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不舍——梁白开
梁白开  发于:2015年04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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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在十六岁之前,有百分之八十四的人已经遇到了人生中的另一半。”

李和光抿了一口咖啡,又继续啪啪地敲着键盘。平日里画着精致妆容、工作干练的女白领,内里也不过是幼稚的小丫头。

心里却忍不住想起,十六岁之前遇到的那个人。

李和光站起身,透过落地窗看着脚下决定在此娶妻生子的城市。

这里没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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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关键字:主角:李和光,李同尘 ┃ 配角:祝海曼,周家楠 ┃ 其它:

1.故乡

近来一周连轴转的工作会议,让李和光一回到家就趴在沙发上疲惫得立刻入睡。后天还有出差的任务。顶着公司副总经理的名号,即使有力气去抱怨过得像狗一样累,也不会有人愿意倾听。

所以在电话第二次响起来的时候,他会近乎气急败坏地对那头吼道:“大小姐,我刚下班,有什么事都明天再说!”

那头似乎迟疑了片刻,说了声抱歉就挂掉了。是男人的声音。

来不及想女朋友怎么会让男人打电话给自己,他翻了个身就再次睡着了。

想起来应当回电话道歉安抚对方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下午四点钟了。洗完澡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拿出手机,却意外地看到了不同的通话记录,一个是未接来电“海曼”,一个是没有名字的外地号码。

来自几千公里之外的城市。

他放下毛巾在床上坐着,打了回去。

许久,那头才接了起来,背景声音相当的喧嚣。“您好,请问是?”接电话的是个温和低沉的男声。

时间好像一瞬间倒转了。

李和光轻轻吸了口气,闭上眼睛靠着床头问:“同尘,是我。昨天打电话有事?”

“和光?”男人试探着问了一声,带着笑意的声音随即传过来,“真的是你啊?我还以为昨天打错了。”

终究是太过熟悉的声音,即使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他也可以听出来笑声背后掩藏的不安。李和光皱着眉头,冷声道:“别笑了。出什么事了?”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已经不怎么流畅了:“我妈……她去世了。”

把手机换到另一只手,李和光听见自己少有的温柔嗓音说:“别哭,同尘。等我回去。”

迅速安排好所有的事情,翌日清晨他就坐上了离开申城的飞机。临走前海曼打电话问怎么了,和光解释说家里出了点事。对方听完后感叹说:“还真是少见啊,之前不是连春节都在这边吗?路上小心一点。”

和光说知道了,小管家婆。那头笑骂了他一句什么,没听清楚就挂了。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什么也看不清楚。和光沉沉地睡过去,一路无梦。醒来时却觉得疲惫不堪,仿佛有东西压在身上,让人难受得紧。

出机场,再转长途车,走了三个小时才到宁城。

每每踏上这片土地,都会让李和光有种恍如隔世的疏离感,好像这里从不曾是他的家。秋季的宁城总是雨水连绵。他站在车站口,隔着蒙蒙的雨,看到的景象和记忆里无二:多是低矮的灰色楼房,廉价旅馆的红色灯光在雨里闪烁着,老式公交车吱吱呀呀地晃悠,所到之处溅起一道污水。

他皱着眉把西装脱下来搭在手臂上,衬衣袖子撸到肘部,一手撑着临时买的塑料雨伞站在路边打车,等了十分钟才有辆出租车在脚边缓缓停下来,忙退了两步避开水花。

这时候便开始后悔,怎么就头脑发热赶了几个小时的路回来。

宁城中心有很大的一汪湖,要去的地方是附近的一条巷子。夏天倒是很凉爽,这时候就觉得潮湿发闷。临下车时,司机对他说:“您是外地来的吧,看亲戚?旅游的话,这时候可没什么好看的。”

