜夜看着它,比自己的名字还熟念,可咏诵的时候,早就忘记了它的意义。找点别的事儿来分散你的注意力吧,年轻人,假如你还能活很长,不然人和地里的枯骨又有什么两样呢?”
于是,我把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浴桶上。那是图斯专门用檀木为我打造的,不足渔殷堂澡池的四分之一,但足够容纳两人一起沐浴。百般聊赖的生活,我和泊沦把乐趣都投放给了毫无节制的性爱,我们在浴盆里干,在床上、桌案上、坟地里、甚至是主殿里也干。我告诉图斯:我们可不怕,我们在六贝勒的圣血上都作过。图斯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阔的殿堂里回旋。他说:“祖宗们忙着算阳间的命账,当然没精力来管你们。”
最后一次见到娘,是二十一岁那年隆冬。她已经坐不起来了,进门时我闻到了宗萨庙里的气息,我想那股气味应该来自于她的头发,它们像一堆灰烬撒满一方绣枕,仿佛只要轻轻一掸,就会消散在空气里。
她让我在背后垫一块枕头,这样她可以勉强坐起来,又叫我递上酒杯,她抿了口,问:“你很久没来看我了吧。”
前天才刚看过您,您忘啦。
“你看我这记性,”她按了两下太阳穴,“昨晚我梦见自己年轻的样子,那时我是那么漂亮,富有活力,满脑子都是将军佳人的幻想。在梦里我还看见了你爹,他身骑黑马,手举弓箭,看上去英俊极了。他把我抱上马背,我真的闻到了他的气味,还有马背上猎物的血腥味。我们骑着马,在树林里走呀,走呀,直到他的头发白了,我的头发也白了。”她说着把手捂在鬓角上,风从窗外卷进来,她的头发像散落的线团在耳边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