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不舍——梁白开
梁白开  发于:2015年04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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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对和光点点头,就又转向同尘问:“你觉得怎么样?”

“是简单多了,我的方法有点麻烦。”

如果问数学题的话,来找自己不是更好么,和光想。这种被排斥在谈话之外的感觉让他很不爽,随便吃了几口就站起来说:“我走了。”

同尘摆摆手,说再见。

“喂,”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和光借助高度优势自上而下看着他,“吃完饭到我教室里,有事请说。”

同尘不解,却还是点了头。

教室里中午没什么人,同尘推门进来时,只有和光一个坐在位置上写作业。“有事吗?”他问。

和光放下笔,直直注视着他:“今天在说什么题?不会的问我就好了。”

同尘愣了一瞬,坐下来笑着解释:“实验班和普通班的课程不一样,不想浪费你时间。”

“不会。我也可以趁机巩固基础。”

“真的不用麻烦你了——”看到对方明显冷淡的脸色,同尘不知道说错了什么,只得停下来。

和光看向窗外,平静地说:“是在躲我吗?那天的事情是我不对。我不是那种人,对你也没有那种心思。还像以前那样就好了。”那天的事情,就让它散在风里好了。只要两个人都不提起来,当作没有发生的话,就平安无事了。

这种鸵鸟一样的心态让他感到愧疚。但却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他不想让两个人闹得太僵。他还想要同尘专注的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至少是还在宁城的时候。

同尘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心里的烦躁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和光忍不住转过去没好气地说:“我已经道歉了你还想怎样?那天爽到的不只是我吧?你不会真的因为这种事情就——”他停了下来。因为看到同尘深深埋下头,攥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

“……哭了?”做了那种事,真正要哭的是女孩子吧?两个男生根本谈不上谁要负责之类的话。和光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心里却慌张起来,伸手想抬起他的脸。

同尘躲过他的手,一直保持低着头的姿势,慢慢说:“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对。不正常的那个人,一直都是我。”

和光讶然,呆呆看着他,听他慢慢说下去。

“和光,我没有办法喜欢女生。怎么都没有办法。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也好,听他们讲笑话也好,怎样都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喜欢女生。不正常,有病。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对,那天我不应该……真的很对不起。”

他在哭。没有声音,眼泪却一滴一滴砸下来。

两个人都沉默着,隔了好久,同尘才继续说下去。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

很久之后,和光想起这一天,都会觉得,那一天两个人的命运才开始真正缠绕起来。他仿佛站在了时间之外,高高在上睥睨着同尘的一生,悲伤地看到他生命的脉络因果交织纠缠,又渐次清晰,通通指向最终悲剧的节点。

他看见万事有因,早早种在他的生命里。

在同尘还不懂事的年纪里,母亲就缺失了,父亲要照顾家庭,照顾妻子,再怎样关爱也有无暇顾及的时候。被同学若有若无地排斥也好,拼命努力总也赶不到别人的脚步也好,他从来不告诉任何人,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坚强,不能哭,要懂事。后来父亲去世,他站在送葬的队伍里,恍然觉得时间那么快,他真的要孤零零一个人来承担了。

“虽然舅舅一家人都很好,但是有的事情,必须自己来做吧?”同尘笑笑说,表情平淡,“本来就已经很忙了,照顾我妈的事情,我来就好了。阳光好的时候要晒太阳,要记得洗头发,每天都要擦身体。”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女性的身体。

苍白的皮肤,干瘪的乳房,锁骨处深深陷下去。孱弱的双腿因为没有使用而日益萎缩,在床上伸展开,像是树木的枯枝。

他的手指可以清晰地摸到母亲生命消逝的痕迹。

“其实也没有那么……后来就习惯了。”同尘转过来看着和光,迟疑了一会儿说,“他们说起哪个女生的时候,我只能想到我妈。”

因为太过吃惊,和光只是傻傻看着他,手足无措。

“我可能真的没有办法喜欢女生。就是对男生……”同尘歪着头想了片刻,移开目光说,“和光,你不应该对我这么好的。我不敢告诉你,很恶心。但是……”他没有说下去,看了看手表,站起来说:“我该走了。你不用说对不起,本来就是我不正常。”

那双眼睛要移开了。和光没来由地一阵心慌,下意识地抓住他。

不要走。

请留下来。

留在我身边。

和光抱住他,收紧了手臂,感到他微微的挣扎。“同尘,从小就应该是我照顾你吧?我是你哥啊。有什么事,不是都应该告诉我吗?别哭。”

