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讨厌雨，从小就讨厌，尤其是雷雨天。一道白光过后，雷声紧接而至，灰暗的天空被劈成两半。

就像现在这样。

伴随着雷声，雨越下越大。他把胳膊伸出窗外，没多久，又收了回来，袖口变得湿漉漉的。

“你怕打雷吗？”沈冰问。

“怕。”

他说的是实话。只要下雨，心情就会变得抑郁，听见雷声，思维就会变得混乱。

沈冰故意嘲笑他道，“打雷都怕，你胆子也没多大啊。”

重新关严窗户，拉好窗帘，脱下被淋湿的睡衣直奔浴室。他蜷在浴缸中，把头浸在水里，濒临窒息时才将头抬起。

太长时间呼吸不到空气就会死亡，人就是这么脆弱。

140.

在床上，他的身体很意外的兴奋不起来。虽然脸上笑着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其实心里很清楚。他紧张，紧张到无法投入性爱的节奏。无论沈冰怎样亲吻他，都感觉不到舒服。

“你怎么回事啊。”最后沈冰停下来盯着他。

凌逸尘不言语，靠在床头开始抽烟。

“我在跟你说话。”沈冰继续埋怨道，“又怎么了，你总这样，突然就变得莫名其妙的。”

一根接一根的抽着，最后沈冰不耐烦的抢走他手里的烟。

“说句话行吗。”

在沈冰的软磨硬泡下，他终于开口，“你多久没回家了。”

“你想干什么？”

“下周，我替你跟学校方面请假，你出差回来后直接回家待一周，多陪陪你的父母。”

下周一，这座城市将被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他想让沈冰避开危险时段，待一切结束后再重返职位。

沈冰躺进被子里，转身拿后背对着他，应该是生气了。也难怪，好不容易冒着下雨天，大半夜赶过来，却得到这种待遇。

凌逸尘没有试图安慰他，静静躺在床的另一侧，闭着眼睛，彻夜未眠。

这最后的夜晚，并不是很愉快。

第二天，没得到充足休息的他没有亲自开车送沈冰去车站，而是吩咐了其他司机。沈冰临走前，仍旧别扭的板着脸。

算了，随他吧。凌逸尘已经没有多余精力去考虑该如何哄他开心。

一周的时间，很快就过去。心里并不因为即将要发生的事而开心，反而空落落的。

西服，领带，整理好着装后，他走出房间，在随行小弟的护送中上车。

城市里每个人都在重复着各自的生活，上学，上班，他们在时间的轨迹上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责任不同的个体组成整个社会，一旦某个平衡被打破，就需要有人去做点什么，来填补漏洞。

现在，他就要去改变某段虚假的历史。

这一天，他等了太久。

枪支弹药准备齐全，一行人穿着大衣藏好枪混进医院，一部分装作亲友进入病房，另一些人则分散在医院各处。

仇人刚刚输完液，正躺在床上休息。凌逸尘不顾护士的劝阻，走到病床前，抬高音调，说：“别这么快就睡，睁开眼看看谁来了。”

在看清了凌逸尘的脸后，他的表情先是僵住，紧接着因过度恐惧而产生扭曲。

“我带了礼物来，你应该会喜欢。”

转眼间，数十支枪亮出，这是愤怒的獠牙，凡是见过的人都尖叫着迅速跑开。

房门从里面锁死，很容易就控制住了病房内的所有患者与护士。

“我们有多少年没见过面了，”凌逸尘拿着枪，在他身旁踱步，“记得那时候你来过我家一次，我母亲还特意为你准备了一桌饭菜。怎么样，还记得饭菜的味道吗。”

这些年，他一直过得提心吊胆。凌逸尘陆续残杀了当年参与行动的人，他知道自己也躲不过凌逸尘的报复。只是没想到，如今他已是将死之人，凌逸尘依然不放过他。

一时鬼迷心窍，为权力而做了错事，终将食到恶果。

看凌逸尘的架势，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逃脱。被诊断出癌症后，他的情绪已经低落到谷底，明明马上就能退休享受，却将不久于人世。

“你要亲手杀了我？那你也逃不了，何必……”

“只要你好好配合，我就不杀你。”

狡猾的笑容，出现在市内范围的各个屏幕上。能做到这种程度，要感谢一位黑客朋友的帮助。

凌逸尘对屏幕前的“观众”们先诡异的问了声好，之后将枪口对准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护士，“希望警官朋友们能够配合，不要肆意闯进来，我可不想乱杀无辜，别逼我。”

说着，他朝地面开了两枪，吓得所有人捂紧耳朵。

“今天，有件事想跟大家说。”他端端正正的坐下，“还记得20年前的那起案子吗。”

突然的变故将整座城市都染上恐怖的气氛，他们不知道凌逸尘想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安全会不会受到威胁。

“很多年轻人并没有听说过，但你们的父母应该略有耳闻。那是警局的一个公开性质丑闻，公安局长收了钱包庇黑道的不法行为，在被抓捕的过程中因反抗而不慎被枪击中，当场死亡。这些陈年旧事，你们或许早已经忘了，但我不会忘。因为，他，是我的父亲。”

这些年来的辛酸，耻辱，他都不会忘。

141.

