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尺荒凉——九重门
九重门  发于:2015年05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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鲛人低低地唱着,辨不出音律语言,她一唱,水上的头发也跟着微微摆晃,一拂一动,柔情无限,有着类似于羊水一般的温暖。我们不觉地闭上了眼,徜徉在妩媚的歌声中坠入甜蜜氤氲的睡眠。

“别睡!”蓝蓖紧握船舵低喝一声,“睡了可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他告诉我们,有鲛人的地方就有海难,船上的人听见歌声,就会睡着。

五天后航道突转,一槲平阔的江面显露眼前。两岸重山峥嵘幽邃,猿啼错落高亢,唱破几方云絮,与积雪相印,黑白苍翠。

三十二天后,终于停船靠岸。蓝蓖的朋友夷已经在那儿等着了。他是个无比爽朗的人,隔着很远的距离,那笑声就像热水一样泼在我们身上。

夷带着我们穿过纷扰忙碌的人群,这是一片富庶繁华的土地,充斥着不同的面孔和乡音,滋养着迥异的生活方式和共同欲望。港湾上船舶林立如龙,船舱中香料曼丽粮食金黄,气味陈杂恍如梦寐,罗绸锦缎浮浮落落,夕霞般柔媚似水,青铜如男儿身狂傲易折,漆器华美纤秀,盈盈可握。港岸上的匆匆几瞥胶着出我对于中原世界的模糊印象,无论物欲杀伐,它无疑是最慷慨狂热的土壤。

第18章:楚地

出了渔村,我的恶疾便奇异的消失了,反倒是一路劳顿,拖垮了身体。

蓝蓖还要辗转去北边,暂时将我们托付给了夷。夷是下蔡的一名漕运小官,家中有儿有女,有田有房,十分殷实。我们进门时只看见满屋女眷,稍许问了才知道,前两个儿子早参了军,幼子留家耕田,不想三年前长子死于沙场,才把最后一个儿子补了上去。

寄居夷家的生活平淡舒适,夷把我们当两头好马喂养,泊沦过意不去,偷着帮忙干活,每次主人从河岸上回来,都得去田埂上看,只要泊沦在那儿,就撵他上来。他说,让一个客人下地干活,真是丢人。

幼女貔良年岁尚小,留在家中照顾我。她是个圆脸孔细腰肢的女孩,一双眼睛分外明亮,手脚比山羊还伶俐。初来乍到的两个男人相貌奇异,口音古怪,也不知好奇还是激动,她每天围着床榻,一会摸摸我脸,一会试着模仿我的手势,她不大会夏言,大部分时间只说楚话,我又听不懂,两人交流只能靠夸张的手势作补助。按她爹娘说的,我是个病人。她告诉我,家里人很少生病,只依稀记得祖父年迈体虚,最后死在病榻上的惨淡光景。这桩伤心事使她看我的眼神充满怜悯,像对待一只拔光羽毛的幼雏。

夷的夫人坚持每天为我熬制药汁,我本没什么大碍,愣被这黑咕隆咚的家伙灌得脸皮蜡黄,见了食物就想效仿三闾大夫。貔良瓢碗高举,一路塞到我鼻头底下。她说,死人的模样太吓人了,我不想再见着死人。固执的小东西,向她通融半天,才放了我半碗,还有一半被她“智慧地”处理掉了——灌进一只木偶的嘴巴里。那只空心木偶是泊沦用桑木给她做的,按一下下巴,嘴就会张开,她把半碗药汁全喂给它喝。大伙一回家,她抱着木偶边叫边跑,滴滴答答渗了一地汤水,拿脚盖两下,猫似的一溜脚印子。

停了药,食欲就慢慢上来了,大口吃白食心里总不踏实,可真饿急了也没办法。我每天以攻城的魄力干掉手里的食物。我一头吃,貔良就在一旁撩开嘴唇,龇出一口小白牙,左右碾磨着嘴里的空气。我问她你这是干什么?她回答说,我在给你照镜子,你吃起东西来,像咱们家的驴子。“不过你吃的时候从来没声音,真神奇。”她这么说反倒把我噎住了。

过了十来天功夫,身子总算养好了,还长了些重量。

夷终于慢条斯理地给我们规划接下去的路。他说:“你们要么呆在楚地,要么往北走,去韩国或齐国,这两地方最近。”

泊沦问:“那儿比较太平?”

