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十七偏过头向他一一介绍道:“坐在刘斩风右面的是东区一霸息天恨,再边上是看码头的守门人,无名无姓,自祖辈起就在隆城看码头了,隆城人要进要出全凭他的主意,坐我边上这个是东区西区中间地界龙王街的邦哥,一整条街都归他管,隆城就是由他祖父新建起来,表面上看只是个挂名大哥,其实不少事情还是要他过问做主。”
艳阳天听完,问他:“你是怎么来的?”
陈十七道:“还能怎么来,到了阎王楼楼下,拿出请帖,做电梯上来的,倒是您,您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
艳阳天将刚才和鬼差碰面的事与陈十七说了说,正说到紧要关头,那狭窄的电梯门吱嘎怪叫着向两边打开,杨火凤打头阵,杨家四兄妹依次进来。他四人都是满面热情,见到桌上各位全都殷勤地过来打招呼,艳阳天算了算,懿老爷头七还没过,这四兄妹却没一人披麻戴孝,倒也是稀奇事一件。
杨家大哥杨灼已过中年,四方脸型,肤色黝黑,眉目和善,他坐在主人位置上第一件事就是举杯要敬在座所有人酒,杨家兄妹也都响应号召举起了酒杯,众人也不敢推辞,多多少少都喝了点。放下酒杯后,杨灼笑着道:“这次请大家来吃酒,主要是为了一件事。”
他眼神扫过众人,道:“不知大家是不是已经互相认识过了?”
刘斩风道:“我们本就是旧相识,只是有两个外人不知有没有这个见识认识桌上所有人。”
他笑着冲艳阳天举了举杯,艳阳天没说话,低头粘了点手背上的红色粉末在手指间细细搓弄,还是陈十七接了话茬,道:“各位都是隆城响当当的人物,今日得以见到,我陈十七也不枉此生。”
杨灼摆摆手,道:“哪里哪里,江河的陈老板也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我们西区阎王楼有幸接待了您,这寒酸地方也算蓬荜生辉了。”
陈十七和杨灼说起客套话来没完没了,杨火凤推推杨灼与他耳语了句,那杨灼马上一拍脑门,站起了身,道:“对对,要不是二妹提醒我都把这事忘了,这次请大家来主要是想请各位帮忙断一件公案。”
杨火凤接下去道:“没错了,大家都是隆城权威公正的人物,也算是看着我们四兄妹长大,我们四人这几天听了许多说法,想来想去这案子别人也断不了,就只有求助各位了。”
陈十七与艳阳天对看一眼,两人都明白,杨火凤嘴里说的“大家”肯定不包括他们,也基本不包括刘斩风。
他们四兄妹像是在玩击鼓传花,杨火凤讲完,一直没开腔的杨炆说话了,他生的年轻,阳光帅气,打扮也新潮,衬衣领子里还塞了团紫色的丝巾,他手里玩着打火机道:“这案子呢,我不说大家想必也猜到了,就是我爸,西区阎王火的活阎王懿老爷被人杀了的案子。”
他啪嗒关上打火机,向刘斩风甩去个眼刀,道:“刘斩风,我问你,你这几天都去了哪里??”
刘斩风摊了摊手,道:“美人温柔乡,多睡了几天。”
息天恨这时帮了句腔,道:“斩风那几天确实在木兰花那里,当时情况比较复杂,一个云城的大哥来找木兰花,这大哥脾气差,最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女人,斩风当时想走已经没机会了,木兰花就把他藏在了屋里。本来以为只是一晚上的事儿,没想到那位大哥还来了劲了,一连住了五天,也不出屋子,就和木兰花玩。斩风根本没机会走,大家都找不着他,就以为他失踪了。”
杨家最小的女儿杨火芯听了,莞尔一笑,喝了口热茶,擦擦嘴角,道:“这说话也听了,也找了木兰花了,我还自己跑了趟云城,事情呢,你们说得都对的上,不过要不要信就是我们的事了,息老板您说是吧?”
杨火芯年龄不过十七八,五官可爱娇俏,说话的声音温柔软糯,只是腔调阴狠,和她面相大相径庭。
刘斩风道:“反正我没干过的事就是没干过,再说了懿老爷不是死于一个武功高手手下吗?”
