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十七道:“阎王火的鬼差果真名不虚传,就算东区也是来去自如。”
艳阳天抬眼看他,道:“这个暂且不说,有件事非常蹊跷。”
他伸出自己手背,指着那上面一点红色的粉末说:“我怀疑是这个粉末在捣鬼。”
白鸦此时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艳阳天瞥了眼他,却没与他说话,继续和陈十七解释道:“我手不过是碰到了其中一个鬼差的衣服,沾到了一点这个粉末,身上伤痛就开始作祟,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陈十七盯着那红色粉末看,咕嘟吞了口口水,道:“真这么邪门?”
白鸦这时插嘴进来,说:“我也有相同经历……”
陈十七看向他,道:“你也是手碰到了这个粉末,胸口的伤开始疼,失去意识?”
白鸦道:“是,在和那两个鬼差过招的时候中的,我记得曾经听说过阎王火的鬼差身上有一种痛不欲生粉,一沾到就会唤起你身体最深处最让你痛不欲生的伤痛。”
陈十七道:“等等……你说你听说过这种粉,那怎么还会中招?”
白鸦偏过了头,没有回答他,艳阳天道:“总之,我先去医馆街看看。”
他走到门口,白鸦这时跟了上来,艳阳天不想他跟着,道:“你在这里看着陈十七,他受伤了。”
白鸦道:“我跟你去。”
艳阳天道:“不行,他受伤行动不便,万一有什么需要,你在这里还能照顾。”
白鸦道:“我和他非亲非故,为什么要照顾他?”
他执意要和艳阳天一起去,艳阳天劝不下来,索性僵在门口也不走了,他不动,白鸦也不动,两人僵持对峙,谁也不肯退让。陈十七看不下去了,道:“行了行了,艳阳天师傅就让他跟着吧,我学的是拳法不是腿法,这点伤不算什么,他跟着你,我也放心点。”
艳阳天听了,甩开衣袖,大步走出茶室,白鸦快步跟上,他阖上茶室大门,艳阳天就扔给他一块手帕,道:“擦擦脸。”
白鸦抹了把脸,一脸的血污脏了艳阳天的手帕,他道:“你为什么不让我跟着,是不是想趁机逃跑?”
艳阳天懒得理他,白鸦上前一把抓住他手腕,道:“我做事向来讲究信誉,刘老板这桩买卖,不到他本人说停,我不会放弃。”
艳阳天斜睨他一眼,冷着腔调问他:“那要是刘斩风死了呢?”
白鸦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倘若真见到了尸体,那你我就此别过,江湖不见。”
艳阳天点点头,跟着他轻声说了一遍:“好,就此别过,江湖不见……”
往医馆街去的路并不远,路上也总能听到脚步声,说话声,可想要探寻这些声音的来源却成了件困难的事。这些声音,那些声,这些人,那些人,仿佛在,又仿佛不在,他们躲着,藏着,留下蛛丝马迹,却从不露出庐山真面目。街道两边的各色店铺有的开张了,有的大门紧闭,开门的店铺里,一眼望进去望不到半个人。
艳阳天与白鸦到了医馆街一家陈氏医馆门前,艳阳天敲了敲玻璃门,没有动静,白鸦贴了耳朵过去听,道:“没人,换一家。”
艳阳天没走,他推了下门把手,那贴有鲜红色“陈氏医馆”四个大字的玻璃门无声地向两边打开。
艳阳天走了进去,客气地问道:“请问陈医生在吗?”