他马上一筹莫展了:“其实好好的,你们来中原干嘛呢?到处都一样,不是种地,就是打仗,反正秦人活得最辛苦就是了。”

两位客人对了对眼神,泊沦说:“那我们留在下蔡吧。”

夷点点头说:“那好,这两年战事吃紧,前面打仗的吃不饱饭,后面的田又没人种。过几天我带你们入编,分两亩田地,顺便把钱币细软给换了。”

给我们换钱币的官员长了一绺山羊须,眼睛像两道伤口又细又窄。我和泊沦土腆着笑脸,财主似的从一只大袋子里哗啦啦倒出一大把稀奇古怪的货币。他很不耐烦,叽里咕噜讲了一大堆。夷帮我们翻译:“他让你们把金的铜的自己分好,再帮你们称。”

中原的桌案很矮,我们撅着屁股数了半天,期间山羊胡喝了一碗酒、吃了一把米。终于分好了,他依次从每堆里取出一枚钱币,放到天平上,一边码上权环,一掂,脸上的花很快怒放了。葛族钱币就是模样丑了些,可分量实在,呈色也好。他从箱子里擂出一柱柱贝壳状的铜币,少量金币,用一张布裹好,交给我们。

揣着沉甸甸的布袋,只觉得灵魂都要飞出天灵盖了。出了门,我们等不及打开布袋,在阳光下端量这些陌生的货币。你别说,楚人的东西还都挺漂亮的。

过了一个月,钱也有了,地也有了,房子自然不是难事。州里好几户人家从上到下都死绝了,土地转手很方便。有间房舍原本腾出来作了磨房,稍作修缮,就可以落户。

农活对我们来说绝对是桩难事儿。这里的土壤和酒都相似,举目望去,大片水稻绿生生的点在水上。从小见惯了城南农事繁忙,以为都是些粗鄙简单的活儿,如果庶民能精通复杂的事,那他们还当什么庶民呢?可真上了手,才知道卖力的活儿都不好干。我讨厌漂泛在焦热空气中酸馊的汗臭味,讨厌满身污肮的泥点,只要把腿扎进田里,我就会像只半熟的烤鹅嘓嘓乱跳,把鲜嫩的秧苗跺死在淤泥里。两旁的鄙夷目光中我恍然醒悟,夷为什么要费劲心思阻止泊沦干活了。

夷夫人讥嘲地说:“看来你们还真是富家子弟呀,连农具都识不全,好好的插秧,你抗个那么沉的钉耙干什么?貔良昨天刚长出两颗新牙,要让她瞧见了,估计得笑飞。”

不过她是个善心人,嘴上虽这么说,手上只要一得空,就会来给我们做监工。在她的帮助下,我们学会了翻土,引水,插秧,施肥和收割,头一年粗耕滥收,加之夏季干旱,交粮尚有不足,第二年手脚麻利了许多,又碰上大好天气,于是连着前一年亏欠的一同补齐了。

转眼又是夏天。黄昏田里一片欢欣,太阳落下去,一天就没了,酷热光芒随着日落渐次疏散,地里霭霭的碧绿汪洋,天上又是浓烈的红,只有山缘撇了几道蒙昧的焦黄。我们坐在田埂上,双腿荡进淤泥,泊沦挑起粘湿的泥土,涂抹在蚊虫叮咬过的肿块上,风从南边掠来,漫过房舍田原,浮起人声蛙声,回回回。

沿着蜜瓜纹似的田陌伸展开去,便是小舟般潮润平缓的矮丘,触目娇滴滴的水绿,一帆盖着一帆,一丛掩着一丛,嵌几口水塘,清幽幽,亮堂堂,孩童们光着腚子,追逐嬉戏,等天再暗下去些,孩儿都被唤去晚餐,我们才找了口僻静的水塘,宽衣解带,涉入水中。水面上金光浮影,傍几方水草红紫交叠,活色生香,浅滩下水草丛生成林,缠打着脚踝不放,说不尽的缱绻悱恻。人的肌肤在水下是貂皮般柔软油滑,泊沦脚底上长了些茧子,勾在我腰间摩挲,臀部依然光滑细腻,我捏了两把,拨开那个隐蔽的巢穴,深入进去。他低低叫了两声,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软软地挂在身上,日光切着树影,在他肩胛上消散,一天的光景也在那几寸肌肤上萧然流走。

