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鸦牵起他手,道:“我能握到你的手,摸到你手心里的汗,你手冷,我手暖,这都能感觉得到,怎么会是虚的?”
他这番话脱口而出,听得艳阳天眼神闪烁个不停,不知该看哪里,想要抽出手来,可偏白鸦抓他的手抓得紧的不得了。艳阳天迟疑着开口:“我不知道,哪里是虚哪里是实我都无所谓,我死在哪里都无所谓。”
白鸦看他,问道:“你不找周白清了?”
艳阳天嘴唇嗫嚅了两下,对上白鸦的眼神,不说话,就看着他。白鸦一时间没法接受这样澎湃如潮的眼神,一哆嗦松开了艳阳天,道:“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要去找我师父。”
艳阳天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他那倨傲的气质渐渐弱了下去,眼神变得空茫,没有着落,似是在看门口,又似是降在别的地方,那地方虚无飘渺,如一个梦,又如一场幻境。
他说:“周白清……六年前他就是在这里走的……
“那天早上就开始下雨,到了下午三点停了,他就来了,他没带伞,后来又下雨了,还好和他一起走的那个人带了伞,一把红色的伞,她就站在路口,转弯的地方等他。”
白鸦斜斜看艳阳天的手腕,那挑断手筋留下的疮疤,他手腕细,疮疤更显得大,触目惊心,盯着看久了,竟有些头疼。
“要是六年前,你就是这样……”艳阳天站着看白鸦,可白鸦分明觉得他不是在看他,他在看周白清,一个有着和他相同脸孔的人,他看着他,说:“你这么走了,这么忘了,也不记得谁,我们路上遇到,你看我,不认识,不会多看一眼,就走开了。”
艳阳天看周白清似是看得入了迷,看得没了声息,白鸦揣测着问道:“你是……不想被周白清废了武功?”
艳阳天还像是在看周白清,他摇摇头,说:“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我从来没有想要时光倒退,让这件事不曾发生,只是如果六年前你走之后失去了所有记忆,或许我就活不到今天……我不明白的一些事也永远不会明白,我教你武功教你识字教你做人,结果一件最重要的事,反而是你教的我,周白清……我已经算不上是你的师父了……”
他眼眶泛红,奇怪的是,这点凄楚的红反而衬得他眼形更好看更动人。白鸦道:“你说完了?这就是你的遗言了?”
艳阳天轻声叹息,默默坐下了,白鸦站了起来,道:“我没有遗言要说,我不会死在这里,我要去找出路!”
艳阳天道:“那你去吧,如果你找到出路,有朝一日你在外面遇到了周白清,烦请讲我的话转告给他。”
白鸦道:“你放心,我找到出路后一定带你一起出去。”
艳阳天道:“不必了,你也看到那两个保镖的下场,就算刘斩风不折磨我,我早晚也会死在这里,死状不会比他们好看多少。我之前还要找周白清是因为还有心事没和他讲,如今都讲了,虽不是当他的面说的,也找到了个代为转告的人,我也心满意足了。”
白鸦本以走到了门口,可有折返回来,拉起艳阳天道:“你这人怎么活得这么消极?你活在世上难道都是为别人活着,为别人过日子??就没半个属于自己的心愿?没半件从这里出去后特别想干的事?”
艳阳天道:“我就算有,可出去之后你还不是要带我去见刘斩风?”
白鸦道:“一码归一码,你有没有心愿,有没有活下去的念头和我带你去见刘斩风是两码事。”
他把艳阳天拖出了春秋冰室,道:“我看还是这样,等刘斩风和我结清了账,你就雇我把你从刘斩风那里救出去。”
艳阳天道:“然后他再雇你抓我回去?”
白鸦笑了,道:“我是买卖人,你说呢?”
艳阳天不愿离开春秋冰室,他站在门边说:“我没钱雇你,而且我这个人生来就只有一个愿望,只愿自己没有出生。”
白鸦拽着他走,道:“我现在也只有一个愿望,想出去吃碗叉烧饭!”
他和艳阳天又走到牛角路的路牌下,他吹开点路牌上的雾,说道:“周围的雾有问题,或许是杨火凤在给我们吸什么迷烟。”
艳阳天回头看了看身后,白鸦问他:“怎么了?”
艳阳天皱着眉头,没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白鸦好奇地看了眼,没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便说:“你要有什么觉得奇怪的地方不妨说出来听听。”
艳阳天道:“没有。”
可他眼里分明藏着事,白鸦轻啧了一声,带着艳阳天沿着牛角路挨家挨户地走,每进一户人家他就要问艳阳天一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艳阳天总是不太耐烦地回说:“我没闯过别人家空门,不知道。”
白鸦到后来有些泄气了,直接坐在马路边上休息,他饿得有些头晕,还渴,嘴唇都干得裂开了口子,加上身边唯一一个大活人艳阳天还是那种不咸不淡,活不活都无所谓的态度,白鸦心情更加沮丧,坐着半天不出声。艳阳天也没好过到哪里去,饥饿让他看上去更加憔悴,他站着,好似摇摇欲坠,坐下时好似随时都要喘不上最后一口气。白鸦扶着额头看天,天色好像比之前昏暗了些许,他指指身后一间屋子,没精打采地说:“天黑了,在这里过夜。”
艳阳天扶着路灯晃晃悠悠地起身,白鸦这时却猛地睁大了眼睛,他莽撞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艳阳天,惊奇道:“你头发怎么回事?怎么一下长这么长??”
