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出声!”同尘空着的手伸出来捂他的嘴,觉得有些强人所难,便解释道,“她会听见的。”呼吸扑在胸口,和光听出来他的声音在发抖。
事后回忆起来,和光想,那一瞬天时地利人和,任谁也会被烧得头脑发热。
他搂着同尘的腰把他捞上来,堵住他的嘴,把要脱口而出的声音压进喉咙里。和光动作太快,同尘又过于震惊,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压在身下一通乱蹭。很舒服。同尘没有挣扎,一手死死抱着他的背,一手伸下去握着彼此。
待平静下来,同尘的嘴唇都咬破了。两个人开口都是血腥味。
和光趴在他身上,有些手足无措。
同尘喘着气,一手抚着他的背,有一下没一下的。
干脆装作睡着好了,和光闭上眼睛想。天亮了就知道不过是一场梦。
“和光?”同尘好像不这么想,轻轻开口叫他。
他从他身上起来,躺回另一边,嗯了一声。
“你刚才说照片,怎么了?”他的声音还带着喘息。
和光想起来了,说:“我妈年轻的时候,特别好看。同尘,她那个时候,就跟电视上的大家闺秀一样。”
同尘笑了,侧着身和他脸对着脸,说:“阿姨本来就是大家闺秀,很漂亮又很勇敢。那个故事太浪漫了。”
“是吗?”和光淡淡地说,“如果她一直呆在申城,恐怕比现在漂亮多了。再浪漫的故事,也不过是自我安慰。”
同尘哑然,半晌才问:“你讨厌她?”
“怎么会,那是我妈。”下意识地否认,他平躺着看向窗外的夜色,一边组织着语言一边慢慢地说,“我只是觉得,呆在宁城,再好的人都会坏掉的。这里没什么活力,整天都是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真正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
“其实……”
“同尘,我想到申城去。”和光打断他,感觉一直在心里模模糊糊抓不住的念头变得触手可及起来,“人活着就应该不停前进,呆在这里只会陷到泥水里去。况且……你记不记得你爸爸救的那个周家?有钱就可以买一条命,就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来哭一哭装样子。对我们来说是天价的数字,他们不过是随随便便就给了。还要受害者感恩戴德。这种人……”
“和光……”
“我那时候觉得,如果我们家也那么有钱,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质问他们,为什么不看好自己的孩子。一笔钱就想换一条人命,没有这种事。”
同尘不再说话,听着他说起这些,没有办法反驳。
“我想到申城去。呆在这里,就会变成我妈那样。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同尘侧过身,蜷起身体说:“嗯。”
“困了吗?快睡吧。”和光轻轻抱住他说。
7.流言
和光最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大概将近年底,公司里事情太多。同尘便申请了晚班,想着一个人在家,倒不如出来工作。
这天公司聚餐,几个员工说想要吃中餐,和光想不如带到住处附近,他可以提前回去。已经三天没回去住了。白天有空还打个电话,晚上要应付海曼——出差回来,海曼似乎对他愈发重视,隔三差五就要一起吃饭过夜。和光打电话过去,说晚上回自己那儿住。那头没有多问,只说明天早点上班,还有会要开。
挂了电话,又忍不住打给同尘,即使想着可以早点脱身回去,也还是想现在就听到他的声音。
没人接。
众人已经开始点菜,他站起来说出去打个电话。
依旧没人接。
和光站在洗手间门口,摁掉再打,不停地重复。十几个未接通让他几乎想立刻奔回去看看究竟。所幸理智尚存,和光沉着脸走回包厢,打算跟众人说一声就立刻回去。
推开门正要说话,一眼就看见酒桌边上菜的同尘。他正端着干锅小心地往火上放。那双眼睛看起来很是专注。
和光不动声色地坐回去,看着他手下动作。同事们都很熟络,也没有刻意跟他打招呼。同尘也没看见他。
“干锅茶树菇。”同尘摆好,直起身来报菜。
四目相对。
和光望着他,目光里说不出什么感情。同尘点点头,转过身就出了房间。
“这送菜小哥长得满俊俏嘛。”
“喂喂,你不是看上人家了吧?”
“瞎说什么呢,我只是随口一说。”
“待会儿再进来了,姐姐要上前调戏一下。”
“……”
和光喝了杯酒,站起来说:“不好意思,家里有些事,我先回去了。你们继续。”
“唉?菜还没上全呢。头儿你不厚道啊。”
“你个光棍儿懂什么,李总这是回去温柔乡呢!”
“怕是祝大小姐管得太严吧?”