入夜点一汪油灯,听柴门老犬吠叫,男人傍酒高歌,女人哄孩儿入眠,男女欢爱声悠悠荡荡。围一张矮桌,我埋头修补农具,泊沦鼓捣他最钟爱的玩意儿,这些东西很漂亮,却也没什么用,有时我帮他做些零散活。我们的床头悬着猫头鹰吊坠,门前挂仿声鸟风铃,轮廓怪异的竹屏后搁一圆木桶,用半根竹管衔一把水壶,等水烧热了,拔开门口,热水沿着竹管淌下来,就可以泡很久。

日积月累,屋里堆不下,他的宝贝们只好挤兑到院子里,见了日光和眼光。村里人对这些奇异的小玩物颇感兴趣,孩子们飞蝗似扑来耍玩,抢来抢去没两下,就把东西给搞废了,这下我每天得拿着篾子刀具修修补补。

孩子一多,泊沦也开始嫌烦了,于是劈了一人高的木材,擂作几面筏子,在院里盘出好几条小道来。孩子在里面转晕了,来寻孩子的爹娘转晕了,连我都转晕了。打晌午进的院门,到了黄昏才把一畚黄豆捧出来,我气得一跳一跳往田上走,他还悠哉悠哉坐在田埂上和孩子抹泥巴玩。我把筛子一撩,蘸了泥巴就往他的大脑门上写了个拆。

有天早上,门外来了几个官家打扮的人,问他们来这儿做什么,带头的环顾院落,说:“我们是州尹府上的人,大人听说你们能制器物,想让你们带几样给他瞧瞧。”

泊沦说:“可白天我们得下地。”

他呵呵一笑:“地天天有得种,大人要是高兴了,赏你们两样精贵东西,比这地要值钱多了。就出去一天,庄稼黄不了。”

我们拾缀了几件像样的,跨上马跟他们走了。

过了大半日功夫,才到州尹宅邸,从偏门进去,里面宽敞空阔,几道长廊迂回曲折,参差隔出几方院落,廊道间树影横斜,碗大的梅花喧嚣热烈,一朵朵拱入围栏,触手可摘,远远的山石中亭榭高挑,一泓山水清澈明丽,傍几丛芦花茱萸,俨然一派潜隐在城市喧嚣中的山野风光。

仆人引我们进入后院的一间房屋,说大人要等会才来。我们便往正堂上转了转。这位大人似乎对青铜并不衷睐,当地只有一方金光灿灿的小鼎,桌案上一尊刻满蟠螭的荷苞形香炉,和一长一短两把铜剑。其余的器皿玩物鼓架排箫大都是竹器和漆器,多绘有桑榆农耕,勇士狩猎,花鸟鱼虫和凤凰,色泽浓丽厚重,外形却有种向上飞腾的灵动姿态。

过了好一会,州尹才姗姗而来,他是个中等身材衣着讲究的男人,连须发都修茸得十分规整。他很随和地叫我们坐下,又让人拿些米酒和果子给我们吃。喝完酒,他迫不及待地让我们把小玩意儿给他瞧瞧,看着手里黯然失色的家伙,我难免有点惶然,便学着仆人的模样,弓着腰把东西递上去。他倒丝毫不介意,抓过去玩了好一会,很快对一只木鸟产生兴趣。泊沦解释说:“木头削得很薄,鸟肚子里填了些锡片,只要装上水,挂到屋檐下去,风吹过来,鸟就会叫。”

州尹好奇地提起酒壶,往里面灌了些酒,叮叮吟吟摇了一阵,很开心地问:“怎么就能发出鸟叫声呢?”

泊沦又说:“鸟脖颈里的木管是照着黄鹂喉管做的,所以能发出这种声音。”又指指我,“这东西还是他想出来的,一开始像虫叫,修了好几天才发出鸟叫声。”

州尹向我看了一眼,吃吃地笑,没说话。又拎起一只木壶,揭开盖子瞅了瞅,问:“里头箍的是铁片?”

泊沦说:“唔。”

他又提起竹网问:“这是滤网?”

泊沦又唔了一声。

他丢在一边,笑笑说:“这玩意儿早见过了,比你这要精致多了。”

我们的口型都是,唔……

他放慢语速,学着泊沦的口音说:“你们听不懂?”

泊沦熟门熟路地在唔前面加了个不。

州尹被逗乐了,他掸了两下手,斯斯文文吃下一个橘子,心满意足地咳嗽两声,开始和我们畅谈他在寿郢和蜀地看到的铸客工匠。他说:“都是些异乡人,同你们差不多,手艺虽差了些,有些想法却很有趣。我听说,你们有样东西可以让人飞起来?”