艳阳天斜向后看了眼,他一头黑发不知怎么猛长到了他腰际,他眼里也满是奇怪,白鸦轻嘶一声,松开了艳阳天,一把拉开自己衣服,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道:“我的伤怎么已经结好了??”
艳阳天跟着看去,白鸦胸口那点烧伤确实飞速愈合,长出了一层神色的痂,白鸦顺手挠了一下,不疼喊痒。艳阳天按住他手,道:“你听……”
白鸦眨眨眼睛,停下手上动作,竖起耳朵去听,他与艳阳天异口同声:“有钟声!”
钟声敲了一下,两下,三下……
黄色的雾在两人身前汇聚,所有的楼,所有的路都被掩盖,只有钟声,唯有钟声响彻四周,厚重的雾震动着,一股呛人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白鸦使劲挥开这些烟雾,钟声还在继续,四下,五下……而他眼前豁然开朗!隆城的街,隆城的楼,隆城那不见天日的压抑又都回来了!
白鸦转头去看艳阳天,只见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将艳阳天按倒在地,那人手持一把银光匕首,压在艳阳天身上喝道:“艳阳天你大寿已尽,受死吧!!”
匕首锐光照亮那人侧脸,不是别人,正是刘斩风!
刘斩风嘶吼一声,一刀往艳阳天脖子捅去。
咚!
第六下钟声响起,余音久久不散。
白鸦站在路边,脚下用力蹍了两下,被他踩住手腕的刘斩风惨叫连连,他奇怪地看着刘斩风,又奇怪地看着勉强从地上爬起的艳阳天,又奇怪地望向不远处那传来钟声的地方——春秋茶室。
第二十四章
白鸦出了一身冷汗,用手抹了把脸后看着刘斩风说道:“这里别说是杀人了,就算是吃的喝的,都是看得到吃不到,你根本杀不了艳阳天!”
刘斩风唾沫星子乱飞,道:“你既然知道我杀不了为什么还出手救他?!白鸦!你可是我雇来的人!”
白鸦抿起双唇,抬起了踩住刘斩风的脚,站到旁边去不说话了。艳阳天这时已经自己站了起来,他对刘斩风道:“听刘老板的意思,应该是知道这里的情况,就算如此还牵挂着报仇雪恨,实在是一代孝子。”
刘斩风坐起了身,扯一扯西装外套,鼻子里出气,道:“我和你的仇看来是要带到下辈子去了。”
艳阳天拍拍衣服上的尘,低着头说:“这辈子是不是要在这里走完,那就得看刘老板了。”
刘斩风问道:“你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一开始还以为回到了隆城,结果哪里都找不到人,想吃点东西也吃不着,正纳闷呢,就看到你和白鸦走了过来。”
白鸦道:“你刚才看到我和艳阳天走了过来?从哪里往哪里走?”
刘斩风道:“反正我偷袭也失败了,没什么可隐瞒的了,老实和你们说吧,我看到你们从春秋茶室里出来,远远看到,就想要偷袭艳阳天。”
白鸦转了转眼珠,去看艳阳天,艳阳天表情淡淡,好似完全没将刘斩风的话听到心里去。
刘斩风从地上起来,他道:“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白鸦道:“本来还指望刘老板知道些什么,看来我们都一样……”
刘斩风道:“我听说倒是听说过阎王火的无间地狱,说是在帮会里但凡有杀父弑母,大逆不道之人都会被打下无间地狱,帮会外的人呢,凡是未及帮会利益,危害到隆城利益的人也都要被打进这个无间地狱。我本以为是阎王火放出去吓唬人的留言,没想到……”
刘斩风抬眼看了一圈,白鸦弯腰拾起他刚才掉在地上的匕首,自己收好了,说道:“除了我和艳阳天,你和见过别人吗?和艳阳天一起的陈十七呢?还有息老板他们?”
刘斩风道:“没见过,就看到了你们。”
白鸦还要再问,话都起了个头了,说到:“那你有没有见过两个……”处时却被艳阳天拦下,艳阳天道:“看来这里只有我们三个活人了。”
刘斩风来回瞅了瞅白鸦和艳阳天,嘴边扬起抹轻笑,道:“实在是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艳阳天共赴黄泉,哈哈哈哈。”
他笑得引起一波波回声,艳阳天问他:“刘老板就一直在这没人的隆城里走动?”
刘斩风道:“是啊,就在这里啊,要不然还能去别的哪里,你倒是说说看。”
艳阳天和白鸦都没问题了,轮到刘斩风问他们,他道:“你们两个是在找出口?”
