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阗听到“艾滋病”三个字就愣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今天上午的那个小插曲,好像那个坐在病房里的男人也是想眼前人一样身材削瘦,难道是同一个人?
不过当务之急是先稳定这个人的情绪,于是林阗单膝跪地看着他说:“你不要绝望,如果你就这样绝望了,还有谁能帮助你?艾滋病也是可以通过药物控制的,虽然不能根治,但是也可以缓解病情,延长寿命。而现在最重要的是,你要振作起来,要为了自己的生命努力活下去。”
男人无力地垂着头,不停地啜泣着,但是他不再哭喊,而是沉默地抹掉了眼泪,过了好一会儿,男人才抬起头来看着林阗说:“这样痛苦地活着真的有意义吗?”
林阗这才看清男人的样貌,心里忽然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林阗开口问:“可是你想死吗?”
男人摇摇头,不说话。
“那就好好活下去。”林阗拍拍他的肩膀说。
男人抬起头感激地看着林阗,可是过了几秒他又忽然猛地抓住林阗的胳膊,眼睛直直地看着林阗,脸上的表情从感激变成了疑惑、惊讶、不敢相信、惊恐、颓废。
林阗不解地看着他问:“你怎么?”
男人颤抖着声音问:“你、你是、林……阗?”
林阗皱起眉头,奇怪男人怎么会突然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男人忽然松开他,仰头大笑起来,林阗被弄得一头雾水。
“你,你不认识我了么?”男人问他,是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认识你?”林阗反问,同时也仔细观察起男人的相貌来,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确觉得男人的脸十分眼熟,但是却并没有想起来是谁。
“这简直就是老天给我开得最残忍的玩笑。”男人继续笑着,“你当然认不出我来了,我整过容,虽然只是小整,可是配上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怎么样都不会把我和他联系起来吧。”男人说着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整容?林阗皱眉仔细观察起男人的脸庞上不自然的地方。于是心里渐渐浮现出一个让他不敢相信的答案。那个曾经一度让他对这个世界产生怀疑的人,他怎么会忘记了。可是眼前这个人真的变了,完全变了。脸比以前更小更瘦,下巴很尖,整张脸都散发着女性的阴柔之感。他眼睛虽然很大,但是眼眶下有浓重的黑眼圈,双眼也无精打采。也许是因为疾病或是休息不足,他气色暗沉,皮肤粗糙,额头和脸颊上都冒出了几颗痘痘。个头似乎拔高了些,但是身形却更加瘦削,像是纸片一样单薄。
“你怎么变成了这样?”林阗脱口而出。
男人自嘲地笑了笑:“这叫自作自受。你看到我成了这样应该很高兴吧,毕竟当初我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
林阗沉默,过了一会他问道:“为什么会感染上艾滋病?”
男人咬着嘴唇,似乎在隐忍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追究这个还有什么意义,我现在得了不治之症,没有人会愿意和我在一起了,男友今天上午刚甩了我。哦,差点忘了告诉你,我和家里人完全断绝关系了,爸妈早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是啊,谁会认我这种人做儿子,下贱,滥交,只要给钱就可以上我。”男人越说表情越是无所谓,最后反而耸耸肩“我就是这么贱”的表情。
说实话,林阗根本就无法把眼前的男人和记忆中干净青涩的男孩联想到一块,那是令他痛苦,但同时也美好单纯过的初恋。不管是谁见到自己的初恋情人沦落到这幅境地,一时半会都会无法接受吧。
“不用这么吃惊,生活所迫而已。”男人再次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看你样子混得还不错,至少是个医生。年轻有为呵。”男人笑道,但是在林阗听来却又掩饰不住的酸涩和嘲讽。
“是吗?”林阗看看自己反问道,表情茫然,并没有半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好了,不多说了。我现在也要回去了,不然那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就要把我的钱财全部卷走了。”
林阗却忽然抓住男人的手臂。
“嘿!不要碰我!我可是有艾滋病,你不怕我传染给你么!”男人讽刺道。
“我是医生,这方面我比你懂。”
“呵呵,医生又怎么样,反正你也治不了我的病。”
“你这样是打算放弃治疗?”
“我也想治啊,可是也得要我值得起才行啊。”男人摊开双手说。
林阗动动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
“行了,放开我吧。你不需要表示出任何可怜我的表情。林阗,怎么说我们也在一起过半年,我很了解你的性格,你不是那种会在别人捅了你一刀之后还给那人任何机会再捅你一刀的人。当初是我胆小,背叛了你。现在沦落到这个地步也算是老天的惩罚吧,我也没什么好怨的。”男人说道,掰开了林阗的手。走出了卫生间。
林阗呆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突然追出去。男人的背影看起来如此瘦小无助。正如男人所说,他的确不想在和他有任何牵扯,但是除去两人之间的恩怨,现在他们在医院,而男人只是一个得了绝症的无助患者,而他是医生,即使艾滋病不是他的专业范围,可是作为医生,他也不能完全不为所动。于是林阗追了上去。
“徐锦,等一下。”
被叫住的男人忽然停了下来,林阗几步走过去,站在男人面前说:“撇开那些恩怨,我现在只是一个医生。作为医生,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个患者就这样放弃自己的生命。这是我的名片,你拿着,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
男人缓缓抬起头,眼眶泛红,他咧着嘴似笑非笑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施舍我吗?”