医馆里只一张洗脸台,一个上了锁的玻璃药柜,一张单人床,上面满是鲜血,连同那隔开单人床和洗脸台的屏风上都洒了不少鲜血。那鲜血还是血红色的,想必刚留下不久。
“有人吗?”白鸦也跟着问,可医馆这方寸大小的地方,别说一眼了,光用眼角的余光都能看尽,一个人都没有,医馆里是空的,床边倒摆着纱布,沾了血的手术刀和一小瓶消毒药水,床下的垃圾桶里都是血红色的棉花。
“没人?”白鸦伸手摸了下床铺,奇道,“床还是温的,肯定刚才还有人在。”
艳阳天往药柜边上的小门看去,白鸦忙去推门,可门上了锁,怎么也打不开。
艳阳天道:“换别家。”
之后他们接连换了三家医馆,可情境与陈氏医馆如出一辙,医馆门都没锁,进去后却看不到人。有的医馆还留有病人才光顾过的痕迹,有的则冷冷清清,唯有一杯热茶似是在宣告医生常驻,只是暂时不在。
白鸦不信邪,艳阳天也不信,两人将医馆街从头到尾三十家医馆全部找了个遍,可还是一个医生都没找到。
他们站在医馆街和大通路的十字路口,白鸦道:“现在先回去。”
艳阳天却说:“不,再到处看看。”
白鸦道:“你现在不关心陈十七死活了?”
艳阳天道:“你不是要找刘斩风吗?”
白鸦和艳阳天说不到一块儿去,往大通路大步走开,他见路边一间水果铺,摸出两个硬币放在苹果堆里,挑了只苹果,在衣服上蹭了又蹭,张开嘴一口咬下。这一口下去没想咬了个空,白鸦眨眨眼,看了看艳阳天,又咬了一大口,可那苹果在他手上完好无损,他一口都没吃到!白鸦扔下苹果,道:“真是活见鬼了。”
艳阳天道:“痛不欲生粉的事情你听谁说的?”
白鸦极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你不用知道。”
他往前走了阵,又放慢了脚步,和艳阳天道:“你觉得我们是在隆城地下?”
艳阳天道:“有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大。”
白鸦道:“那还有什么别的可能?”
艳阳天道:“你都想到了为什么要问我?”
白鸦喉头一哽,也不去问艳阳天怎么看出他的心思的,就说:“既然真有痛不欲生粉这种东西,还有你刚才也说你沾到了粉末失去了意识,但陈十七看到你行动自如……那说不定世上有一种药是反过来的,能让肉体失去机能,只留下意识行动自如。”
他说到这里,艳阳天的眼神忽然定住了,白鸦循着他眼神看去,艳阳天的眼神落在一家烧腊饭馆门口,挂有各式烧腊的玻璃窗外坐着两个人,肩倚着肩,这两人一个面部肿胀,眼珠凸出,脸色紫绿,手臂上已经浮现出明显的尸斑,一个死得更久些,脸上,大腿上,胳膊上的肉残缺不全,身体已经开始腐烂。白鸦走上前查看,这两个死人都长得人高马大,身上穿着紧身的黑衣黑裤,腰间甚至还有配枪。白鸦从那死得更早些的人口袋里摸出个钱包,才打开,一张磁卡从里面掉了出来,白鸦捡起磁卡仔细翻看了两遍,眼睛瞪大了,垂下手,倒抽了口凉气,缓缓道:“这个人是懿老爷的保镖……”
艳阳天站在他身后,俯身看那磁卡上的信息,磁卡大约是张电子入门卡,一寸人物照下面写有名字和隶属保安公司的名字。
艳阳天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懿老爷的保镖?”
白鸦给他看磁卡背面,道:“这里有懿老爷亲自盖的章,他为人向来谨慎,每个保镖都要自己亲自审查,审查通过就盖章正式录用。”
艳阳天道:“你怎么知道的?”