和光付了钱,点点头算是回答。

绕湖的街道两边种满了柳树,高高大大的,枝条垂下来扫到脸颊。他沿湖撑着伞走,柳枝打在塑料伞布上簌簌地响。他想起来年少时期,他常常站在父亲自行车的后座上,刻意要从柳树下头走,柳枝扫过时他总是闭着眼睛哈哈大笑。

这大概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事情了。

高中毕业去申城念大学,读研,工作,十一二年里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上一次回来,是两年前父亲生病的时候。他本想把双亲接到申城去住,二老却怎么都不同意,说宁城舒坦。李和光在心里嗤了一声,对此不置可否。

宁城于他来说,不过是一个久远的回忆罢了。若不是父母在这里,他是怎样都不会回来的。翅膀张开了的鸟,只会觉得天空才是归宿。

但终究还是冲动地回来了。

他走进熟悉的巷子,遥遥看见立在门口的人,胸口一闷,停下来缓了口气。

后悔了。

他本来应该坐在会议室里运筹帷幄,信心满满地规划下一个季度的工作,而不是撑着廉价雨伞站在这里看到那个人就想起羞耻的过去。

那个男人站在庭院门口,微微弯下腰送客人离开,笑着的脸上是分明的悲痛。他很瘦,脸色苍白,应该是这几天太忙的缘故。眼窝深深陷下去,说话时习惯性地注视对方的眼睛,让人有种被看透的错觉。

李和光走过去,还未开口,对方就已经先将目光移了过来,黑色的晶亮的眼睛看着他。“和光?怎么这么快就……”男人开口,沙哑的嗓子大概是哭了很久。

李和光点头,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问:“还好吗?”

男人摇头,眼睛仍旧直视着他的,平平和和的。“你不用担心,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的。”

“同尘……”本想要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只是喊了他的名字,就说不下去了。大概是因为太久没有过交谈。和光望着他,目光里是不自觉的怜惜。

“真的没事。别站在这里了,快进去吧,叔叔阿姨都在。”同尘避开他的目光,忙推他进去,“我还要等一些亲戚过来,你一路过来累了吧,快去歇一会儿。叔叔阿姨肯定也想和你说话。”

轻轻握握他的手,李和光才进了院子。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院子里冷冷清清的。他把伞收好放在门口,进屋时下意识看了看手指,好像留下了那个人凉凉的温度。

太冲动了。

李同尘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瘫痪在床,一直病怏怏的,能撑到现在已是不易。如今去世了,和光倒觉得未必不好。人活着倘若要遭罪,不如早早离开。心疼的是同尘,父亲过世后和母亲相依为命,虽然要年幼的他反过来照顾母亲,却好歹是个陪伴。现今他真的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和光看着墙上并排的照片,李同尘笑容爽朗的父亲和面容憔悴的母亲,两个人的脸奇异地合在一起,成了那个人的样子。沉重的东西又压了上来,让他难受得很。

同尘家里还有舅舅,帮着张罗葬礼、谢宴。李和光这个外人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在一旁看着。除了入殓时在嚎啕大哭的亲戚中,同尘掉了些眼泪,之后都没再哭过。不会有人怪他不孝,这些年他是怎样对待母亲的,众人也都知道。

这些天都没有机会和他好好说上几句话,和光心想何必要回来呢,添了堵不说,只觉得自己忍不住胸口那股子冲动,怕给什么东西缠住了,走不了。

头七之后,海曼打电话过来,说些公司的事,稍稍抱怨底下人工作不力,又说起父亲安排了过几天的晚宴,请了挺重要的人,末了叮嘱他宁城太冷,要注意身体。临挂电话,他说明天就打算回去。那头柔柔地说我又不催你,和光在这边笑笑,说想你了。

吃过饭,给父亲母亲打了招呼,他打算去看看同尘,告个别。

同尘正在收拾房间,三开的平房,地方也不大。父亲去世后舅舅一家就住了进来,又盖了一层,住着一对弟妹。同尘本来和母亲住一间,方便晚上照应,现在空了一张床,屋里挂着的帘子也拆了下来,天还下着雨,洗完了也没法儿晾,便随便地堆成一团放在地上。

见他来了,同尘搬了两张椅子,又去倒水,两个人相对而坐,竟是没有话说。前几天还觉得没有机会,现在看着他,李和光又说不出口。

倒是这边,同尘喝口水,先问他:“在那边还好吗?”

