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救的我……”周白清颤抖着去按艳阳天的肩膀,“你救的是我……那又为什么要骗我……”
艳阳天垂首道:“隔墙有耳,我本应该当一个神志模糊的病人。”
周白清收紧了手上的力道,艳阳天被他抓疼了,抬起头皱着眉看他,周白清道:“你都好了?你……你怎么好的?你找到傅白玉了?”
艳阳天摇头,道:“我能自由活动的时间不多。”
周白清道:“好,等我上来后我们慢慢说这些事。”
他还是不死心,艳阳天看了看他,并未再劝阻,周白清转身才要扎进水里,忽觉后颈一酸,他捂着脖子回头看艳阳天,眼前天旋地转,一下变出了四个艳阳天来。
“没想到这根针会用在你这里……”
这四个艳阳天幽幽地说着这句话,这四个艳阳天都伸出了手盖住了他的眼睛,周白清眼前一片漆黑,可他意识尚存,只是没法活动手脚,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想着艳阳天刚才说的那些话,想着艳阳天之前说的那些话,他是什么时候恢复的神智?从什么时候起他把他当成袁苍山不过是障眼的把戏?
周白清心里问号越来越多,他感觉艳阳天拖着他上了岸,似乎又上了什么车,他一直揽着他的肩,周白清从不知道艳阳天的手心竟这么温暖,好似全身只要有那么一点肌肤与他紧紧贴着,周身就都会暖和起来。周白清现在特别想和艳阳天说说话,但他唇舌发麻,喉咙里梗了两下,费了半天的劲,只吐出了三个字:“陈……十……七……”
艳阳天又搓了搓他的肩头,道:“吉人自有天相,他不会有事的……接下来的事你就别管了。”
周白清又挤出了两个字:“师……父……”
艳阳天长叹一声,久久才说:“你不要再这么叫我了,做人师父应当为人师表,我没有做好这个表率,没有资格再承担你这一声。”
周白清想抓紧艳阳天的手,但他手上没力,只好又多喊了几声。艳阳天却捂住了他的嘴,在他耳畔轻声道:“周白清……我以前从没想过会收徒弟,我不过四十年的命,与别人有太多牵连反而太多留恋,不能死个爽快利落……你我之间太多孽债……明年此时,我已不在,你也别再记挂……”
周白清多想说话,多想伸手,可他四肢僵硬,眼看不到,声发不出,心急如焚时脸上偏又被两粒温热泪珠砸到,艳阳天揽紧了他,道:“你我就此作别……多加保重,后会无期……”
艳阳天的话音颤抖着止住,没等周白清从他的话里回过味来,火辣辣的灼痛从他后颈袭来,周白清猛地睁开眼,四周一片敞亮,而艳阳天却已不见了。
白天在酒店时,周白清听了艳阳天那句师弟后本下定决心与他划清界限,可过了还不到半天,他又彷徨迷茫起来,想到艳阳天这几次三番的亲近他又推开他,他自有难言之隐,可他大可留些暗示和线索,天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就恢复了神智,天知道他在喊他师弟时有没有想过他的感受,想到这儿,周白清左手又是一阵烧灼般的痛,他如今真是心力交瘁,躺在硬邦邦的木头床板上,看着周围雪白的墙壁,雪白的天花板,雪白的地板,他的心也坠进了这一片雪白里,空空的,不知该寻什么样的颜色来填满。
周白清就这么呆呆看着前方,这间雪白的房间非常狭小,四四方方,大约是他在昏迷的时候,艳阳天已经将他的手腕,脚踝,脖子全都用铁环扣在了床板上。周白清双眼所能看到的角度有限,他还在出神地想着心事时,面前的白色墙壁向上抬起,从外面进来个老妪,衣着朴素,相貌端庄,头发灰中带黄,约莫六七十岁。老妪手中端着个白瓷的小碗,进了屋后绕到周白清床尾,她弯下腰摇动着床尾的什么机关,周白清所躺着的床板竟自己慢慢抬起,片刻过去,机关的声响停下,床板垂直竖立在了屋中。
周白清回过神来,他垂下眼睛看那老妪,问道:“艳阳天呢……他人去了哪里?我在哪里?”