镜头对准那张被吓得苍白的脸，凌逸尘抓着他的头发，使他被迫抬起头。

“为了让更多的人信服，我特意找来了这位德高望重的朋友，让他来给你讲一讲，当年那起事件背后究竟隐藏了什么。”

凌逸尘的语气十分沉稳，不同于此刻正在做的恐怖行为。

被压制的人除了发抖外，说不出一句话。

“如果你不说话，我会撬开你的嘴，把你的牙一颗一颗的掰下来，或者一根一根的捏碎你的手指。”说着，他用枪口敲了敲对方的下巴，“你喜欢哪种。”

屏幕前的人们都在心里谴责他的丧心病狂，并祈祷他们的正义卫士们能尽早让状况恢复平静。

“让我说……什么。”

心里很清楚凌逸尘此行的目的，可是，身患癌症的他本来日子就不长久，如果在临死前再毁了声誉，那可就真是死不瞑目。而且，他不信凌逸尘真的会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对待一个将死之人。

凌逸尘算到对方不会轻易开口，不与他废话，直接命人拿来铁钳。

“说你所知道的一切。”

铁钳重重的砸在病床上，发出巨大声响，这远比枪声更要让人心惊胆寒。如果被这东西强硬的掰掉牙齿，那情景光是想想都觉得可怖。

“装傻装晕都没用，你知道我的脾气，”病床被砸裂一块，凌逸尘冲他笑了一下，“我从不危言耸听。”

镜头给他的表情做了一个特写，明明长着一张干净的脸，却尽显邪气。

一个优雅的疯子。

“当年，是你制造了假证据诬陷我父亲，其实他跟黑道从来就没有过往来，对吗。”

对方显然没亲身经历过太危险的情景，是个只知道养尊处优的人，受不起太多威胁恐吓。

“……是。”他咬着牙说出这个字，额头上都是冷汗。

“也是你，一手策划，害死了我父亲，对吗。”

“我没有……”

见他还敢说谎，凌逸尘毫不犹豫的用力砸向病床末端，血顺着床单渗出来，仿佛能听到脚趾被砸碎的声音。

“十年前，你可以凭武力让我闭嘴，今天，我也可以凭武力让你开口，这很公平。”

当年，凌逸尘试图揭发真相，却被百般阻挠，也因此间接的引发了今天的事。

看到这一幕的父母们连忙捂住孩子的眼睛，他们想不通，为什么这个人看上去衣冠楚楚，却能淡定做出毫无人性的事。

难忍的疼痛让对方流着眼泪尖叫，十分狼狈。

“你为了抢下我父亲的位置，诬陷他，最后杀了他，还逼我母亲自杀，对吗。”

含着泪拼命点头，很怕凌逸尘继续折磨他。

“我父亲从来没做错过什么，却因你这种小人而死，你应该向他道个歉才对吧。”

“对……对不起，对不起……”

人性的软弱在这一刻充分体验出来，很少有人能承受死亡与疼痛的威胁，求生，是人的本能。

“为什么道歉，你做了什么。”

“我嫉妒他……年轻有为……有他在一天我就永远没办法出头……所以我就只能杀了他。”

强硬的“洗脑”方式把对方搞得快要崩溃，几乎说不出连贯的话。

凌逸尘松开手，重新拿出枪。

“那时候，我躲在床底下，任由你们开枪，把我父亲的身体打穿，就像这样。”

数发子弹射在床上，染红了他的视线。看着恨了多年的仇人无声躺在血泊中，他轻笑着把枪丢在地上。

“祝你早日康复。”

142.

每一句话，每个举动，都通过屏幕传达给每一个人。

计划了十余年，完成它却只需要几分钟。他此刻的心情，不是紧张，也不是兴奋。

什么都没有。平静，静得快忘掉整个世界。没有目标的人生，失落中带着迷茫。还需要些什么？权力？金钱？哪个都无法让他感到快乐。

“你们听到了，这就是真相，我没逼他。”

他的语气变得很随意，像在自言自语。命人关闭影像后，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矩形装置，原本应该变绿的指示灯却依然是红色的。

逃不掉了。

做出如此激进的举动，唯一可行的逃脱方式就是用飞机。他安排多架直升机在这个时间段停在医院的天台，可从指示灯来看，直升机并未到达，应该是出了问题。

也许是出了叛徒。

不想去考虑出卖他的人是谁，反正也改变不了结果。想做的事都已经做完，已经没什么可牵挂的。

“尘哥。”一个跟随他多年的小弟走到他面前。

“哦，是你。”

虽然有点想不到，但都无所谓了。

“我的动机跟你一样，也是为家人报仇，你曾经害死了我的家人。这些年在毒蝎堂很受你照顾，也渐渐理解了你的心情，所以我并没有在计划途中动手脚。”