同尘想起来那天夜里,和光身上热烈的温度。他一直没有忘记。

听人说,少年时代应该安排在人生的最后。因为它太美好,拥有的时候过于年轻,不懂得珍惜。但偏偏,只有那个年纪,才会肆无忌惮地去张扬挥霍,不去管该死的责任道德。

和光开始努力抽出时间去和同尘在一起。吃饭、自习、散步、回家……他想把在宁城的每一天,都和同尘一起过。

有一年暑假,和光骑着自行车载同尘去郊区看夕阳。长长的笔直的路一直延伸,怎样都看不到尽头似的。他们停在一片矮墙附近,并排坐在墙上望着绚烂的天空。同尘抬起手遮住光,说:“真美。”

“喜欢的话我们可以每天都来看。”

同尘白他一眼,说:“高三了肯定没时间。”

“那以后也可以啊。等你老了,我们可以坐着轮椅来看。”

“你不结婚啊,到时候肯定是你们一家人来看。”

和光凑上去吻他,厚着脸皮说:“不结婚。我想跟你在一起。”

同尘也不避开,闭上眼睛:“你是我哥,结婚了我也还是叫你哥。”

把手伸进夏季校服里,慢慢摸索着他的皮肤,和光笑着说:“叫声哥,乖。”

同尘一哆嗦,想要挣开。他一动,连带着和光也坐不稳,两个人一起打墙上掉了下来。

草木茂盛,厚厚地枕在身下,很软。空气里是泥土清新的味道。

两个人躺在地上,同尘眺着远处的山,突然问:“申城是在山那边吗?”

“笨蛋,申城在东边。这是西。”

到了高三,和光开始把更多精力放在学业上。

和父母说想要考到申城去的时候,二人都是一愣。李成知道儿子向来很有目标,便说:“努力,成绩到了,你想去哪里爸都不拦着。儿子该飞走了。”

阮静姝打量着和光,当年离开申城的时候,他还在自己肚子里,现在已经这么高了。离开那年,父亲气得跳脚,说你走了就别回来。她想,该回去的总要回去。宁城太小,她的儿子应该有更大的舞台。她笑起来,眼角有深深的纹路:“去哪里都成。记得家在这儿就行。”末了,又想起来问:“同尘怎么打算?”

和光又翻了一页习题,一边写一边说:“不知道。”

“那孩子肯定走不远啊,小云还在这儿呢。”

“也是。不过这孩子本就没和光能想事儿。”

和光不再说话,写完了一道,烦躁地把书桌上的东西往包里一塞,躺床上睡觉去。

又做了很久之前的梦。梦里他亲了亲那个孩子,转身走开了。他不能停下来等他。和光想,他在很早的时候,就走在了他的前头,相距太远了。

高三的一模,他考得不怎么理想。被班主任留下来谈话,放人时天已经黑了。走到教室,他看见同尘站在门口。

“怎么不回家?”

“想着等你一起走,没想到时间这么久。”

两个人并肩而行,同尘那辆自行车在空荡荡的校园里吱吱呀呀地响。同尘看看深蓝色的天空,说:“又要过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嗯。”

“寒假里有什么计划?”

“复习。这次考得太差。”

路灯底下同尘看着他的眼睛很亮。同尘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好好在家里复习。”

和光停下来,问:“你考得怎么样?”

“你知道啊,差不多就……”

本就郁结的心情在这时候更加纠缠,扰得他一点耐心都没有了。“你就没有一点上进的想法吗?难道真的要一辈子呆在这种地方?”语气相当恶劣。

同尘停住脚步,回望着他,淡淡地说:“我跟你不一样。况且,我觉得这里很好啊,没有那么大压力,日子也很悠闲。”

“那我呢?”

“什么?”

和光抓住他的手,深深凝视着他:“我早晚要离开这里,没有我在你身边,也没有关系吗?”

为什么要一言不发连反抗都没有就接受命运?为什么可以心甘情愿在这种地方等着生命消耗殆尽?为什么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追上我的脚步?为什么恋恋不舍摇摆不定的那个人是我?

李和光看着他黑色的眼睛,心里是重重的悲哀。

“我不想等你,你就不能自己努力一点?”

同尘回望着他,想了想说:“你去申城,我不想去,我妈还在这里。”

“你说喜欢我,就没有想过要努力和我在一起吗?”

同尘看着他,很久才说:“我是很喜欢你,但是……”本想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终究还是咽了回去,转口道,“是我不对,你本来是正常的。对不起。”

和光低下头,路灯昏黄的光映在他脸上,看不清楚表情,口气阴冷:“这时候说这个,有意思吗?如果不是你——”抬起头,看到他依旧平静的表情,心里的郁结一下子涌了上来,和光抿着嘴,淡淡地补充道,“因为心里很多事情,我成绩滑得很厉害。就这样吧,只有半年了,没意思。我们分手吧。”

同尘看着他,想了想说:“也好。”

脱口而出的“分手”只是一时冲动,现在看他利落的态度,和光只觉得心冷,瞪着他不说话。

脚在地上胡乱划着,同尘笑笑说:“有点冷,要不要回家?”