白鸦道:“我师父说的。”
艳阳天没再多打听,他收起了磁卡,说道:“走,现在回去。”
白鸦还在看那两具尸体,他瞅瞅他们,又瞅瞅橱窗里那只油光发亮的烤乳猪,再看看刚才被他扔到地上怎么咬也咬不到的苹果。白鸦不寒而栗,追上艳阳天的脚步,和他直往春秋茶室走去。
回程的路上他们再没说过半句话,才走到街口,远远地便听到座钟敲响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六下,七下,八下。
艳阳天不知怎么,一阵心焦,他霍地推开大门,那座钟恰恰响到第八下,钟声还未散去,嚓一下一记玻璃碎裂声毫无预兆地在艳阳天耳边炸开。瞬间无数晶莹的碎片在他眼前犹如礼花般绽开,白鸦将艳阳天拉到一边,待他二人再度睁开眼时,室内光景大变,陈十七不见了,座钟没了,桌椅板凳全部变了样子,茶室被压矮挤扁,只容得下两张圆桌,八张卡座。天花板上一架吊扇吱嘎摇晃,绿色墙面,粉色彩纸,临街的玻璃碎了一地。
艳阳天愣在原地,白鸦跳到屋外,只见屋外牌匾上写有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春秋冰室。
这四个字仿佛长针,刺得白鸦眼睛锐痛难当,他低下头去问艳阳天:“春秋冰室是什么地方??”
艳阳天不答他,冲到了外面,白鸦眼皮狂跳,大骂一句追了上去,他很快拦下艳阳天,质问道:“你要跑去哪里??”
艳阳天指着白鸦身侧的一块路牌,道:“牛角路……是牛角路……”
白鸦不屑道:“牛角路又怎么了?”
艳阳天反抓住他手,急切道:“好,我不跑,我们走一圈看能走到哪里。”
白鸦打量他一番,倒也没再声张,顺从地跟着艳阳天踏上了牛角路,可走了五分多钟,他就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了,他一抬头,又看到了牛角路的路牌!
“这不可能!”白鸦看着前面说,“我们一直往前走,也没走岔路,怎么可能走回来??”
艳阳天道:“再走走看,这次在前面的巷子转弯。”
白鸦应承下来,沿着牛角路又走了片刻,他回头看春秋冰室的门面,离得远了,这窄窄的冰室门脸便也跟着小了。眼看走到了巷口,艳阳天扯了下白鸦,两人拐进巷子,行了一分来钟出了小巷回到了大路上。白鸦前后左右看了会儿,只看到前边一排店铺半隐在雾中,他和艳阳天越走越快,到后来都跑了起来,黄雾在他眼前飞速散去,而那成排的店铺离他越来越近,在他眼前不断放大——又是春秋冰室!他和艳阳天走回了春秋冰室!白鸦一转身,那牛角路的路牌第三次映入他眼帘!
白鸦在原地转了个圈,所有的路都似曾相识,所有的店铺都面目熟悉,他额上不禁流下两滴冷汗,艳阳天也是一头雾水,两人面面相觑,瞅着春秋冰室空荡荡的长形窗框发愣,愁眉不展。
时间悄无声息地滑过,徘徊在街道上的雾又聚集到了一起,将他们重重包围,世界静得没有声音,仿佛所有人都死了,都没了,他们两个活到了最后,却搞不明白他们怎么留到了最后。
白鸦道:“刚才是不是走错了?”
艳阳天道:“不可能,就算我走错了,你觉得你自己会认错隆城的路?”
白鸦踩着碎玻璃走进冰室里,道:“那陈十七呢,总不可能凭空消失?”
艳阳天道:“怎么不可能,茶室都能变成冰室。”
白鸦闻言,突然猛打了自己胸口一拳,艳阳天眉心一跳,攥着衣角看他,问道:“你干什么?”
白鸦脸色煞白,扶着卡座的靠背慢慢坐下,道:“倒能感觉到痛,不是在做梦。”
艳阳天道:“要是做梦,我们还能做梦梦到一起?”
白鸦才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眼神后怕地赶紧从艳阳天身上移开,仿佛看他一眼,身上最敏感的地方就会痛痒不止。他嘀咕道:“世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艳阳天说要四处看看找找陈十七,白鸦不肯放他走远,就跟着他一起去,两人好似又回到了医馆街,所有店铺,所有民居的门都能轻易打开,可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连只蚂蚁都找不到!最后两人没办法,只好先回了春秋冰室,白鸦坐在冰室里问艳阳天:“春秋冰室……真有这么个地方?”