“我说了,我只是一个医生。”
男人缓慢地伸出手结果名片,然后扯出一抹笑容说:“林阗,你真的一点都没变。我多希望时间能够倒流,我没有因为胆怯而退缩,你依然站在我面前保护我,说不定……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男人说着说着,声音便越来越小,眼泪滑落下来。
林阗只能沉默着不说话。
男人抹去眼泪,笑道:“你现在单身么?”
这没头没脑的问题,让林阗愣了愣,过了一会他才回答:“差不多吧。”
“我能抱你么?就一下。”
林阗沉默地点头。
男人环住林阗的腰,把头埋在他的胸前说:“谢谢,希望你能找到幸福。还有……对不起。”
林阗怔住,无法回答。
男人只是抱了几秒钟,说完话就放开了林阗,然后冲他挥了挥手就离开了。
林阗站在原地,久久无法释怀。这一句“对不起”时隔了十几年,似乎连同着曾经那些单纯美好的少年时光,渐渐消散在时间的流逝中,再也找不到半点足迹。林阗叹了口气,内心郁结反而更深。那个让他伤神纠结的男人也不知道在哪。
32.
也许是老天真的听到了他那一刻的呼唤,林阗一转身,居然就看见赫连站在他前方不远的地方。他只穿着白色衬衫,袖子依然挽起露出手臂。领口也解开了三颗扣子,露出了锁骨。他头发有些湿润,也许是淋雨了,不过衣服倒是干的。而他垂在腰侧的右手正提着一个白色塑料袋,看形状,似乎是一个保温桶。
赫连看见他发现了他,忽然堆起笑容,是的他用“堆起”这个词,是因为那个笑实在很假,他想赫连也许目睹了刚才那幅画面,他肯定是误会了什么。可是他要解释吗?有必要解释吗?他们是什么关系才会需要解释?他的目的不就是希望赫连放弃吗?林阗沉默地看着赫连走过来说:“看来你早就醒了,我去的时候发现你在睡觉就没打扰,于是给你——带了午餐。”赫连这句话中有明显的停顿,林阗察觉到了,但是却猜不出这停顿背后被掩藏的话语。
“我已经吃过了。”林阗说。
“哦,是吗。”赫连尴尬地笑笑。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有些焦灼。
“你的外套还在我的办公室里,你是顺便来拿外套的吧。”林阗提醒道。
“嗯。”
“你知道我办公室在哪,你自己去拿吧,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林阗说完与赫连擦肩而过,但还没跨出第三步,就发现自己被赫连紧紧拽住了手腕。林阗转身问看着赫连不语。
“你收到我短信了吗?”
“短信?没有,有的话也许也被我误删了,怎么你有事?”
赫连深吸一口气,抬头看着林阗说:“林阗,你能不能不要这个样子。”
“什么样子?”林阗反问。
赫连低声说:“我的心不是铜墙铁壁造的,他也会因为你一个眼神,甚至某个不合时宜的语气就感到疼痛,“赫连深吸一口气又道,“所以如果我做错了什么,请你告诉我,不要什么也不说,变得更加冷漠。”
林阗抿紧嘴唇,喉咙发涩,让他原本想好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赫连从他没有在他面前这样低声下气说过话。他应该永远自信满满,即使说出“我单恋你”这样的话时都是带着轻蔑又讽刺的表情的。
林阗空咽了一下喉咙,脑海里忽想起刚才的那个梦境。梦里的赫连说,“我那么喜欢你,林阗,可是你却一点也不在意我,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林阗第一次感受到了沉重的罪恶感,他这种用暧昧的态度绑住赫连却不愿给出承诺的行为,怎么看都是最令人厌恶的吧。
林阗抽回自己手,笑了笑说:“赫连,我好像从来都没跟你说起过我前男友的事情对么?我的上一段恋情是在六年前,他追了我三年,我才答应,我们在一起五年,但结果却是他拿了我父亲的钱回老家结婚了。”林阗停顿了一下,目光一下变得飘渺起来,“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和他比起来,你的伎俩其实压根算不上什么,事实上你做过的事情他也做过。他花了三年的时间才获取我的信任,可是又亲手将他粉碎,你觉得我现在又有多少的可能信任你?我对你有好感又怎样?我喜欢你又怎样?这些都不足以让我信任你,你知道么,爱情不过是个看起来华美,内里却脆弱不堪的空壳,现实可以将它轻易粉碎。所以,赫连,放手吧。不管你做多少都没用的,这就是我,谁也改变不了。”林阗说完,看向赫连的目光。
而赫连怔忡地看着他,哑口无言。他一句反驳地的话都说不出来。因为他从没想到他一直以来自信的源泉——林阗对他的喜欢,在林阗眼中不过是分文不值的“空壳”。他还能说什么?