明明是个成绩一般相貌一般性格也闷得要死的家伙,为什么会犹豫不决。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愤怒,和光觉得再不做点什么会发疯,猛地拉着他走到灯光照不到的墙边,倾身咬上他的脖子。

自行车摔在地上,很大一声响。

脸埋在他的颈窝,手指伸进衣服里挪到后背摩挲,和光闷声说:“李同尘,我想杀了你。”告诉我,为什么会为了你这种人而挣扎犹豫。

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同尘一手撑着身后的墙,心想,自作孽,不可活。

和光咬着牙,力道不减。他不喜欢犹豫不决、内心惶惶无依的自己,却总是要面对他。

同尘大睁着眼睛,委屈自身体深处蔓延开来。

所幸和光尚有理智,很快就停了下来。抽出手抱着他的腰。

一会儿就好。最后一次了。

有人经过时,同尘还在发呆。等到视线和来人对上了才反应过来。是同班的两个学生,大概是看到了那边地上的自行车。

同尘把手放在和光头上,把他扣进怀里,低声说:“哥,以后我就只叫你哥了。不做这种事了,不正常。”

和光没有听到身后的声音,也看不到那两个人目瞪口呆的神情,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挣扎中,伏在他颈窝一动不动。

一模结束后返校补课,和光不再去找同尘,一股劲儿埋在书桌上。

听到关于普通班那个同性恋的事情时,春季学期已经开始了。

那一年宁城的春天来得格外晚。

9.道别

和光并不怎么喜欢宴会。和乐融融的景象之下总是掩藏着各种肮脏污秽,大家谈笑风生明争暗斗,觥筹交错里定下形形色色的约定。

但是海曼的父亲很喜欢。祝家在申城是很有头脸的人物,请来的也都是名流大腕。和光穿着海曼备好的衣服,对来来往往的人点头致意。看到需要特别对待的人,就摆着职业微笑迎上去。他在大学里练习了好久,才学会这样笑。

这个世界缤纷绚烂灯红酒绿。这里藏着他的梦想。

海曼穿了深海蓝的礼服,持着酒杯走过来说:“要不要喝交杯酒?”

和光耸耸肩,说:“大小姐你不介意这么多人的话,我自然奉陪。”

海曼笑起来,弯弯的眉眼很是精致:“今天留在这里吧?爸爸想和你说说话。”

往日里他会顺着说好,这次却没来由地想要回去。同尘还在家里。“还有工作没有处理,我得回去。”

“哪里用你事必躬亲,我觉得升职比较重要,善用人的领导才不会累。”瞥见他愣住的表情,海曼抿着嘴笑,恰到好处的美,“我什么都没说,爸爸待会儿问起了,你可什么都不知道。”

他本该高兴的。不知为何却觉得有些空落落的。像是行走在天上,脚下什么都没有,随时都可以掉下去。

“想什么呢?”

“有点累,想回去睡会儿。”

海曼瞪她,嗔道:“你那里离这儿一两个小时车程呢,有时间开车回去,在这里住不就好了。”

“是是,遵命。”和光想揉揉她的头发,抬手又放下了。怕弄坏了发型。

海曼悠然地看着他,翘起嘴角调皮地说:“我就知道你那个小金屋里藏了阿娇,这么明显,正房可要生气了。”

“你要揶揄我几次才够?就是有色心,我也没有色胆。”

海曼仍是笑,不再作声,拉上他去和将要合作的官员攀谈。

早上同尘在楼下买了早饭,上楼时接到和光电话,叮嘱他天冷了,出门穿厚点。末了又说,要是喜欢工作,就去吧,注意安全就好。

答应了好几次,那头才挂了。他有些无奈地笑着走出电梯,看见家门口站着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盘着长发,画了淡妆,身姿窈窕。

“请问您是?”

“李同尘?”

“是我,您是?”

女人笑着伸出手说:“我姓祝,祝海曼。”

同尘忙把右手提着的包子换到左手,伸出去时对方却避开了。海曼侧过身让他开门,平静地说:“我是和光的女朋友,想和你谈谈。”

同尘下意识哦了一声,把钥匙掏出来。试了好几下都打不开门,最后一次干脆把钥匙也弄掉了。他忙捡起来笑笑说:“对不起,有点冷,握不住钥匙。”

海曼也笑,说没关系。

屋里没有准备客人的拖鞋,同尘不大好意思地说:“不用换鞋了,进来吧。”

“这个是和光的吧?我穿他的就好。”

同尘点点头,把包子放进厨房,倒了茶给她,又坐下来。

环视一圈,公寓里装修很简单,倒符合和光的性格。海曼捧着水杯抿了一口,才说:“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同尘愣了愣才说:“能不能等和光回来?我想听听他怎么说。”

看着他发白的脸色,海曼顿了顿,才说:“也对,我们都不是他,不能替他做决定。我来,只是告诉你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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