他屈起手指敲敲桌子,玩味地看向陈十七,道:“这位陈老板可是南枝拳高手,想必大家都知道吧?而且正是这位陈老板假扮了阎王火的人烧了我刘家祠堂!!”
刘斩风眉毛竖起,抓紧了桌布,从牙缝里往外挤字,道:“陈老板最近来隆城来得多勤快,问问守门人就知道了,他在暗中做什么勾当,是不是他想嫁祸给我,挑起东区西区争端,坐收渔翁之利,我就真不知道了。”
陈十七道:“我来隆城频繁一是为了和邦哥做生意,这我也不瞒着大家,二是我朋友艳阳天师傅在这儿,我也偶尔来看看他,烧刘家祠堂的事,没错,确实是我找人干的,不为别的,也是为了艳阳天师傅,刘老板抓了艳阳天师傅要祭祖,我作为朋友,看不过去,帮了一把,我问心无愧。”
邦哥点了根雪茄烟,皱着眉吞云吐雾,道:“我和陈老板确实有生意在忙,我有货想从江河的码头进,就是这么简单。”
陈十七又道:“哦,我想起件事,艳阳天师傅当时是被一个刘老板请的一个高手抓去了刘家祠堂,既能买凶抓人,买凶杀人我看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刘斩风道:“既然你说起买凶杀人,那我也说说吧,我好几个兄弟可都来和我说,看到一个绰号叫白鸦的杀手和艳阳天交往甚密。”
陈十七道:“这个白鸦不就是你请来的抓走艳阳天师傅的高手吗?!刘斩风你别血口喷人!”
刘斩风大笑,突然从兜里扔出一叠照片,道:“那个白鸦本来就是艳阳天的徒弟,怎么可能去抓他!陈十七你别血口喷人才对!这白鸦原本叫做周白清,最近一年做起了杀手的买卖,这里是他和艳阳天以前的照片和最近他们在隆城一起的照片,你们看看,是不是同一个人。哦对,还有一件事,懿老爷是死在八极拳高手手下对吧,这个周白清恰恰是个八极拳高手,据我所知,他和陈老板可是过命的好兄弟。”
陈十七没想到他刘斩风在这里等着他,他不断给艳阳天使颜色,想让他出来说句话,可艳阳天却偏偏不开口。陈十七道:“给我一天时间,我去把白鸦找来,当面对质。”
刘斩风道:“给你一天?!怕这一天里你就跑了吧!我看还是现在赶快拿下这歹人,邦哥你要找码头,我帮你联系,我们可不用这外头跑进来的野狼!”
邦哥做了个安抚的手势,道:“斩风你先冷静点,不如听听艳阳天师傅怎么说?”
他把话题抛给艳阳天,艳阳天看向杨家兄妹,问道:“我问两个问题,懿老爷死在哪里,谁发现的尸体。”
杨灼道:“父亲独居,晚上死在家中卧室,早上门外两个保镖开门进去时发现的。”
艳阳天又道:“在座的各位都去现场看过了?”
杨炆不悦,道:“你什么意思?”
艳阳天道:“没什么意思,拳法套路虽多,伤到人身,无论内伤外伤,效果相差无几,我只是好奇是哪位绝顶高手验出懿老爷死于八极拳下。”
杨火凤笑笑,说道:“隆城虽小,人才还算齐全,验伤的是一位医馆街上的老师傅,八极刚猛,家父筋脉尽断,身上拳印无数,以此推断出的。”
艳阳天起身道:“奉劝四位该换了那两名保镖了,筋脉禁断,拳印无数的打斗都没能惊扰到他们,这活计干得实在轻松。”
杨火芯道:“不牢艳阳天师傅费心,那两人早就被扔进了无间地狱。”
她动了动眉毛,坐他身旁的杨炆忙拦下了艳阳天,道:“你要往哪里去?案子还没断完呢。”
艳阳天道:“包青天在世,也断不了你们这个案子,你让开。”
他这话显然惹恼了杨炆,他一把拽住艳阳天胳膊硬是把他按进了椅子里,艳阳天不快,道:“父亲惨死未头头七,子女就穿红戴艳,没有找凶手的心,何苦摆找凶手的局?!”