林阗垂下目光,一语不发地转身离开。
窗外淅沥沥的大雨吞没了整个城市,而赫连的心就像这被雨水浸泡的城市,除了冰冷便是无尽的令人压抑的灰暗。
下午林阗视察完病房部后就直接回到了办公室,这时候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他的任务都完成了,就决定会办公室休息一会。
推开门的时候,林阗下意识地朝沙发看去,赫连的那件西装依然躺在上面,一点被移动的迹象都没有。看来赫连当时就直接走了吧。林阗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似乎着充满药水味的空间里,隔着这么远他都能闻到那股清淡的果香味。只是一刹那,他忽然觉得力气一下子被抽光,身体顺着门板滑坐到地上。
他这种人,不可能再得到什么幸福了,那种虚幻飘渺的东西从来就没有被写进他的人生里。
下班后,林阗整理好衣服,提着皮包走出医院。大雨已经停了,空气里飘散着清新的泥土味道。林阗坐上久违的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回了家。
他的公寓还是那么清冷,仿佛很久都没有人住过一样。林阗丢下皮包脱下外套,从柜子里拿出新的被单窗套铺好,又打开了洗衣机。他拉开冰箱,里面被填满了各种食物。他拿出了两颗鸡蛋放进水壶中,然后点燃煤气。
十几分钟后他水烧开了,他舀出鸡蛋放在冷水里冷却了一会,然后用碗装着鸡蛋端到床边放在地上。不用抬头他就可以看见茶几上的玻璃杯。他拨开一颗鸡蛋,咬了一口,目光凝滞在透明的玻璃杯上,仔细看,还能分辨出上面残留的指纹。有他自己的,也有赫连的。
林阗沉默地吃完两颗鸡蛋,起身拿起被子走到水池边,他打开水龙头,却只低着头看着手中的杯子,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忽然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转而把杯子洗干净,放置一旁。他伸手拿起另一个空杯子,那是他常用的玻璃杯,给自己接了一杯水,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放下杯子没有看准地方,杯底碰到了大理石桌面的边缘就歪倒着掉在了地上。
“啪。”清脆的声音。
林阗低头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失误摔碎了杯子。玻璃渣划破了他的脚背,渗出一丝血迹。林阗弯下腰捡起碎渣子,丢进了垃圾桶。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再次落在那个刚刚被他洗干净的杯子上。那是一直给赫连用的。
林阗看了一会,才拿起这个杯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边喝着边走出厨房。他将杯子放在茶几上,脱掉了上衣走进浴室里。不一会儿,浴室里就传来哗啦啦的水流声。
被搁置在茶几上的孤零零的透明的玻璃背上只残留着林阗的手掌纹。
33.
林阗的生活似乎又恢复到认识赫连之前的平静,每天的时间大部分都耗在工作睡觉上吃饭上。哦,除了徐锦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说他搬出了原来住了地方,想要重新找份工作赚钱治病。
其实林阗对此没有什么多余的感觉,他说过徐锦对于他只不过只是一个病人而已,他不会对这个曾经的故人再有任何私人感情。不过林阗还是尽了自己所能帮助了徐锦,比如给他介绍医生,靠关系减少了他的治疗费用。
而林阗已经一个多星期没见到赫连了,说不想念,那是假话,只有他自己知道赫连对他的影响有多深,但是他却仍然亲手拔掉了这颗长在心口上的绿色植物。疼痛是有的,但是再深的痛楚都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得麻木,然后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再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所以表面上看起来,林阗依然是那个林阗,没有被谁影响,没有被谁改变。
至于赫连,林阗的那番话是真的伤到他心里去了,而且还是一刀一刀凌迟掉他心尖上的血肉,那种尖锐的巨痛,他居然承受了下来,赫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强大,看样子他天生就是被虐的体质?
于是赫连颓废了几天,但是他没有放弃。林阗还没有当着他的面,看着他的眼睛说“结束”,他放弃个毛线。不过对付这样强大的对手,他需要养精蓄锐,重振雄风。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感冒了,本来以为只是受凉而已,没想到第二天就转变成发烧,当天晚上就高烧到39°。他整个大脑就成了一锅热腾腾的浆糊,什么也思考不了,只能倒在自己的床上,自生自灭。哦,是的,他生病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因为被林阗说了那么伤人的话,他心情很不好,就干脆关机谁也不理了。哪个知道他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发烧,整个人一直都在床上昏睡,一天都没吃饭,饿得前胸贴后背,就更没力气下床了找手机了。
赫连想,难道他最后的结局就是这样孤独地死在自己家中,而且还是因为一个小小的发烧烧糊了脑子吗?这样的死法实在是太悲惨了,说出去大概都要被那群狐朋狗友笑死。
大脑里混混沌沌地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半夜又被敲门声吵醒,赫连异常烦躁,但是全身无力的他根本就不想挪动一根手指头。于是他选择忽视敲门声。结果他又昏睡了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他睡了整整一天一夜,而且没有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