“嗯。”说完觉得太敷衍,又补充说,“就是有时候很累,太忙了。”

同尘点头,说:“想想都觉得累。注意身体。”

和光抬头看着他。这话刚刚听海曼说过一次,现在却觉得不同。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

同尘看他不答话,就又接着说:“叔叔阿姨身体都还好,他们很想你,在邻居家总是说起你。只是没跟你说过。你太忙,不用总是回来,多打打电话。”

他的眼睛直直注视着他,黑亮黑亮的。

“你这次回来,我很高兴,”不习惯沉闷的气氛,他又不肯接话,李同尘想了想又说下去,“那时候听见你说要回来,就觉得添麻烦了。但是又很安心。这几天太忙,没有好好招待你,现在连茶水也没有。对了,你要不要吃点什么?我给你拿个苹果吧?”他说完就站起来去正间取苹果,也不管他怎样回答。

那双眼睛移开了。和光想起来哪里不同了。海曼说要他注意身体的时候,从没用那样的目光看着他。

这么些年,只有李同尘一个人,会那样看着他。认真,专注,深深地看着他。他不知道是那双眼睛本身使然,还是自己的错觉。

同尘坐回来,拿了水果刀和洗好的苹果,低下头削皮。他的手不怎么好看,骨节很明显,手指也不长。和光盯着它们看,手指握着刀灵巧地动,垂下来长长的一道苹果皮,他觉得很美。

把苹果削好了递过去,手指碰到他的,同尘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动作很快。

被一把握住了。

李和光看着他。那双眼睛还是那样认真。时间一下子倒回到很久之前。和光禁不住把苹果拿开,俯下脸舔着他还沾着苹果汁的手指。一根一根的,仔仔细细地舔。

李同尘想抽回来,听到他低沉的声音时便不动了。

他说,同尘,我好想你。

2.旧友

自记事起,就是那一双清清亮亮让人逃不开的眸子。

同尘父母是宁城人,生于斯长于斯,远门都没怎么出过。结婚时他母亲还很健康,两个人在湖边租了店面开个小饭馆,生意不红火,倒也可以养家。和光家是后来搬来的,从遥远的申城。他母亲和邻居们在一起家长里短的时候,常常眯着眼睛回忆起当年她怀着和光,与丈夫挤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到达这里的艰辛旅程。

他听过很多遍那个故事。富家女喜欢上了穷教师,因为家里反对便携手私奔。大冬天里,两个人站在老式火车的厕所门口捂着彼此的手相互哈气,穷教师把她抱在怀里说,等我们到了那里,就开始新的生活。他很难想象,在混杂着人群汗臭、烟味、厕所臭气的车厢里,这个诺言是怎样被相信的。

妇女们围坐在院子里择菜唠家常,这段故事就是母亲的保留曲目,她总是不断地丰富渲染,将它讲得惊心动魄又引人入胜。在屋里做作业的和光烦躁地捂上耳朵,想起书上滔滔不绝的祥林嫂。把过去的苦难当作勋章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叙述,是因为生活里已经没有崭新的事情可以诉说了吧?母亲究竟是想要通过这样的重复得到什么呢?他想不明白。

后来他为之找了答案:这个总是阴沉沉的灰暗城市里,只能凭借回忆而生活吧。

唯一让他感到明亮的,是邻居家年龄相仿的孩子。

当年穷教师李成携着大肚子的阮静姝来到宁城,坐在湖边的饭馆里一起吃一碗面,遇到了同姓的老板李为新。之后就在这里安定下来,做了邻居。李为新的老婆也怀着孕,说请文化人邻居起个名。