杨火凤朗声笑了,她大手一挥,四周红白布条猛地翻卷起来,屋内野风狂吹,那红烛墙面上的铁丝网唰唰作响,杨火凤道:“好啊!好一个艳阳天!家父走的是喜丧,为何不能穿红戴艳??”
邦哥一愣,起身要走,杨火凤仰头狂笑一伸手,一卷红布卷起邦哥将他甩至空中,邦哥大叫:“火凤!你疯了吗??!杨灼!!你也跟着她发疯??”
杨灼此时仿佛被抽干了魂魄的行尸走肉,僵硬地坐在桌边,面无表情,不止杨灼,连杨炆,杨火芯都是同一番光景。
息天恨拂袖起身,咬牙道:“好啊杨火凤,你玩这一出,设这个局,你以为今天杀了我,东区就能规到你们阎王火地盘下??”
刘斩风悄悄隐到了息天恨身后,可这点举动也没能逃过杨火凤的眼睛,只听一声惨叫从息天恨身后传来,刘斩风已然被一条白布卷到了空中。
杨火凤放声笑,抄起面前酒杯跳到椅子上,一脚踩在桌上,指着众人猛地砸下酒杯,道:“包公不在,阎王在!阎王现判,息天恨,成国邦,刘斩风,陈十七,艳阳天五人图谋不轨,祸害隆城,打入无间地狱,永不超生!!!”
玻璃酒杯碎了一地,陈十七对艳阳天使个颜色,艳阳天却摇了摇头,他站在原地,似是等候杨火凤发落。狂风呼啸,杨火凤站到圆桌上,踢下桌上大鱼大肉,她皮靴一踱,在玻璃转盘上转了个圈,一阵轰隆隆的声响从地下传来。陈十七也不管艳阳天什么打算了,抓起他就往电梯处跑,杨火凤招来几卷红白布全都被躲开,眼看陈十七到了电梯门前,那电梯门应声开了,却闯进来个鲜血淋漓的白鸦!陈十七和白鸦大眼瞪小眼,陈十七挤着他要进电梯,白鸦推着他不让他走,他一把扣住艳阳天,道:“什么鬼差,看我不从阎王殿抓你回去!”
艳阳天才要答话,一卷白布从天而降,咻地将他卷走,陈十七转身要去抓他,不料两卷红布袭来,待他用两个弹指打开红布,艳阳天已经不见。陈十七朝白鸦翻个白眼,指着身后那被卷在空中的刘斩风,道:“刘老板都在这儿了,你还抓艳阳天回去干什么??!”
白鸦一愣,才看清眼前混乱的场景,陈十七嘴里还在和他说着:“你还不快走??”地板忽然裂开一道口子,两人脚底骤然悬空,陈十七瞪大了眼,身体猛地往下坠去,他耳边惨叫声连连,他大喊道:“周……不对,白鸦!你还在不在??!”
白鸦应了一声,他试图在黑暗中调整姿势,可四周狂风大作,吹得他眼睛都几乎睁不开,他感觉整个人如同一株无根的草,被风吹着飞向空中,被风吹着打在墙上,被风吹着落到了地上!
白鸦捂着脑袋揉着屁股缓缓起身,他听到一声长叹,往叹气声传来的方向看去,黑暗中他依稀看到艳阳天的轮廓,又依稀听到陈十七的声音。不一会儿,一点火光亮起,原来是艳阳天擦亮了一根火柴,白鸦朝他走过去,艳阳天正俯身检查陈十七扭过九十度的右腿,陈十七脸色惨白,对着白鸦骂道:“你说你挤在电梯门口不让我们进去干什么??”