老妪理也不理他,看也不看他,伸出个食指在裹住他手背和手心的纱布上划拉了下,她指尖堪比利刃,那被河水泡得湿软的纱布就这么向两边分开,掉到了地上。周白清心里啧啧称奇,知这老妪定非寻常老者,他又道:“是艳阳天找你来照顾我?”
老妪冷哼了声,从那白瓷小碗里抹了点黑色的软膏在手指上,在周白清手背连刷了几下,她下手重,疼得周白清龇牙咧嘴,老妪抬头看了看他狼狈的模样后,道:“平生没照顾过人,别人牵来一条狗,让我看着别让他死了,这才来多看了几眼。”
这老妪出言刻薄,看周白清时眼里也透着股阴狠的劲道,和艳阳天倒是有几分相似。也不知老妪往他手上涂的是什么药,乌漆墨黑,上完药,手却更疼了,周白清不想再落几句刻薄的教训,咬牙忍着痛,不作任何表情,不发出任何声音,不一会儿他就憋出了满头的汗,肚子也在时不争气的咕噜咕噜叫唤起来。老妪听到这阵声音,笑话他以前是头恶狗,如今是头饿狗,周白清想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个老太太,要被他这么骂来骂去,便说:“敢问前辈,不知晚辈在何处冒犯了您?”
老妪道:“冒犯说不上,艳阳天的武功是不是你废的?”
周白清道:“是。”
老妪等了片刻,看他没有要辩解的意思,突然大笑,伸出尾指挠了挠耳后的银发,道:“倒是个爽快人,不见你说那些有的没的,等着。”
言罢,老妪便从那进来的地方走了出去,周白清试着去看白屋外头的景象,可那外头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门关上,只听到齿轮运转的声音,他心里默默数了一千下,那老妪才重新回来。这次她带着两碗白面馒头和一大杯水进来,她将这两个馒头掰小了喂给周白清吃,食物下肚,周白清是越吃越饿,那老妪后来松开了他右手手腕上的环扣,放低了些床板,让他自己就着水吃馒头,周白清狼吞虎咽之际还不忘和老妪打听艳阳天下落,老妪问道:“你从前废他武功,恨不得他去死,现在又费心打听他去了哪里干什么?”
周白清道:“那之后太多事情发生,他现在一个人在外面肯定有危险。”
老妪笑道:“有危险?他武功要是还在,一个人在外面会有什么危险?”
周白清道:“所以我才要出去,我想尽办法都会保护他。”
老妪不屑道:“就凭你?”
周白清道:“我武功虽不济,论到拼命还是能拼上一拼。”
老妪道:“别说得自己有多伟大,小子,你愿意为艳阳天拼命还不是图自己高兴,了自己心愿,你以为你为他去死了你就不欠他了?你欠他更多!他以后为你伤的心,为你悲的情,你还能用什么还?你还得了吗?!”
周白清手里捏着馒头,道:“我就算为他死了,他伤心也是一时的事情,过不了多久他就会……”
他话还没说完,老妪已经走到了身旁,啪啪就给了他两个耳光,周白清嘴里的馒头都被她打了出来,老妪看着他道:“混小子,我欧阳家的人哪能给你这路边的小崽子胡乱欺负?艳阳天他是你师父,你废师父武功,带走师母,管你一千个一百个理由,都是大逆不道!现在艳阳天把你带到我这里,用他为我做的三件事来保你周全,你还想着要为他去死,日后再用你的死折磨他,你小子听好了,有我欧阳鸣凤在一天,你要想死,没这么容易!”
老妪声若洪钟,一番告诫说得青筋直跳,浑浊的眼里杀气腾腾,如荒野猛兽,周白清光是被她这么盯着,便觉得已被这老妪撕了个粉碎,吃了个精光,待到他反应过来老妪报上的名号,那老妪已经松开了他,重新锁上了他手腕上的环扣。
周白清赶忙喊住老妪,道:“欧阳夫人!敢问您是欧阳家的六小姐吗??”