艳阳天不搭理他,径直往春秋茶室走去,白鸦一声不吭地跟上去。到了茶室门口,白鸦先闪身进去,艳阳天看刘斩风也要进来,颇为玩味地看着他,大有挡他去路的意思。
刘斩风道:“隆城地方这么大,也不是只有你这里一间茶室可以歇脚。”
艳阳天莞尔,附到刘斩风耳边与他说起了悄悄话:“老实和您说吧,您调查的一点都没错,白鸦确实是我的徒弟,他之前失去记忆,现在记忆都回来了,你说他要是什么都没想起来,他会救我吗?隆城地方是大,不过有个能打的人在身边还是比较安心。”
刘斩风一听,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道:“艳阳天师傅,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地方又是个伤不了人的地方,我看我们不如先找到出去的办法,暂且将过去的仇恨放一放。”
艳阳天难得这么多话,继续说道:“我倒是宁愿往后都在这地方过着,一旦找到出去的办法,刘老板想必又要不让我好过,我又不是天生讨罪受的命,何苦要出去?反正我也活不长,在哪里死都是一样,况且还能有幸和刘老板一起死,那下了地府,我一定带您去见见我父母。“
刘斩风看看他身后的白鸦,陪着笑道:“话不是这样说,你我要是这次能出去,就算是同过生,共过死的兄弟了。”
艳阳天道:“那好吧,但是我这个人心眼小,气度不大,斤斤计较,还要烦请刘老板大声说三遍,求求艳阳天大哥来听听了。”
这刘斩风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精,艳阳天一说完,他一句抱怨的话也没有,就在他面前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喊了五遍:“刘斩风求求艳阳天大哥了!”
白鸦不知他们玩的哪一出,越看越奇怪,就索性不看了,穿过了茶室大厅,隐进了厨房里。艳阳天看到,对刘斩风道:“刘贤弟起来吧,我去和我徒弟说说话。”
刘斩风嬉皮笑脸,奉承地说:“好好,花大哥,您去,您去。”
艳阳天眼里带笑,缓步走进了厨房。白鸦正坐在张长桌上,手里玩着个苹果,看到艳阳天进来,不拿正眼瞧他,阴阳怪气地说:“和你的刘贤弟说完话了?”
艳阳天脸上的笑意早就散了,他板起脸,低声道:“你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白鸦把苹果空中一抛,又伸手接住,道:“那我要不要给你磕头认你当哥?”
艳阳天急红了眼,伸手去扯白鸦裤腿,喝道:“你下来!”
他声音克制却充满威严,白鸦抖了下腿,从桌上跳下,道:“什么事,快说。”
艳阳天道:“刘斩风生性骄傲,有仇必报,刚才那番羞辱他一定会找机会报复。”
白鸦瞄着他问:“你刚才是激将法?”
艳阳天撇过头,压着嗓音说:“总之他刚才一定没说实话。”
白鸦道:“哪一句?”
艳阳天道:“他明知在这里伤不了人为什么还要动手?”
白鸦道:“确实可疑……但是说不定他真是报仇心切,可他是怎么知道在这个隆城,匕首是伤不到人的?”
他疑惑更深,艳阳天道:“还有一件事,刚才他要下手的时候是不是钟敲了六下。”
白鸦点头,艳阳天看着他又说:“既然在这座隆城伤不了人,那你还记不记得陈十七掉下来的时候是什么情况?”
白鸦回忆道:“他腿断了……还有那个时候……钟……那个钟!”
六下钟声敲打着白鸦的回忆,他睁大了眼睛看艳阳天,艳阳天郑重其事地说道:“是,没错,那个时候钟也是敲了六下。”
白鸦眼前一亮,道:“该不会只有六点这个时间这里的一切规则都和真实的世界一样?那两个保镖也是,到了六点时一个咬了另外一个!”
艳阳天让他小声一些,道:“到底是不是这样,就只有看下一个六点的时候刘斩风会不会下手了。”
白鸦起先还有些兴奋,可仔细想想后,又垂下了脑袋,他道:“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下一个六点。”
艳阳天瞪他一眼,道:“饿个两天又会怎么样?下个六点时我会支开你,一是看刘斩风会不会下手,二来你也可以去找找出路。”
白鸦道:“那他要是得手了呢?”
艳阳天道:“不用管我,你今天已经救过我一次,不用再救第二次。”
他说到这件事白鸦就愣住了,他不说话,气氛一下尴尬,艳阳天道:“还有一件事,我对刘斩风说你记忆已经恢复,所以……”
白鸦转过身去,道:“我知道了,不过我也有件事要说。”
“你说。”
白鸦道:“我始终是个买卖人。”
艳阳天不置一词,走了出去,刘斩风此时正在茶室大厅打盹,艳阳天也随便找了个位置睡下了,座钟每一个小时都准时报点,艳阳天睡眠浅,总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徘徊,到了八点,他恍惚看到白鸦从厨房出来。白鸦走过来和他说话,问他:“上次八点我们不是去了春秋冰室吗?怎么这次什么都没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