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吉赛儿以缓慢的速度撇过头，看似毫无威胁性的绝美笑靥在它脸上完美的绽放，如果不是和它相处了四年多，真会以为它的心情简直好极了。

用葱白的手指稍稍抚平被微风吹乱的翠绿色发丝，吉赛儿柔声说道：

“天气的确很好，最适合到外头的马路扎营了，你觉得呢？”

“呃……”

“而且这里还有现成的帐篷不是吗？韶昕和小鹿仔前阵子才冒着被野狼叼走的危险去野外露营呢，这样九死一生的帐篷最适合你了。”

“那个……”

“看在你长得白白净净的份上，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干净的的街友们会好心接纳你的，一点也不用担心，以你和无脑庞同样等级的多管闲事，相信很快就可以跟他们融为一体。”

吉赛儿，我今天的血量似乎有点不大够，能请你放我一马吗？……当然这句话是不可能说出口的，按耐住即将不支吐血的冲动，我提高音量，藉此截停吉赛儿：

“那个！”

“干么！”

吉赛儿总算是彻底变脸了，整张脸倏地狰狞起来，刻意要压过我音量似的，尖着嗓子发出饱含愠怒的暴吼。

我感觉它身上的羽毛都炸了起来，这次的事件，它似乎比想象中的还要生气，勾起了我的疑惑，而且看它气成这样，我也不好直接切入话题，于是又开始想尽办法试图拐弯，就我所能想到最安全的话题……果然只剩那个了吧？

战战兢兢的，我轻声问道：

“蛋糕……好吃吗？啊，就是我们今天晚餐过后吃得那个……”

吉赛儿弧度美好的纤细眉毛挑得高高的，靛青色的瞳孔也依旧折射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寒光，但目测的怒气值似乎以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降低，我稍感心安，小心的让自己不结巴，紧接着说：

“那是去和你的名字读音一样的糕饼店买的喔，很特别，就在车站南侧对面的巷子，店面非常漂亮呢，啊，好像有送卡片的样子，盒子也相当不错，还镶了金边呢，那个草绿色的纸袋也是，等等不要忘记，否则被韶昕清掉就不好了……”

在医院里帮忙这么久，虽然吉赛儿本身极不情愿，但我多多少少都会接触到吉赛儿生活的那一面，因为这样，我无意间发现吉赛儿有收集装饰精致的甜点盒、卡片和纸袋的习惯，它会将它们小心的拆开，把漂亮的图纹朝外，熟练的用透明胶带贴边，让它们不易损坏，然后一个一个迭好收起来，医院二楼它住的房间里，有一整个置物柜都塞满了它的收藏，有绝大部分都是这些年来我所作的贡献。

“哼，我还需要你提醒吗？早收起来了。”

吉赛儿从鼻子里发出哼声，翠绿的翅膀疾拍了几下，僵硬火爆的情绪貌似有些许缓和。

第四章

不过也只是“些许”，且有极大部分纯粹是我个人的猜测，当它在响应我的同时，也彻底结束了我俩之间话题的可续性。

“这样啊……唔。”

无可奈何之下，我微微涨红了脸，紧绷着肩膀，既觉尴尬又手足无措。

欲盖弥彰似的，我抬手拍拍自己的后颈，再度偷眼瞄了瞄一旁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吉赛儿，其高傲的身影就像一具不可侵犯的雕像，察觉到吉赛儿没有丝毫想要继续谈话的兴致，我便老实的沉默下来。

阳台处有如抽干空气的静默，与韶昕家客厅传来的嬉闹声形成强烈的对比。

……是不是搞砸了呢？

我轻叹了一口气。

身为一个未来要当医生的人，虽然不是非得要对宠物心理了如指掌不可，但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尤其在吉赛儿面前，我老觉得自己一定有哪里做的不对，和它认识的这几年，它朝着我发怒的时间占了一大半，唯一可以庆幸的，大概只有它不会对我视而不见这点而已。

吉赛儿尽管刻意嘲讽、大声咆啸，或顾左右而言他，却从来不曾在我开口同它说话之后选择沉默，不过若要追根究底，那也只是因为我经常帮它准备茶点，还有适时挡在它和阿庞之间充当出气包的关系，因此就算它不想跟我说话或者嫌我碍眼，多少也得意思意思回几声……是的，就像现在这样，一旦它失去说话的兴致，就会向我暗示“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而接收到这个讯息的我，也只能选择乖乖闭嘴。

相对于钟医生和吉赛儿之间和谐的关系，我还差得远了。

我正兀自烦恼着，还来不及想出个结论，没有一丝紧张感的开朗声音突然在近处响起。

“哪！阿威！”

原本应该还留在客厅和班班滚作一团的阿庞，竟忽然从背后气势汹汹的冲过来，勾住我的脖子使劲将我拖离阳台：

“别理那只臭鸟，它爱闹别扭闹别扭去，跟我们打麻将先，三缺一啊三缺一！”

“呃——咳、咳、可是我不会打……”