老妪回头瞪了他一眼:“名字都告诉了你,你还问这个?”
周白清道:“您真是欧阳家的六小姐?!那我……我小时候还见过您……”
欧阳鸣凤嗤了声,没有要与周白清叙旧的意思,开了门便直接走了出去。雪白的大门再度合上,周白清不由想起了数十年前在艳阳天家见到这欧阳六小姐时的情景,那时这欧阳鸣凤发还未白,人还未老,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后来虽听说欧阳家家道中落,武林第一世家之名早就不在,可没想到十几年多再见到欧阳鸣凤,她却老了这么多。关于欧阳鸣凤其人,周白清从艳阳天处也听说过些她的故事,她做派开放西化,而欧阳家家教古板严苛,欧阳鸣凤长到十八岁时和人私奔,辗转到了东南亚某国,数年后她一人归来,再未踏进过欧阳家家门。艳阳天的父亲与欧阳鸣凤的父亲有些交情,似乎早年为欧阳先生干过事,后来自立门户也得到了不少欧阳家的支持,按艳阳天的说法,欧阳鸣凤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一直将艳阳天当做弟弟一样照顾,两人私交不错,她算是艳阳天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不过欧阳鸣凤行踪诡秘,周白清自那次见过她之后就再没见过,不止是她,整个欧阳家都好像凭空消失,不知都流落到了什么地方。
周白清虽琢磨着欧阳鸣凤的事,脑海中却又冒出了艳阳天的样子,他十几年前的样子,他五年前的样子,他走到水里拉着他的样子,还有他没能看到的他落泪的样子。他成了个魔咒,在他心间缠绕,等他睡着了,这个魔咒还醒着,他栖息在他梦里,他做的美梦,做的噩梦全都和他脱不了关系。周白清摇晃着脑袋,喘着粗气醒了过来,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或许只有一小会儿,但他已经梦到了太多事,他梦到他下水去救陈十七,被一条巨蟒追赶,他梦到艳阳天在岸上等他,他救上来了陈十七,而艳阳天却变成了一把白骨……
周白清不敢再睡了,他总是睁着眼睛,欧阳鸣凤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看他,给他左手上药,喂他吃的喝的,她还会拖着他去别的房间洗漱方便,通常这种时候周白清的脑袋就会被一个布袋罩住,他说不出他洗漱的房间和扣押他的房间之间是如何联系的,但是他有种感觉,一种自己成了件货物的感觉,他感觉自己坐上某种传输带,被传输到一个又一个房间里。
他追问陈十七和艳阳天的事,欧阳鸣凤什么都不肯说,她对周白清向来是冷嘲热讽,一不顺她的心就耳光招呼。不过她带来的药倒是有奇效,周白清的手伤很快就有了愈合的迹象,周白清问她:“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欧阳鸣凤道:“我说你能出去了你就能出去了。”
周白清道:“是不是要等艳阳天的消息?”
欧阳鸣凤往他脸上啐了口:“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周白清道:“怪不得你和艳阳天关系这么好,你们是一类人,臭味相投。”
欧阳鸣凤道:“我还没嫌野狗臭,野狗反倒嫌人味儿大?”
周白清道:“我不是野狗!”
欧阳鸣凤斜眼瞅他,道:“狼心狗肺,对,你不是野狗,你是野狼,白眼狼。”
周白清道:“我和艳阳天的事……是我们两个的事,不用一个外人来评判谁对谁错。”
欧阳鸣凤道:“我想你之前回答的那么爽快也不给自己辩解几句,原来是那时力气还没恢复,现在恢复了,有力气和我理论了是吧?”
周白清道:“不光有力气和你理论。”
欧阳鸣凤道:“想从我这里出去?我劝你还是省省吧。”
周白清哼了声,道:“这算什么?我从前在眉山被困在个密闭的石牢里都能出去,更何况你这还是有门的地方。”
欧阳鸣凤道:“你小子还去过眉山?”
