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了半晌，吉赛儿负气提起筷子。

“不用讨论了，就这样吧。”

它咬牙说道：

“反正我早晚都会习惯。”

和吉赛儿相处的第一个早晨，是盯着吉赛儿那使起筷子不甚灵活的手，和平躺在碟子里的土豆狼狈的搏斗。

我这才知道它之所以发脾气的真正原因。

由于土豆不断奔离吉赛儿掌控的场景实在太好笑，我忍不住连眼泪都笑出来，免不了换来吉赛儿一连串的咒骂。

“我、我教你吧……每天……”

我克制不了胃部抽搐，颤着嗓子说道。

“随便！”

这下子，吉赛儿真的是气坏了。

第十章

结束一整天需要高度专注力的课程，我斜着抗议背包超载的左肩，走出医学院专属教学大楼，顺手将眼镜摘下收到上衣口袋。

这样的举动，总会不小心刮花镜片，但……只有在学习的时候才拿出来用的眼镜，真的很没存在感，我已经不只一次把眼镜忘在教室，或是遗留在家中的某个角落，为了不要老是重蹈覆辙，只好不厌其烦的随身携带。

抬眼看看被夕阳染红却依然澄澈的天空，虽说再过一、两个小时就要天黑，郁郁葱葱的林荫大道上仍满是为了课业和社团活动奔波的人潮，我踏着规律的步伐，不用刻意思考，便知越过这条大道，就到达象征S大学心脏的花式圆环，再往前推，校门口就在不远处。

这几天，吉赛儿和我为了适应彼此生活的步调，多多少少有一些小摩擦，比如洗澡时吉赛儿一定要先进浴室，我坚持猜拳决定；吉赛儿不喜欢两人的衣服混在一起洗，但为了省水电我必须驳回；吉赛儿粗着脖子争着要用和它翅膀颜色很像的绿色茶杯，可那是我奶奶送我用了好几年舍不得给别人，大至家具怎么摆小至牙膏怎么挤……等等等诸如此类。

所幸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在我的让步和吉赛儿的妥协中，慢慢的趋于一致，虽然难免会听到吉赛儿傲气的抱怨几句，但最后还是顺利达成共识。

以吉赛儿的个性，如此程度的配合，已经算是相当努力了呢……真得好好夸奖一下。

说到奖励，一旦生活没有问题了，就开始想到别的层面，以往吉赛儿有钟医生陪着，还能够趁着外诊时到处溜达，但自从和我住一起，而钟医生大部分在外头跑没空过来接它的情况下，吉赛儿大部分的时间就关在公寓里面，它甚至无聊到开始帮我拼拼图，每次我回到家，都可以看到不少的进度。

是时候让它到外头活动了……我这么想，故早早的向系学会登记一样东西，今天才刚发下来，为了尽早回家把东西交给吉赛儿，我赶忙加快脚步。

这时感到有人轻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望。

“嘿！阿威，刚下课就走这么快，很急？”

朱文，和我同班，外表像不良少年但其实人非常好，满手的戒指、吓人的耳饰和平头上所剃的奇怪花纹并没有阻碍他去担任志工，与孤儿院的小朋友欢度周末。

“不介意我耽搁你一点时间吧？”

我连忙微笑以对，虽然班上的同学年纪都比我小，但并不影响我在班上的人缘，然而平时大家都各忙各的，真想要和几个感情好的同学聚在一块儿，还得碰碰运气，再说，比起和钟医生他们之间的友谊，大学同学多少还是有所分别，至少假日的时候都不会特意约出来，只趁还在学校的时候多所交流。

“我看到今天下午在走廊上公布的名单了，恭喜你！”

他说。

“我也要恭喜你，你一样在名单上吧。”

“没错！一想到以后会跟你这个人称“医学怪人”的家伙竞争，我的胃就好痛啊……”

朱文煞有其事的掩腹，我被逗得哈哈大笑：

“医你的头，没有的事，李玉清教授那么严格，筛选那么多学生只要八个，怎么说还是一起加油比较实在。”