白鸦走上前几步,他脚下忽然踩到了根棍子,低头看去,似是支白蜡烛,他赶紧捡起来递给艳阳天。艳阳天小心点上蜡烛,滴了点辣油在地上竖起蜡烛,几张桌椅被照亮。陈十七环视四周,忽道:“这地方怎么有点眼熟……”
不远处,一台座钟摇晃钟摆,敲响了六下。
艳阳天对陈十七道:“你别乱动,我去看看。”
他拿起蜡烛往两扇合拢的木门处走去,他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白鸦跟在他身后出去,他看着面前那一条挤在高楼之中,又细又窄,弯弯曲曲的街道,又回头看了看身后,他刚才步出的两扇木门门框上赫然挂着枚招牌。
招牌上写:春秋茶室。
第二十三章
硫磺色的雾在白鸦眼前层层铺开,很快将他的视线充满,他抬起手挥开这些碍事的雾,再仰头去看,春秋茶室的招牌还在,边上大门紧闭的洗衣店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杂货铺里叮叮当当一阵怪响,茶室楼上有人在说话,玻璃窗内透出灯光,可这灯光含含糊糊,仿佛那说话的声音一样,好似一团离了枝的蒲公英,不知为何浑身发黄,又不知为何顽固地停靠在五楼窗口,成为这幢青绿色窄楼的唯一装饰。
他再度看向茶室门口那条老街,它依旧百折千回,被两旁又窄又高,摇摇欲坠的楼房压迫着,它像是一条黑色的蛇,蜿蜒游进那浓雾之中。白鸦只能看到这蛇的尾端,永远望不到它的尽头,他的眼神被定格在一个街区以内,再远一些的地方都被庇入重重黄雾中。这黄雾与天同高,与地相齐,重的似河底泥沙,看也看不透,又轻得似帷幔纱帐,风一吹,摇曳的弧度清晰可见,那帐后的景物却依旧是看不透。
白鸦小声道:“这地方不对劲。”
艳阳天举着蜡烛,拉了下白鸦,道:“先进去再说。”
他与白鸦回到茶室内,陈十七见了两人,欢呼一声,道:“还以为你们扔下我跑路了,这就回来了,还算有点良心。”
艳阳天走到他跟前,放下蜡烛道:“如果这里真是茶室,那阁楼上应该有个药箱,我去看看。”
他关照白鸦:“你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走。”
白鸦虽然有些不情愿,可还是点了点头,艳阳天转身走开,白鸦蹲下轻碰了下陈十七的右小腿,道:“骨头没戳出来算是你命大。”
陈十七叹气,道:“我命大还能被你堵住了路?”
白鸦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刘老板怎么也在?”
陈十七便将事情来龙去脉说给了他听,他说完自己敲敲脑袋,道:“我怎么觉得我越说越糊涂,你听明白了没有?”
白鸦道:“你的意思是杨火凤借断懿老爷被杀这桩案子的名头,把隆城有头有脸的人都请到了阎王楼,一网打尽?”
陈十七道:“差不多。”
白鸦嗤了声:“不可能,这些人都是老狐狸,人就算来了,也有后招。”
陈十七道:“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而且你没发现吗,从上面掉下来掉到这里的就只有我们三个。”
白鸦道:“或许他们掉到了别的地方。”
两人说话间,艳阳天急匆匆地从厨房跑了出来,他怀里抱着个药箱到了陈十七面前停下,他道:“骨头怕是断了,就是不知道里面有没有碎骨头,怕割断血脉,我不动你,这里有点止痛药,你先吃下。”
白鸦伸手过去,道:“我看看。”
陈十七忙阻拦下他,道:“还是别了,我贪生怕死,就先吃点止痛药吧。”
艳阳天想了想,道:“我去医馆街看看。”
陈十七道:“刚才和周……啊,不,白鸦说起,您说邦哥,息天恨他们掉到了别的地方去?”
白鸦道:“而且怎么从阎王楼一下就掉到了茶室?”
艳阳天抬头望了眼,道:“或许……我们现在在地下……”
陈十七抓着那两粒止痛片没吃,撑起半个身子道:“地下??阎王楼下面有个一模一样的隆城?”
白鸦连连摇头:“这怎么可能,隆城四面环海,本就是个小岛,小岛地基能有多深?深到能容纳五十多层高的高楼,还要再多出一截天空??”
艳阳天垂下眼睛看着自己双手,沉声对陈十七说道:“刚才在阎王楼,我问你我是怎么进来的,你说我是从电梯里走出来自己进来的,其实我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我是被阎王火两个鬼差在东区活抓,之后再有意识时人已经坐在了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