和光冷冷地说:“这些话是不是得等我走了再说?”众人立刻噤声,面面相觑。平日里开这些玩笑,李总从来都是无所谓的。
这时候,同尘端了汤进来,挺大的一盆。门口的女同事忙站起来帮着他放好。他小声说了声谢谢。头都没抬。
他前脚走,和光立马就跟了出去。
屋里几个人沉默了片刻,有个女同事说:“我就说,老提这些,早晚让他生气。”
“自己敢做就别怕人说呗,又不会少块肉。”
“自己有本事也做成人家那样啊。”
“就他啊,想做小白脸也得有本钱嘛。”
和光的秘书本坐在他旁边,这时候想起和光看那个服务生的眼神,皱皱眉头,又闷不作声地低头吃饭。
把同尘拽进洗手间,锁上门,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和光看着他,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应该有两个月了吧,我想着……”
“闭嘴!”还是那种坦诚的、无所遮掩的目光,直直看着他,像要把他看透了。“我什么时候允许你出来工作了?”
同尘愣住,问:“你怎么了?”
和光焦躁地抓抓头发,深吸口气,尽量平静下来说:“我给你的钱不够花?还是家里出了事?你就不能给我好好在屋里呆着?”
定定看着他,同尘觉得内心深处的悲伤和无力就那么浮了上来。他直视他的眼睛,冷静地解释说:“和光,我不想被你锁在房子里。我也是个男人,也想自己工作赚钱,不能一味依靠着你。毕竟……总有哪一天,我得一个人生活吧?”
和光脑子里嗡的一声,只有他最后一句话,一直以来的担心倏地充满了脑海: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了?他刚才在房间听到什么了?他是不是很早就打算离开了?他是不是已经不再爱着他了?……和光揪着他的衣领推到门上,眼睛逼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李同尘,你别想离开我。你是我的人,从小就是。别想着一个人生活,没可能。没有我,你在申城寸步难行。”
这时候才深切感到了他的愤怒。同尘想掰开他的手,无奈力气不够,只能软声道:“别拽领子,坏了要赔的。我没有……”
背后的门突然被敲响了。周家楠的声音传进来:“同尘,你在里边吗?快出来,上菜了。”
“同尘?”和光重复道,又问,“这是你出来工作的原因?”
“你快放开,听我解释。”同尘又气又急,语气也冲了起来,“你别在这里闹,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周家楠有些慌了,使劲儿敲门,嚷嚷:“刚才不是进去了吗?出什么事了?”
“吵死了!混蛋。”和光松开手,猛地拉开门对着外头目瞪口呆的年轻人说,“你是他什么人?”
周家楠一愣,目光在两个人身上一扫,恍然大悟,惊道:“你是,你是当年那个……你们真的是,是同性恋!”
他声音太大,附近几个来来往往的服务生都听得一清二楚。
同尘低下头,理了理制服,小声说:“你等我换换衣服,这就回去。”
和光没理他,站在原地眯起眼睛和周家楠对峙,想起来了:“你是周家那个孩子?”
他的目光太阴寒,周家楠忍不住退两步,短了气势。“是又怎么样?当年你们做的那些事——”他还没有说完,和光一拳就砸了上来。
他所有的愤怒、不安、担忧和心酸,一下子都借此宣泄出来。
很快就被制止了,和光被几个人按着胳膊,仍旧冷冷看着他,说:“你还有脸出现在他面前?当年你就应该死在那里。”
周家楠脸上挂了彩,嘴里却不示弱,李和光到底人单力薄,他这边反倒冷静下来,说:“你就有脸吗?虽然我和同尘哥不熟,当年那些事可是没少听说。那个人就是你吧?做了那种事还有脸出现?”
——那种事……
李和光不再动弹。压着他的人都退开了。他想起来很早之前的事情,想起来那时候的同尘。刻意遗忘的记忆蓦地浮现了。
“没话说了吧?那时候你在哪儿呢?我是对不起同尘哥,你呢,死同性恋。”
“别说了。”
周家楠转过脸,看见同尘站在身后,面无表情。
同尘走到和光身边,帮他把衣服整好,说:“我们回家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谁也没有挽留他们。同尘心想,这个工作结束了。
到头来还得和光养着他。
一路上,李和光都没有说话。
进到屋里,同尘给他倒了水,又拿了药箱帮他擦脸上的伤。和光垂着眼睛坐着,等他弄完了,问道:“你恨我吗?”
同尘没有回答,收拾着东西。
那一定是恨了。和光绝望地想。他知道自己的不安惶恐从何而来。万事都有前因后果,他的因活该有这样的果。当初离开宁城,并不单是为了所谓的梦想,他知道那更像奔逃。想要逃避那段回忆,那段不堪的过去,想要忘掉这个人。
结果终究是……
“同尘,对不起。”他抱住他,两个人一起跪在地板上,呼吸纠缠到一处。“对不起,对不起。”
和光死死抱着同尘。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个迟到了很多很多年的抱歉。压在他心里,连梦境都不得安稳。
同尘低头,下巴枕在他肩上。他说:“不怪你。再说,我们不还是在一起了吗?”