“哈哈……说得没错，那我们彼此彼此……啊，对了！阿威，下个月十六号晚上十一点，我们要在学校举办试胆大会，你没忘吧？”

“呃……”

我笑得一脸尴尬，朱文是系学会的活动长，而我已经好久没有参加系上活动，尽管朱文不断耳提面命，我还是忘得干干净净。

“果然忘了！真不够意思，那是我主办的耶，不管怎么说也来捧个人场吧，为了那天，我还特地请来织品系的安娜，保证精彩，千万不可以错过喔。”

朱文语毕，还搭住我肩膀使劲朝我眨眼。

安娜这个人，我只闻其名不知其人，听说过她是织品系的名人，再多就没有了，至于当初决定办试胆大会的原因……好像也是系上固有的奇怪传统吧。

见朱文那样坚持，实在拗不过，我只好答应：

“好吧，我知道了，我会去。”

“哈哈，那就在簿子上记你一笔，让你赖不掉，下个月十六号，带自己的宠物去喔！”

任务完成，朱文飞快的跑走，想必是要去堵其他人了。

他人还没跑远，我猛然想起一件事，连忙扯开嗓子喊道：

“朱文，我没有宠物啊！”

“知道你没有，可半兽人兽医一直没有宠物未免也太奇怪了吧！在试胆大会之前生一个出来！别忘啦……”

声音越飘越远，杂在人群中不见了。

“什么啊……”

我苦笑着摇摇头。

不晓得吉赛儿愿不愿意当做善事陪我去，不过应该不太可能吧，这下麻烦了，只好先去问问看阿庞，参加试胆大会的人应当没有限制，阿庞喜欢纯粹好玩的活动，也许会愿意带着班班同我一道去，小鹿虽然喜欢看恐怖片，但现场承不承受得住还是未知数，搞不好韶昕会不准，至于钟医生和丽蒂雅嘛——

“主人。”

倏地，一个朦胧的画面，伴随心脏猛烈抽痛一闪而逝。

因为太过怀念，让我想得有些出神，不知不觉凝望前方圆环中随音乐起舞的小型喷泉，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醒觉过来，抬起手无意识的轻拍后颈，一下一下，有节奏的，然后无声的笑起来。

……再来，就是争取实习医生的名额了吧，和三年级的打杂性质不一样，这次是实实在在负责病患。

总觉得没有什么实感。

不过，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第十一章

吉赛儿坐在栏杆上。

夕阳在它身上漾出光圈，层层迭迭的羽毛斑驳变化，涂鸦一般予人华丽的颓废感，深远的公寓长廊浅浅拉出纵横交错的虚幻阴影，在画面中黄澄澄的延伸，集中在前方的一点，吉赛儿面无表情，放任自己修长的双腿突出栏杆，裸露的足踝在空气中时而摇摆、时而休憩，歪斜又不可靠的姿势出奇的稳定，至少，在我苍白着一张脸喊它时，它还有余裕回头给我一个七分嘲讽三分恶作剧的微笑。

“你干什么，快下来！”

我发现我必须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压抑住惊叫，以免吓到吉赛儿，导致坐在栏杆上、半个身体悬空的它坠到楼下去，过度的克制使我的声音变得很分岔很奇怪，满满的惊慌被压缩，充满喜感却又让人笑不出来。

我的背包和手中的提袋早在猛然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就硬生生落地了，一回到家就被这样吓，感觉一点也不好，偏偏它攀坐的位置从楼下往上看是会被其他住户家的阳台遮挡住的死角，除非刻意抬头搜索，否则根本不会发现，这意味着，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没有任何挽回的机会。

死亡是那样可怕。

吉赛儿利落的把长腿跨回平地：

“紧张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

不是第一次！？

敢情我不在家的时候，吉赛儿就这样像快被吹走的风筝一样挂在外头了？

一股怒气突破栅栏似的冲上脑袋，原来额上渗出来的冷汗彷佛都要烧得沸腾了，在确定吉赛儿站稳了以后，我抄起地上的背包和提袋，一把跩着它进家门，尽管颤抖，我还是用了十分力。

