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下了旨,让众臣各写个折子呈上,旨意一下来,秦书就囧了,他哪里懂这些,在将军府翻了好些书,也没能弄出个眉目来,打仗带兵他尚且能说出个所以然,治理水患,还真的不在行。
思来想去的,只得去找赵子宴帮忙,反正赵子宴不上朝,也不用上什么乱七八糟的折子,秦书就借着给他送酸枣的空儿,问了一问。
赵子宴这人还挺善解人意,听罢秦书的话,二话不说趁着秦书喝茶的空儿,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完完整整写了个折子。
字写得张狂又大意,龙飞凤舞的,秦书觉得文官就是文官,状元郎就是状元郎,他头疼了两天的事,赵子宴不到两个时辰就解决了。
于是秦书就这么照着抄了一份儿,反正百里璟也看不出来,秦书抄得光明正大,半个字儿都没改,乐颠颠呈上去之后松了一口气。
不日百里璟便说起了这回事,秦书本就无意,想着怎么样也轮不到自己去治水患,便接着站在一溜儿的官员后头,继续做木头柱子。
“众位爱卿的折子,咳咳,咳咳……朕也看了看……咳咳……”
眼瞅着百里璟恨不得将心肺都咳出来,秦书就替他难受得慌,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还要如此劳心国事,这一国之君做得也真是劳苦。
颜如玉站在秦书斜对面,眉头拧得死紧,耳听得百里璟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废话,颜如玉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还不及去想这预感来自哪里,百里璟就点了他的名字。
“颜侍郎。”
颜如玉跨出一步,垂首躬身:“臣在。”
秦书睁大了眼,微微皱了眉,百里璟不会派颜如玉去治水吧?又不是工部的,一个户部的侍郎,何况还那么远,这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怎么办?
“朕记得,咳咳……当年颜侍郎殿试之时,咳咳……正是写了一篇如何治理水患的策论,咳咳……可是没错?朕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秦书心想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谁不知道颜如玉十六岁殿试,小小年纪一举夺了状元,至此名扬大江南北,怎么百里璟好端端的又提起了这茬?
颜如玉听他这么说也知自己是非去不可了,与其等着他指派,还不如自己顺水推舟,躬了躬身道:“陛下英明,臣当初写得就是这一篇,蒙圣上错爱,臣愿意走一趟。”
颜如玉面色沉静,话一出,除了颜相林相,群臣都倒吸了一口气,无论怎么轮,都轮不到派一个一品侍郎过去治理水患,还是户部的。
秦书也隐隐有些担心,百里璟在龙椅上却笑了:“颜爱卿真是深得朕心,那就这么办吧,咳咳,随行武官的话,就……”
扫视了一圈儿,眼睛却看向了秦书这边,秦书连忙垂下头,就当没有看到,恭恭敬敬站好。
“前两日,秦侍郎上的折子也颇有见地,咳咳……正好是名武将,便一道去吧,咳,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秦书的脑袋被这几句话砸得嗡嗡响,一时间闪过各种猜测,每一种猜测都能让他出一身的冷汗,但也无他法,只得硬着头皮领旨谢恩。
几句话便将日程定了下来,秦书下意识向颜如玉看过去,恰好他也正看过来,表情犹疑不定,向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秦书也未解其意,心乱如麻,本想问个明白,奈何下了朝就被宋谏官拉住了,说了好一会儿话,宋谏官也是忧心忡忡,要他万事小心,凡事千万不可大意,秦书一一应了,心里也说不清什么滋味。
这一说话就慢了不少,颜如玉早就走了,等下怕是还要去颜府跑一趟,又想起颜夫人,秦书就有些头疼,颜夫人性子虽是极好,待人也好,什么都好,只是那句姐姐,他委实叫不出口。
边走边想,走得慢了些。中途还和那几个殿外的小侍卫说了几句话,出宫门的时候官道上几乎已经不见人了。
出宫门没几步,秦书一眼就看见了颜如玉,他一身大红的官服,正倚在宣德门的城墙上,青砖红袍,衬得脸色有些过分白,像是大病初愈一样。
颜如玉远远看过来,秦书心知他大约是在等自己,忙加快了脚步走过去:“远舟。”
“折子颇有见解啊?”
颜如玉挑眉,有些促狭。
秦书有些不好意思,跟着颜如玉往前走几步,见四下里没人,才压低了声音凑过去:“远舟你就莫笑话我了,你是知道的,是子宴他……”
颜如玉挥挥手,“嗯,我知道,他前两天就告诉我了。”
赵子宴前几天还同颜如玉闹了别扭,但是两人没有隔夜仇似的。前两日颜夫人逮着了人,在颜府拉着赵子宴说了好一阵子话,赵子宴一口一个姐姐,叫得颜夫人心花怒放,颜如玉内心火起,忍无可忍指着鼻子骂了一句,不要脸。
赵子宴脸皮厚,一句‘我就是不要脸,你能怎么样’,将颜如玉气笑了,两人便又尽释前嫌,继续花天酒地狼狈为女干。
秦书这桩事,赵子宴他自然也说了。
“子宴那个法子看起来好,其实实施起来颇为费劲,几乎是不可能。”
秦书表情严肃,未置一词,显然也知道这一行怕是不同寻常。
“总之你小心点儿便好。”
秦书点点头:“我知道。”
百里璟吩咐后天一早启程,这两日就将手中的事情搁一搁,准备一下,颜如玉知道他常年在西北,怕是连准备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于是就将准备东西的事情全揽了。
临走嘱咐了几句,也未多说,便去了赵子宴那里,赵子宴难得见他主动上门,沏了好茶招待着。
颜如玉仔细看了看杯中的茶:“小太子倒是对你好得很,雪顶翠,我爹统共也不过得了那么一点儿,你倒是会享福。”
咂咂嘴又道,“你说这事儿我要是办不好会怎样?”