泊沦说:“大人您有所不知,我们国家有一种灰紫色锯齿状的野草,叫鼠尾梢,把这种草烧成灰,铺洒于碎煤之上,再加些油脂,两边和屋顶都装上鱼鳃袋,点上火就成了。到了这儿,我没看见鼠尾梢,木箱只能上去两尺。”

“鱼鳃袋是什么?”

“就是用猪皮或者蛇皮做的鼓风袋,袋子里充足了气,房子就飘上去了。”

州尹鞠了下身子,头像凤凰鸟头一样探出来,问:“那你觉得什么皮最好使呢?”

泊沦一下子头脑发热,想也不想就说:“当然是人皮喽。”

我急得差点跳起来,在桌子底下拉扯他的衣袖。我们坐的那个,上面是人皮?

他也比手势,废话,不然我们能飞那么远?

州尹阴不可测地笑了:“那你说,你们国家的人皮薄还是我们国家的人皮薄呢?”

我们被唬住了,没做声。

他把头缩回去,“你们放心,我是个讲理的人,你们是我的宾客,我不会剥你们皮的。”

他就这么说完了,脸上的笑容却像瘴气一般持久不散。

我突然想小解了。

仆人领我去了屏风后的一间小室。隔着竹帘,平地砌出四格厚厚的台阶,再往上是个坐坑,腰身几番曲折,坐口十分精巧,仿佛只装的下女人的屁股。“公子,请用吧。”仆人在后面轻轻一推,掩上门帘走开了。接下来气氛变得奇妙非常,那尊漂亮的坐便器仿若一座铜鼎,得意洋洋俯视着我,我迈着郑重的步伐挪上去,下身前还不忘朝里面瞥上一眼,便器里有一团炭木屑,这东西我在家里也见多了,是用来消除浊气的。于是转了身,裤子一脱才意识到这不是棵树,犹豫片刻,只好按下机巴满脸通红地坐了上去。

居然不大不小刚刚好。

左手边上有一张矮桌,放了只托盘,里面装的既不是羊肉片也不是竹片,而是一沓裁剪整齐的布帛。我拽了两张铺在膝盖上,打量着屋顶墙壁上细致的格纹,不觉心摇神曳。这个地方可真古怪,我盯着布帛想,他们的疆土越来越少,人却越来越会享受。

临走前,州尹让人送了我们不少银钱,上马时,一个小厮拽住了笼头,我诧异地卷起皮鞭,他却隐下一个微笑,往我手里塞了件绸缎做的衣服。这下我就不奇怪了。

过了半个月,州尹府上的人又来了,让我跟他过去。我在那件衣裳里夹了一把芦苇,托他们带去。等了两天,那人把衣服原封不动送回来,说,你的心思大人明白了,他不勉强。

那身衣服我只穿过一次,在一个对我来说很很重要的时刻。我至今都记得它诱人的触感,油滑致腻的绸缎,花纹如藤蔓般纠缠不尽,它们是熟悉而遥远的,就好像那久别的浸泡在香气里的生活又一次以嘲笑的方式与我擦身而过。

暂居楚国的时候,只有泊沦常穿着。泊沦身架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我躺在床上,让他穿给我看。他摊开手臂转了个圈,步履缓慢地朝我走来。“你不是喜欢漂亮的衣服吗?怎么给我穿?”

我眯着眼笑。你穿着好看,我就想多看两眼。

他拧着我脸说:“你这样子可真像老爷。”

哪里像?

眼神像。老爷看女人的时候也是这种眼神。

我想那应该是一种昏庸无度的神态,当然它不该出现在农夫的脸上。

“反正都要脱的。”他甩下鞋子跳上来,把腰带塞进我手里。我隔着衣料一寸寸把他摸了个遍,直到冰冷的丝绸都热了,衣料下面的人也摸热了,油灯却烧完了,天也开始凉了。

第19章:太阳下山了

在楚地呆了五年后,我们去了韩国。

那天夷来我们家,整个人愣得像块木头。我拖出条板凳让他坐下,他却袖子一抖,行了个大礼。泊沦连忙扯了他起来,说:“这我们哪里受得起呢,有什么话你慢慢讲。”他却说:“你们就让我行完礼再说吧。”

我们只好松开了手。他居然真的跪了下来,两手一岔,衣袖像两片蝶翅拍在地上,我们惊得目瞪口呆,微微向两边挪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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