吉赛儿痛呼一声：

“很痛！”

它没想到我会这么做，我在它瞠大的双眼中读到诧异，和一丝被冒犯的怒气，但现在的我，没空想这些。

随着大门磅当一声巨响，我放开它，在低头卷袖子的当儿，我强迫自己冷静，但发现一点用也没有，太阳穴的筋剧烈突跳着，胸口被哽着，生气、担忧、害怕……很多很多。

我快不能呼吸了。

“道歉。”

我双手插腰，站在比吉赛儿高那么一阶的地方，藉此制造出压迫感。

“无聊。”

吉赛儿嗤笑了一声，举步擦过我的身旁要走。

我拉住它：

“快道歉。”

“你莫名其妙。”

它面色不善，手臂一挥，再度甩开我。

我心头火起，掌心禁锢吉赛儿的双颊，强迫它面对我，直盯它靛青色的瞳孔，语气喷流岩浆似的饱含愤怒：

“干这种蠢事的你才更莫名其妙，你非得让我搬到一楼去、打死不住三楼以上的房子是不是！快道歉，说你以后不再这样了！”

吉赛儿使劲挣扎，我便更用力回敬，两个人在门口激烈拉扯，不过我还是暗自留下分寸不伤到它，吉赛儿恼羞成怒，同时发觉怎么都无法挣脱我盛怒之下的怪力箝制以后，终于不甘不愿的拉下面子：

“道歉就道歉，有什么了不起！”

“那就快说！”

吉赛儿在我的掌握中，将脸撇向一旁，勉为其难的掀了掀嘴唇：

“……不起。”

“我没听见。”

它翻了翻白眼：

“对不起，以后不这样了，行了吧！”

最后一句，吉赛儿简直是用吼的，这么没诚意，摆明就是要再犯，应该要继续生气才对，但不知怎的，见它这样心不甘情不愿的道歉，我的心情……竟有点好起来了。

第十二章

方才或许是我的表情严肃得吓人，吉赛儿才被逼得不得不道歉，此时一见我脸色稍缓，它立刻嫌恶万分的挣脱，我的手都被它粗鲁的举动打红了。

多亏如此，我实时冷静下来了，同时确切体会到自己的失控。

单单只是看见吉赛儿做出攀爬公寓走道栏杆的危险举动，我心里一块小心忌讳着的地方就被狠狠抽紧，不安与恐惧随之席卷而上，淹没我的理智，无论如何都无法维持平静，非得要得到它的保证，我才能安心。

其实，这无疑是干涉太多了，我又不是吉赛儿的什么人，凭甚么要它保证？况且，吉赛儿它还没被人这样凶过吧，至少钟医生就绝不会这样对它。

一思至此，我反慌了手脚，一方面是为自己逾越的行为感到后悔，一方面又隐隐觉得理所当然，因为得到它勉强还算乖巧的保证，而打从心里感到开心。

这样的矛盾情绪，让我僵着脸不知该怎么办，双眼直盯着吉赛儿为整理而轻拢发丝的好看动作，微缩着脖子等着它用尖锐的语气骂人，并暗自祈祷它不要太生气才好。

“你……”

果不其然，吉赛儿眼神明显阴郁，自我防卫似的抱胸，歪着头张唇欲语……这不就是骂人的前奏吗？

我尽量隐藏自己难以招架的神情，拚命凝聚承受的勇气，对它投以抱歉的温和微笑，然而，我都已经做好万全心理准备，吉赛儿却在即将吐露言语的前一刻抿住嘴唇。

只见它轻吐一口气，微微侧头，眼神飘向别处，我略感疑惑，故追随着它的目光，发现客厅的桌上已经摆好满桌热腾腾的饭菜，见那色香味俱全的美味食物，我立刻想到一个人。

“啊……韶昕来过了，是吗。”