艳阳天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白鸦道:“你这个人说话怎么总是这么不痛快?有就说说这是什么地方,没有就说没有不就行了?”
艳阳天道:“好,那我痛快点告诉你,有这么个地方,我开的店,在我家乡,就在牛角路上。因为经常有人来找我切磋比试,难免在店里就动手了,所有这块玻璃经常坏,到我离开老家的时候玻璃还是坏的。”
白鸦道:“这不就好了,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什么就不能说了。”
艳阳天瞟了眼他,道:“我说话就是这样。”
他理直气壮,姿态还高高在上,看得白鸦牙痒痒,他摸了下肚子站起身说:“我去找点东西吃。”
艳阳天又开口了,道:“没用的,那些东西你看得到,吃不到。”
白鸦没理睬他,自己跑去了厨房,大约是找不到吃的就开始发脾气,厨房里传来叮铃哐啷的骚动,艳阳天扬眉看看,看到白鸦垂头丧气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可他还没放弃,跑到冰室外挨家挨户地找吃食。艳阳天就这么坐在靠门的圆桌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等到白鸦无功而返,他笑了笑,似是嘲讽。白鸦又气又饿,一脚踢开张椅子,坐到了卡座里。他看艳阳天,艳阳天不看他,眼睛半垂着看外头,白鸦抱着胳膊寻思片刻,道:“刚才那两个保镖,大概是饿死的……”
艳阳天转过头看他,白鸦继续说:“一个饿极了,就去咬另外一个,所以另外一个的手,大腿,脸上才会缺肉。”
艳阳天听了,起身走到他边上,伸出了自己的胳膊,对他道:“你咬咬看。”
白鸦有些傻眼,推开他道:“我饿是饿,不过咬你干什么?”
他不肯咬,艳阳天一抬手,把胳膊凑到自己嘴边,牙齿凑上去狠狠就是一口。白鸦急着拉开他道:“你疯了??”
艳阳天喘了口气,努努下巴,示意白鸦看一看他的手。白鸦显然被刚才艳阳天自己咬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看过去,看到他雪白胳膊上连个牙印子都没有,白鸦来回摸了好几遍,奇道:“你真咬了?”
艳阳天垂下手道:“那两个保镖如果真是饿疯了要吃对方,他们有枪,为什么不用枪决斗?我问你,你检查了枪,枪里有没有子弹?”
白鸦还在看他的手,道:“子弹是满的,大概在这个地方……子弹派不上用场?”
艳阳天道:“子弹派不上用场,牙齿就派得上用场了?”
白鸦更迷惑了:“那那些伤痕怎么来的?我看了,确实像人咬出来的。”
艳阳天双手背在身后,他望向屋外,望向那被雾深深盖住的远方,他道:“杨火凤说这里是无间地狱……”
“时无间,苦难无间,生生世世不得出……”
空气凝结,时间停滞,唯有屋外的雾变化多端,一时如狰狞笑脸,一时如天边浮云,诡谲神秘。
白鸦冷静了下来,道:“不可能,你我都尚在人间,怎么可能入无间地狱。”
他一伸手握着艳阳天手腕,看着他道:“你还有脉搏,我也还有呼吸,还有心跳,到底杨火凤在搞什么鬼,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艳阳天没接他的话,捂着嘴咳嗽起来,白鸦看他咳得愈发厉害,拉他坐下,从裤兜里摸出个药瓶倒出两粒黑色药丸递给他。艳阳天却拒绝了他,道:“没用的……”
白鸦硬掰开他手,把药丸往他嘴里塞:“不试试怎么知道?”
可他塞一颗进去,那一颗就从艳阳天嘴边滑落下来,他又塞一颗,第二颗还是掉到了地上。艳阳天拭去嘴角的血迹,道:“想必这些都是实物,你我都是虚的,才碰不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