由于缺氧的缘故，我瞬间青了脸，但阿庞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只好加快脚步跟随。

“那有什么关系？我也不会。”

“哈、哈哈……”

我干笑了几声，四个人里头少说有两个人不会那是要怎么打啊，不，重点是就算不会也能理直气壮的说想打麻将，只有阿庞一个人了，再者，韶昕家会出现麻将这件事本身就很神奇……。

在这个时候，撇去有可能下一秒就会被阿庞勒死的这项危机，我注意到了。

吉赛儿听见阿庞刻意挑衅的言语，并没有像平常一样反唇相讥，维持原来的姿势立在阳台处一语不发，任由冷风吹拂，从头到尾，连回头看一眼也不曾。

这是怎么了……？

尽管内心有所疑问，但之后我和阿庞这两个初学者，在韶昕和钟医生都没有放水的情况下，连裤子都差点输掉，赶紧在欠下更大的债务之前夹着尾巴逃回家。

而我的疑问，一直到我离开韶昕的公寓，都没有获得解答。

第五章

国立S大学医学系成立的年代相当悠久，多年来一向以培养医术、医德兼备的人才为目标，是全国指针性的学校，在这里聚集的，无非是顶尖的优秀学生，学校之外还有数不清的模范校友，师资阵容也相当坚强，其中不乏医界数一数二的名医和专门科的主任。

但S大学的发展不仅止于此，在过去保守的年代，S大学无惧于外界激烈批评以及来自政府当局的压力，率先与宠物专卖店合作，将半兽人兽医纳入教学范围，并编排教科书、进行诸多临床实验，藉此培养出新一代的医生职业。

事实证明，人类需要半兽宠物的同时，也需要半兽人兽医，这项大胆的决策，改变了“半兽人为人类附属品”的既有观念，将半兽宠物定义为需要被尊重、被保护、被治愈的生命体，尽管此后诸校纷纷跟进，却再也及不上S大学几十年来在半兽人医学占有的地位以及其所奠定的基础。

我六年前考进这所学校时，便充分感受到其自由、创新却不失严谨的风气，转科之后，这样的风气也没有因为学科的不同而有所改变，同学间的课业竞争非常激烈，大三以下或许还有一些弹性空间，但一旦升为四年级，就面临到怎么样都无法让步的关键时刻——争取自己欣赏的指导教授的青睐，并从他们手中，拿到S大学附属医院实习医生的名额。

“武力整备不够，就别奢望上战郴这句话，是医学系被称作“魔鬼终结者”的李玉清教授，在驳回学生的申请书时所说的话，经过壮烈牺牲的学长姐们辗转流传，逐渐变成系里万年不变的座右铭。

不过尽管李玉清教授有着与他的憨直长相毫不搭轧的恐怖性格，学生们仍然趋之若骛，实在是他的教学方式太高杆，能学到的东西很多，他筛选学生很严格，但相对的只要是他教出来的学生，个个都是医界的佼佼者，且不限于兽医这一块，毕竟半兽人相当接近人体，就算毕业以后不从事兽医的工作，当普通医生也是绰绰有余的。

因此，接到李玉清教授的面谈通知时，我感到相当振奋，一大早就准备好我手边所有资料，包括三年来的研究报告以及成绩证明，希望能给教授一个好印象，约定时间还没到，就迫不及待的直奔李教授研究室门前。

“我看起来还行吧……希望不要太糟才好，资料应该都有带齐……不，还是再捡查一次好了……啊啊，我是不是太紧张了，人人人人人……”

“……你在干么。”

“哇啊！”

专心在手掌心写人消除紧张的我，耳边忽然传来人声，朝后一望，就见李教授留着干净胡子的性格方脸，紧张的情绪一下子炸开来，不禁失声惊叫。

李教授的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许多，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袍，眉眼像弥勒佛一样垂得恰到好处，他和蔼的笑道：

“我长得没那么恐怖吧。”

“没有、没有……。”

我慌张的退后几步，低头涨红了脸，为自己的失礼感到羞愧。

“你一个人在我研究室门口自言自语的……是课业上有问题吗？”

“不是的，我是上个礼拜接到通知，跟教授约今天早上十点面谈的程晟威。”

“十点……”

李教授看了看手表：

“你早到了半个多小时，为什么？”

“为什么……这……”

我一时词穷，不好说自己是因为要见他，紧张得连觉都睡不好，为了确保不出任何差错，早早就等在这里吧。

李教授不等我响应便皱着眉头严厉的说道：

“我要见的学生很多，今早你恰好是第一人，所以不至于造成问题，但是如果你在我见其他学生的时候，像只呆头鸟一样杵在门口，会给其他学生造成压力，我也不需要有人像门神一样催促我，约好几点就是几点，早到或晚到都不好。”

明明是一张和善的脸，却陡然转变成极有魄力的面孔。

“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

虽然紧张，但我尽量避免露出畏缩的神情，挺直腰杆，坦荡的直视李教授。

李教授见状，沉默了半晌，随即从口袋掏出研究室的钥匙开门：

“进来吧，既然提早开始了，自然就能提早结束。”