今天我因系上有事没时间回家一趟，虽然中午有留吃的东西，但还是拜托韶昕下午抽空来帮我看一下。

“废话。”

吉赛儿没有看我，沉声轻斥。

“什么时后来的？”

“多亏了你，小鹿仔大中午的就跑来给我添麻烦。”

中午就到了啊……那饭菜是那时候做好的噜？以韶昕的个性，应该会用保鲜膜包好冰冰箱吧，等要吃的时候再拿出来微波就可以了，啊，这么说……

“你都弄好，等我回来吃饭吗？”

我诚恳笑道：

“谢谢。”

吉赛儿一个转身，往客厅走几步，丢给我有着些许漠然的单薄背影。

我还没来得及感到落寞，它便回过头来，傲然道：

“笑话，谁等你了，我是弄给我自己吃的。谁让你每天早餐不是稀饭土豆就是土豆稀饭，中午从学校带回来的东西不外乎蛋糕甜点，再不然就是一下子就可以解决的食物，晚上更不用说，竟然是跟中午一样的，就算饮食均衡好了，这么多天我都腻味了你竟然还不嫌烦，你说你这人是不是欠抽？”

说得……很对，除了蛋糕甜点我会花时间寻找新口味，其他的就没怎么改变，总是固定几家店的东西轮买着吃，我已经养成习惯，忙碌的读书生活，也没那个心思去顾及同一家餐厅的外食是不是已经吃了几个礼拜的问题……但吉赛儿显然对此颇有微词。

“那明天我换去学校附近的记家清淡素食……”

“那家之前就已经连吃两天了。”

“……”

第十三章

一面思考如何改善被吉赛儿嫌弃得要命的饮食生活，我满怀感激的享用韶昕特地留给我们两个人的美味晚餐，期间彼此都很有默契的将刚刚失控的场面当作普通小插曲那样的云淡风轻、不复提起，除了吉赛儿眉间的折痕明显比平时多了几条之外，不再有任何迹象可以证明今天差点吵起来的严重事态，反而是吉赛儿像小孩子一样乱抓筷子的模样，与先前比起来，更加令我感到辛苦万分。

吉赛儿过去一直都用刀叉，与钟医生和丽蒂雅配合得很好，和大伙儿一起吃饭时，也总是韶昕下厨，基于小鹿也不会用筷子的缘故，韶昕总是准备用手、汤匙或刀叉就可以解决的食物，所以吉赛儿真正使用筷子，是跟我在一起才开始的，为了早点学会，这几天它都强迫自己用筷子吃饭。

每当这个时候，挑战就开始了。

我必须按耐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的冲动，小心仔细手把手的教，吉赛儿被我教了一阵，就逞强的说要自己来，然而我的手一放，就又回复成猴子握香蕉那样乱七八糟的姿势。

被迫只能把饭菜一股脑儿“挖”进嘴里，吉赛儿免不了又青筋暴露，冷声嫌这样不够优雅不够气质，同时不忘嫌我是不折不扣的海底化石（从老头子进化了）……云云。

虽然被吉赛儿迁怒的念了一顿，背后也因插满从它嘴里抛出来的锐利口刀而血流不止，然而我却相反地觉得，若是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好像也不是不可以——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只偶尔想想，就算一种乐趣了吧。

结束晚餐，就到了洗澡时间，吉赛儿说了，两个人要猜拳，行，但我只能出石头……其实若只是求平等机会，形式上的猜拳也够了，等到我不想让的时候再看着办，于是先前协调的时候，我欣然接受了这个条件，这几天就看吉赛儿轻轻松松猜赢我而趾高气昂、跩得二五八万进浴室的样子。

……即使之后吉赛儿又光溜溜跑出来，我也可以八风吹不动那样淡然以对，事实上帮吉赛儿打理衣裳也挺有趣的，不知不觉还有点上瘾，因为吉赛儿就这时候特别乖，叫它抬手就抬手、弯腰就弯腰，不说二话，因此，我手上殷切的动作一刻没停，一如吉赛儿第一天来我这里时那样，困扰，但抗拒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