赵子宴摇摇头,“难说,但是办好了,就该升官了,这户部尚书都退了这么长时候了,也该找人顶上去。”
颜如玉瞧他一眼,拈了颗桌上殷红的枣子丢进嘴里,边嚼边想,百里璟让秦书一起去是何用意。
“我知你不屑升官,不过当心秦书带累了你。”赵子宴好心提醒。
颜如玉啧一声,摇摇头:“我说你,你这里嘴里吃着人家的东西,怎么就不想人家好呢?”
赵子宴心说我可没吃,嘴里吃着人家东西的可是你。
“虽说一向都是外派官员随行武将,可是品级都很低,最多也就是个从二品,这次却派了秦书跟着你去,怎么说?”
颜如玉摇头,觉得没这么简单,可一时又猜不透百里璟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不是兵部其他人跟着去就好,也许是我两个想多了,百里璟总不至于半路整死他,秦老将军还在西北呢。”
赵子宴颇嫌弃:“什么叫整死,文雅一点。不过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比较好,我算了算,你这一去,最少也得一个半月,说不准得两个月。”
颜如玉瞪他一眼。
赵子宴生怕再惹他生气,赶紧停下来:“好好好,我不说。”
知道他这人记仇,也不知道颜相和颜夫人这么好的脾气,怎么就教出个脾气这么不好的儿子来,喜怒无常的,怕是还在为上次的事置气。
颜如玉整整衣衫,“我走了。”
说罢一会儿不留,抬脚就走了。
赵子宴撇撇嘴,颜如玉怎么就养成这么个习惯,临走告辞的时候从来不说一句告辞或者回见,说走转脸就走,倒是潇洒得很。
第十三章
回去也少不得要被颜夫人唠叨,颜如玉觉得还是晚回去一会儿比较好,找了个地方将官服换了,难得没有去楼里喝酒,只寻着阴凉地方,随便在街上溜达了一番,没想到这一溜达,就看到了不想见的人。
眼不见为净,颜如玉转身就往回走。
林景眼尖,忙出声叫住他,“远舟哥哥。”
颜如玉就当没听见,依旧往前走。谁知道那小子太没有眼色,几步上来,扯住了他的衣袖,颜如玉只得回身,将林景的手甩开,面色也懒得动,笑也不笑。
“是你啊,真巧。”面色冷冷的。
林景前前后后看了一遍,不见赵子宴和秦书。
“只有我自己,怎么,找秦将军?”
颜如玉眉梢一挑,挑衅一般。
林景抿了抿唇,颜如玉等着他生气难堪,没想到林景开口却带了些请求的味道,像是没有听到。
“远舟哥哥,我能不能找个地方和你说几句话?”
“不用,我觉得这地方就很好,人多,也敞亮。”
颜如玉继续刺激他,咬牙加重了敞亮两个字,又换上了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眼见着林景的脸色僵了僵,心情大好。
林景尴尬,讷讷地不知怎么接话,又不能放颜如玉走。
“长亭,你还去不去啊?”
颜如玉顺着声音看过去,是林景的小叔叔,林正松最小的儿子,林海,他见颜如玉看过去,倒是拱了拱手,难得不像林家其他人一样使脸色。
“你们先去吧,我有话要和远舟哥哥说。”
林景摇头回绝了,接着望着面前的颜如玉,大有你不答应我便不罢休的架势。
颜如玉无法,也不想与林景多做纠缠,心想和他说几句也无妨,早说了早打发他走,看了一圈儿,随手一指,“就那儿吧。”
说完也不理会林景,自己率先走了进去。
是个小小的茶寮。说是茶寮,也就是一个简易搭起的棚子,摊主是个老妪,见着颜如玉过来,将桌子连抹了好几遍,不声不响将一壶茶水放在桌上。
颜如玉随手递出一块银子:“婆婆不用找了。”
老妪接了银子连连道谢。
林景皱了眉头,颜如玉见他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心想他倒挑剔,开口就有些冷:“怎么,嫌弃?你有话便说吧,时间长了……咳,可对我不大好。”
中间故意停了停。
林景咬了咬嘴唇,颜如玉等了许久,直到有些不耐烦,他才开口:“远舟哥哥,你信不信我都好,我从前和宋进……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嗯。”
这茶水虽然粗陋了些,倒是还可以入口,也算得上别有风味。
“远舟哥哥不信我?”