周白清道:“何止去过,还见了艳阳天那疯子师父,既然你说我是白眼狼,那我倒想问问,袁苍山是什么?”
欧阳鸣凤起手又是两个耳光,道:“你提什么都没用,激将法什么法都没用,我不会告诉你这里是哪里,也不会告诉你袁苍山的事,你还是有空歇歇吧,等你出去的时候就天下太平了。”
周白清扭过头去,似有不快,欧阳鸣凤笑了两声便走向了门边,雪白的大门一点一点开启,外头的黑暗渐渐扩大,忽听咻地一声,周白清忙去看,原是从那黑暗中竟窜进来个人!那人也是个老妪,只是满头银发,身形比欧阳鸣凤矮小了不少,她面容镇定,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踢开欧阳鸣凤,不做片刻停歇伸长了一只手直朝周白清面门而来!
周白清手脚被缚动弹不得,眼看那老妪的手已经探到了他面前,他干脆双眼一闭,头一撇,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然而三秒过去,周白清等来的不是取他性命的利爪,却是一方衣角——一方轻轻拂过他脸颊的衣角!周白清睁眼看去,不知何时欧阳鸣凤伸手挡在了面前,她那素色上衣的宽松衣角自周白清眼前掠过,周白清这才看清,原来是她用两根手指抵住了那凶恶老妪的夺命手,两人年纪相仿,都已白发苍苍,这一刺一挡,两相缩回了手,立在周白清左右两侧,那凶恶老妪率先开口,道:“鸣凤你让开!这小子不能留他!”
欧阳鸣凤莞尔,道:“留不留他由不得你!”
老妪又道:“你忘了你现在人在哪里,你忘了你现在在为谁做事??!”
欧阳鸣凤甩袖,微微带愠道:“你不说这个还好,说起这个那我也有话要说!你以为我愿意来这个银行当什么守门人??我才不稀罕!不吃他大老板这口饭,我也不会饿死!大嫂,废话不多说了,这个混小子,我保定了!”
老妪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你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人情还不是我们来还?再说,你在银行干了这么久,说走就走以为大老板会轻易放过你?他连艳阳天把这小子交给了你都能知道,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开他的眼线!”
欧阳鸣凤道:“就此打住!”
凶恶老妪面相却温和了不少,又劝道:“今天是我来,我们俩还能好好说话,要是换了你哥,换了别人来……你……”
欧阳鸣凤不知怎么,脸色大变,一下跳到了凶恶老妪面前,指着她道:“你在我面前装什么好人??那时要不是你在我大哥耳边吹枕边风,我会落到今天这地步??欧阳家会落到今天这地步??够了!”
欧阳鸣凤越说越气愤,双目通红,恶向胆边生,左右两手在空中捏出个爪形,交替向凶恶老妪攻去,凶恶老妪脸上那点温和瞬时消散,重回凶恶本色,面对欧阳鸣凤快而密集的攻击,她轻轻巧巧只用两根手指便一一化解。两人对手,同样的狠,同样的快,好几个招式都如出一辙。而欧阳鸣凤更善用手,她那双爪形手不断将空气撕裂,而那老妇的两根手指似是银针,又将那被撕裂的空气不断修补,两人似是深谙对方招数,又对对方要害了如指掌,打得不可开交,可十几个回合下来,欧阳鸣凤明显体力不支,出招的速度放慢了不说,还中了凶恶老妇两指,右臂穴道被点,冲破穴道耗费了她太多时间,形式渐渐不妙。
而在旁观战的周白清似是还未看出端倪,他从没见过身法这样了得那两个老妇,更没见过这么华丽多变,刚柔并济的指法,正看的如痴如醉,要不是欧阳鸣凤突然靠近他,无声中用指尖划开他右手手腕上的扣环,他还醉心于凶恶老妪与欧阳鸣凤的对手戏上,几乎忘了他此时身陷囹圄,正面临杀身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