只是破坏了逃跑路线，而已。

“恩，谢谢你。”

“不……尘哥，真的很抱歉。”

“当十年卧底，很辛苦吧。”他搬来凳子，靠墙坐下，“不用道歉，你做的很对。”

中国有一句古话，冤冤相报何时了，有些仇恨会一直持续下去，一代又一代，环环相扣。凌逸尘很清楚，他的仇人多到数不尽，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这是一次自杀式的复仇行动。

“尘哥，我知道我做的事很对不起你，所以我也不打算逃。”

他原本只是个普通的公司职员，当初选择辞职加入毒蝎堂，目的就是想办法接近凌逸尘，替家人报仇。但在与凌逸尘接触了一段时间后，却发现这个人并非所想的那样不讲事理。进一步了解到凌逸尘与警局的恩怨后，他矛盾了。

有一次，凌逸尘与他单独谈话时问：“你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他答：“只剩我一个。”

凌逸尘没问他失去家人的原因，只是默念道：“原来你跟我一样。”

在那之后，凌逸尘对他倍加照顾，十年间，他从默默无闻的新人，变成了凌逸尘的得力手下。很可笑，他竟然在复仇对象身上感受到了亲情，这让他险些忘记了初衷，一次又一次的想杀了凌逸尘，却又一次又一次的放弃。

今天倘若让凌逸尘跑了，就再也没有复仇的机会。

“我还是没办法亲手杀了你，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你会在法庭上接受应得的判决。”他把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尘哥，这些年你待我像亲兄弟一样，我却出卖了你。只能赔你一条命，希望你别恨我。”

枪声响起，刚刚还在与自己对话的人，瞬间失去了生命的气息。

凌逸尘笑了，笑得仿佛很开心。他转头看向躲在墙角的护士们，指着地上那具从头部不断流出血液的尸体，“你们能看懂吗？他真是个疯子。”

武装部队已经将医院团团围住，时刻准备冲进来。无论他有多么精良的武器，也不可能与武装力量正面抗衡。

他捡起地上的枪，握紧。

“都走吧，”凌逸尘对房间内的其他人说，“一会儿说不定几百发子弹要打射进这个房间，你们待在这儿不太安全。”

他不想以携带人质的方式逃生，这行为真的太蠢。既然都知道逃不掉，干脆就不去做无意义的挣扎。

唯一的遗憾，是没能在分别前，给那位痴情的小恋人留下点什么。

143.

屋内的“人质”们并没有明白他的意图，依然坐在地上不敢乱动。

“带着他们去其他房间。”凌逸尘对手下的小弟们吩咐道。

“尘哥……”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也许这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以为自己对于死亡已经足够坦然，可真到了这个时候，难免心情会产生波澜。

之前，复仇的决心冲淡了对于死亡的恐惧，而完成了心愿后，能继续支撑他的又剩什么。

一秒，一秒，他能感觉到身边时间的流逝。抬起头透过窗户看着蓝天，他的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

手中的枪口对准太阳穴。如果被抓，免不了要遭受更多的屈辱和折磨。突然想起小时读的那些历史故事，兵临城下的帝王们选择割颈自刎。那时他还不懂，为什么不选择投降归顺，而一定要把自己置于死地，现在他终于懂了，有些东西，比死亡更可怕。

他不是霸王，也没有虞姬。

“小伙子，活着多好。”

说话的是不远处躺在病床上的一位老人，之前凌逸尘并没注意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说实话，他吓了一跳。

“你不懂。”凌逸尘微微摇头道。

“我到了这把年纪，有什么不懂的。”老人指着自己身上的数根输液管，“我老了，没剩几天活头。你才多大年纪，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轻生。”

看来这位老人完全不了解情况，可能是老糊涂了。

“因为我做了错事。”凌逸尘难得与他聊了起来，“因此惹怒了一群人。”

“做了错事，低下头认个错不久行了。”老人露出慈祥的笑容，“傻小子，犯了点错就轻生，你的家人该多担心。”

朴实的话说进他的心里。如果真的有家人可以牵挂，他也许不会走如此极端的路。突然很想念父母。如果死后真的可以团聚，不外乎是种解脱。

门被打开时，他的思维回到当前。本以为会被数十支枪口指着，却没想到，门的另一边，只站着一个人。

“谁让你进来的。”他仓促的放下枪，语气变得格外严肃，“马上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对方站在门边，没有靠近的意思。

“骗子。”

他试图躲避那双失望的眼神，可它就在那，看得他愈加惭愧。

“我本来提前回来是想给你个惊喜，却没想到，是你给我‘惊喜’，”沈冰暗自握紧拳头，“你还是骗了我。”

在乘车去凌逸尘所在宾馆的路上，他从车内广播得知了这个轰动全城的事件，便立刻叫司机掉头，赶往事发现场。当时医院内所有人都在往外跑，沈冰却逆着人群挤进医院内部。他不知道凌逸尘究竟在哪个房间，便一间一间的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