林景泫然欲泣,很是委屈。
颜如玉见他这模样就火,他又是个憋不住火的,一把将茶盏搁在桌子上,顾及着茶棚中有老人,没将动静弄出太大,只是脸色居然有些狰狞。
“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他宋进还对不起你了?这话你对我说有什么用,我信不信和你有关系?你还是留着这些话,等到了地下去和他说吧!”
话说得狠,半分情面也不留。
“远舟哥哥,是我对不起他,可是我对怀远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样,和我林家,没有半分关系。”
颜如玉心道原是为了秦书,便换了表情,说不出的讽刺鄙夷:“哦?从前你也说过对思行是真心的。”
思行是宋进的字,颜如玉说罢握紧了拳,手心让他掐出深深的血印来,怒极反笑:
“思行落得如此下场,你林家也功不可没吧!林长亭,你的心是石头长的还是木头刻的?这才多长时候,你一个换一个还不够,这就又盯上了秦书,羞耻二字,你可知道怎么写!”
一字一句,每一句都深深扎在林景的心上,也一分不少地扎在他颜如玉的心上。
“我知道你和思行……”
“闭嘴,你没有资格这样唤他!”
颜如玉喝道,这个名字谁都唤得,只有林景唤不得,因为他没资格。
林景沉默了很久,也不想在这件事上同他争论太多。
颜如玉认定了的事情,任是谁都拉不回来,何况是他林景。
“远舟哥哥,你和思,宋进关系向来好,现在我无论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可是我对怀远哥哥,却没有半分的假意,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颜如玉听到这里当下连冷笑都省了:“你放心,我半点儿不会将你以前的那些破事儿告诉秦书,只是你这喜欢男人的毛病,他早晚得知道,不知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秦将军,还容不容得你唤一句他怀远哥哥。”
林景一瞬间脸色煞白。
“他可不像我,那人迂腐古板得很,还有,林长亭,先是宋思行,后是一个接着一个叫不出名字的,现在又是秦怀远,这才多长时间,你的真心,还真是不值钱。”
每说一句,颜如玉便觉得自己心里疼一次,替宋进不值一次,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一次。
林景别过头去,千言万语哽在心头,有些话,他不能说。
颜如玉眼里容不得沙子,一字一句说得狠。
林景张了张口,竟然半点儿反驳的话说不出,也确是他自己造孽,怪谁呢?颜如玉说得一点儿都不错,他的真心,好像真的很不值钱。
颜如玉起身准备走了,林景将他拉住了,颜如玉恨自己,林景都知道,可是对着颜如玉,却也怨不起来。
林景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句话:“远舟哥哥你去那里,那个水患……要小心。”
颜如玉本就不大愿意趟这浑水,被他一提更加烦躁,转头表情更加冷冽,斜眉冷眼:
“这句话你还是留着同秦将军说吧,对了,难道没有人告诉你,秦将军和我一起去治水?”
见林景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颜如玉这稍稍满意了一些,只要林景或者是林家人过得不好,他就高兴。
出了茶寮,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的怒意,颜如玉觉得,今日他的黄历之上,一定写了大凶,且不宜出门。
林景默默站在茶寮里,看着颜如玉一步一步走远,背挺得很直,他自己却迈不动步子。
颜如玉说,林长亭,你的真心,还真是不值钱。
颜如玉说,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还容不容得你唤一句怀远哥哥。
颜如玉还说,闭嘴,你没有资格。
感觉嘴唇都被咬破了,林景拿手摸了一下,还真是出了血,拎起茶壶斟满了水,咕咚咕咚一连喝了三杯,这才好受些。
燕京知道的人,背地里都说他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谁对他好,就是巴巴地送死,这话还真是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中午街上行人少,太阳烤得整个燕京都有些恹恹的,林景兜兜转转好久,午饭也没用,晒得头眼发昏,思来想去来了将军府。
秦书中午睡了午觉,下午起来冲个澡,没事儿便在书房里看了一会儿书,上回他还买了个孤本,是写药草的,还没有看完。
从前在西北的时候,药材紧缺,秦书也算是久病成医,军营里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他也可以配个药,当然,水平不高就是了。
这边正看着,心里乱,也没看下什么去,管家却说门外来了位小公子,听描述,想来想去也只有林景一个人,当下便赶紧放下书出门迎他。
果然是林景,满头大汗。
“怎么这会儿来了?外面热,快进来。”
秦书连忙招呼,等林景一进来,秦书才发现他的脸色很不好,惨白惨白的,“怎么了?”
看样子像中了暑气,秦书赶紧给他倒水。
林景扶住双眼发黑的头:“有点儿热,怀远哥哥要和远舟哥哥出远门吗?”
秦书一愣,没想到这才半天的功夫,他就知道了。“是啊,恐怕时间不短,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从哪里来的,怎么晒成这样?”
许是没有受过苦,又在外面晒得时间长了些,林景脸上有些地方居然晒伤了。
“我贪玩,跑了好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