李成憋在卧室里想了半天,出来说,我家的叫和光,你家的叫同尘。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随俗而处,与世无争。

彼此差了半岁,一个在郁郁葱葱的夏,一个在大雪茫茫的冬。

小时候同尘总喜欢拉着和光哥哥的袖子跟在屁股后头跑,摔了跤也不哭,只是用黑漆漆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无助的像个小流浪狗。

李和光自小就被他那样看着,心里柔软的部分通通陷了进去,一沉到底。

那时候父母常常说:“和光,你是哥哥,要好好照顾同尘。”

于是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小学的时候,李同尘还是一个很快乐的孩子,喜欢笑,常常缠着他一起玩儿。两个人同班,一起上下学,一起写作业。

同尘小时候成绩不是很好,总被人说脑子笨,学乘法表的时候,死活都背不会。老师检查背书,他站起来磕磕绊绊背了两句,就说不下去了。数学老师是个年轻的急性子,站在讲台上指着他说:“李同尘,你就一直笨下去吧,这样子小学都毕不了业!你看你哥,倒着背都比你念得快。”

放学后,李同尘站在走廊上抱着数学书大声念九九乘法表,整个校园里都能听见他的声音。

李和光坐在教室里把作业写完,走出来夺了他的书塞进书包里,说:“跟我回家。”

“可是,老师说背不完就不许……”同尘委委屈屈地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含着水汽。

那时候和光已经比他高小半个头了,冷着脸骂:“那我说的话你就不听了?”

同尘低下头,捏着衣角哼了两声,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了地上。“哥,我是不是很笨,老师说,说我太笨。”

“哭什么,你都多大了还哭。”李和光把他的书包背在自己身上,拉着他就走,说,“你哥是我,年级第一名,你能笨到那里去?”

“可你又不是我亲哥。”

“看看咱俩的名字,你都跟我姓了,还说我不是你哥?回去我检查你背书。”

同尘嘟囔说:“我跟我爸姓。”

和光当没听见,拽着他的手使了使劲儿。

“哥,你轻点儿!”

晚上回去和同尘一起背书,期间气得李和光直跳脚,摔了好几次书,最后干脆住在他家里,两个人躺在床上提问。同尘能把乘法表全部顺下来的时候,和光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谁知道翌日一起床,同尘说全忘光了。和光当场就想把早饭的粥扣他脸上,那小子才笑眯眯地说:“逗你玩儿呢。待会儿上学路上我背给你听。”

李和光翻了个白眼把粥呼呼喝完,冲上去揍他,臭小子一边躲一边笑,眼泪在晨光里看起来亮晶晶的。

到了五年级,他母亲突然生了场大病,再也下不了床。邻里东拼西凑治病的钱全打了水漂。李为新召集大家坐在一起,沉声说宽限几年,他绝不赖账。和光的母亲阮静姝帮床上的女人擦擦脸,说都是邻居,提这些做什么。

事后,和光在湖边找到同尘,他抱着膝盖哭得一塌糊涂。

和光抱住他,说:“你别哭,你是男子汉。你还要照顾你妈呢。”

同尘越哭越凶,末了红着眼睛说:“我再也不哭了,我是男子汉。”

十一岁的李同尘开始帮父亲打扫店面,择菜洗碗,晚上睡觉前跟妈妈报告学习情况,再帮她擦擦脸和胳膊。一夜之间就变了一个人。

李成在家里改完学生作业,把和光叫到跟前叮嘱:“以后你要好好看顾同尘,他是你弟弟,咱们家欠他们的恩,一辈子还都是应该的。同尘要帮家里干活,课业落下了,你给他补,不会的回来问我。”

和光点点头,说好。

初中学校划片儿,两个人还是同学校,不同班。一开始李和光常叫他一起上学,放学也等着他。后来从班长变成团支书,觉得时间不怎么够用,放学后又要留下来检查卫生,就跟他说不要一起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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