“好的，谢谢教授。”

一进到研究室，里头的东西意外的极少，我从来没见过教授研究室像这样，连一本书都没有，桌上只有一台笔记本电脑，学校分配的大型对象诸如柜子……等，基本上都处于空荡荡无人使用的状态。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你眼前所见只是因为我不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基地，要是你上我在附属医院的休息室，那景象会吓人得多，我寄生在那里已经很久了，每天都靠学校餐厅的便当和养乐多过活。”

李教授朝我眨了眨眼，用幽默来化解我内心对于面谈这件事的不安。

可能是老早就准备好的吧，他从研究室抽屉里拿出我的学籍数据，直接切入主题，他问了我许多问题，大部分从我交给他阅览的研究报告提问，我保持着向人分享我独立研究成果的态度，与李教授进行讨论，有时候向他讨教相关问题，不知不觉，到了原来约定好的两个钟头。

“今天就到此为止。”

李教授主动喊停，将数据全数交还给我。

我手里捏着资料，感觉手掌心的汗都给抹上去了，我这边忐忑不安的等待结果宣判，李教授那边似乎有意加强给我的压力，他的眼睛在我脸上不断来回扫射，想从中找出破绽，这下我连眨眼的功夫都省下来了，努力以坚定的目光同他对视。

随后，李教授脸上便绽开笑容，周围紧张的氛围一松，他神情愉悦的伸出手：

“你的确是很棒的学生，能教到你是我的荣幸。”

我终于得以好好呼吸，卸下强撑出来的镇定模样，掩不住激动的使劲回握。

第六章

当我从学校回到家、关上门、踏上玄关的那一刻，我忍不住双手握拳，面向天花板无声的欢呼。

努力获得肯定的感觉很好，欣喜和愉悦渗透到每一个细胞里，不停散发着热力，一整天，我觉得自己红光满面，做什么事都特别有劲，虽然正式名单公布还要等到下个礼拜，不过那种笃定一切的踏实感，还是让我打从心里感到安心。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受到幸运女神的眷顾，我相信一份耕耘、一份收获，我努力了这么久，抱持着从不懈怠的精神，才好不容易跨过第一道门坎，未来或许仍有许多挑战，但是，会值得的，我一定会让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是约定。

为了犒赏自己，我决定暂停复习功课，好好休息一个晚上，我简单的吃了从便利商店买来的微波食品，慢吞吞的洗漱一番，开着电视让它发出声响，我没有出门的打算，索性就着一身标准款格子睡衣，湿着头发、披着毛巾坐在屋子空旷的角落，拿出我尘封在仓库里好久的2000片风景拼图，小心的倒在我特别准备的桌巾上，开始动手。

这是很花时间的游戏，也许要拼上几个礼拜甚至几个月，所以自从开始专注于课业，我渐渐的不再允许自己做这样对我而言堪称闲散的活动。

不过从今天开始一天拼一点，也不算过份。

“先找边边……边边在哪，啊，有了。”

我很喜欢拼图，每一片小小的厚纸，都其来有自，只要有耐心，就可以找到线索，即便过程很困难，但人人都知道，就是再复杂的拼图，完成以后，就会和盒子上的风景照完全吻合。

这个游戏从一开始就已经有了答案，平稳、踏实、没有意外，因此，我享受拼凑它的过程，甚至快乐的吹起口哨。

打断我悠闲享乐时光的，是手机铃声，以及同时间响起的门铃。

我第一时间选择先接起手机。

“阿威，我们找不到吉赛儿。”

钟医生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

“怎么会？它有说它去哪里吗？”

“没有……它平常都会先交代一声的，它身上没有项圈，我担心它遇到危险。”

我脸色一沉。

吉赛儿在韶昕家已经住了近一个礼拜，这阵子我因为忙着整理数据，没时间到韶昕家做客，所以不太清楚它的近况，之前我就察觉它有点奇怪，想不到竟然发生这种事，到底为什么……可恶，我当时应该问清楚的。

门铃又响了一次，我想起自己还没开门，应该是有人来收报费吧。

尽管内心起伏不定，我还是拿了钱包走到玄关。

“我今天外诊回来以后，它就不在了，你知道韶昕一工作起来风雨不闻，小鹿午觉时也睡得很熟……总之，我们等了几个钟头不见它回来，才发现房间里的行李都不见了，阿庞那边没有消息，就不知道你那……”

“我这里也没……”

我专注的听钟医生说话，将手握上门把，顺势拉开大门。

碰！

一开门，我立刻遭到无可预期的致命痛击，迎面而来的大件行李，撞得我眼冒金星，我两手一松，手机和钱包飞得老远，我连忙稳住重心，按着鼻子稍退几步，混乱与疼痛中，我定睛一瞧，电话中讨论的主角，正提着满手的行李站在我面前。

我发了一会儿楞。

“你……”

“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