和光身子一抖,无力感蔓延开来。他心里说,对不起对不起,还有一件事我也应当说抱歉,但是我不能说,请你原谅我。
同尘抚着他的背,说:“那些事我已经忘记了。不好的事情都忘记,好的事情都记得,才能好好活着。打工的事我不该瞒着你,我是怕你生气。我知道你觉得对不起我,但是那都已经过去了。至少我们现在在一起了,我想好好珍惜这些日子。出去打工也是因为我也想为我们两个努力。我又不是娇贵的金丝雀。”
和光抱着他,吻着他耳后的小片皮肤,说:“是我想太多了,我只是不想你那么累……”
“最累的人是你吧?”同尘笑着说痒,“又要应付别人还要应付我,公司里的事情那么多。”
说者无意,和光听到了却是一阵心慌,使劲儿去讨好他,让身体沉迷下来。
好像心也可以随之安定似的。
第二天醒过来,同尘看见人居然还赖在身边。阳光透过窗帘洒进来,屋里很亮。推醒他说:“今天不上班吗?”
和光迷糊地睁开眼睛,看清眼前的脸,傻笑着又去亲他。一百遍都不够。同尘躲开,又问:“真的不上班?迟到多久了都。”
“随便吧,昨天事情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再亲一口。
“想吃什么?我去做。”
“再抱一会儿,睡觉。好累。”怀里的人乖乖躺好,重新闭上眼睛。和光心想,同尘总归还是对他好,爱着他。他想要的,是同尘只对他一个人好。
床头的手机响了,和光拿过来,是海曼的短信:“亲爱的,爸爸晚上有宴会,记得过来。”
同尘翘起嘴角,眼睛仍闭着:“工作吗,迟到了会扣钱吧?”
亲亲他的眼睑,和光又躺回去搂着他:“同尘,叫声哥。”
“嗯?”
“小时候总那么叫的。那时候就觉得,你叫一声哥,我什么都肯去做。”
“哥。”
“再叫一声。”
“哥。”
和光想,他真的是在爱着自己。他凑上去,低声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快去上班吧。”
和光帮他把被子盖好,起身穿衣服。有些自嘲地想,他还是那么爱自己,是不是意味着,会再选择原谅一次?
他不敢想同尘的答案。同时又为自己的答案感到羞耻。
8.蜚语
和光很喜欢同尘叫他哥。那是一种比邻居、朋友,甚至恋人都要更为深刻的关系。后来渐渐长大,同尘就叫得少了。
那天晚上相拥而眠,和光做了一个梦。梦里同尘还是个瘦弱的孩子,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哭着说:“哥,你等等我。”
梦里十六岁的和光弯下身,亲了亲他的额头说:“同尘,你已经长大了,不要哭。”
翌日醒来,怀里的人已经不在了。窗外冬天的阳光洒进来,铺了一床。和光坐起来,穿衣服时蹭到腿上的污渍,登时愣住了。
是个难得的暖和日子。同尘起得早,把母亲抱到院子里晒太阳。进屋想叫和光起床,看见他站在床前,不知道想些什么。同尘走过去,没有说话,俯身把被套床单揭下来。
和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的动作,见他转过身要拿出去洗时才开口:“我要回家了。”
“嗯。”
并不长的路,他走了很久,心里一团乱麻。夜里的冲动近在眼前,像是浮木在水面上挣扎着,若隐若现,又总是漂浮着。他想把它按下去,却无能为力。和光站在湖边,捡了石头往水里扔。石头在结冰的湖面上弹了几下,咕噜噜滚到中间,在光滑的平面上格外突兀。
回到家里母亲问他有没有吃饭,和光随便应了两声就把自己锁进屋里。
夜里什么也看不清楚,肢体的触感却清晰可感。越是想要忘记,偏偏越发深刻。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却会感到同尘的手抚摸自己时细微的触感。坐在书桌前想写作业,字里行间都是同尘皱眉解不出题的表情。阳光洒进房间里,一片光亮里,那些羞耻的污渍好像也淌在地板上。
黏黏腻腻的,怎样都弄不干净。
一整个寒假,他都没有再去同尘家,躲在屋里认认真真地写作业。
时间过得格外快。
后来和光在开学典礼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站在主席台上,对着底下黑压压一片脑袋念稿子。完成后掌声响起来,他下意识地看向台下。同尘正看着他,眼神一如既往。其实隔了那么远,本来看不了那么清。和光却觉得,在被他深深注视着。
梦里那个孩子挂着泪的眼睛看着他说,哥,你等等我。
主席台上起了一阵风。有点冷。
和光低着头对台下鞠躬,突然很想要他在身边。
过了几天,在食堂遇见同尘,他正端着餐盘和一个男生坐在一起,侧着头认真听着对方说话。明明是相当正常的事情,和光却觉得碍眼。他走过去打招呼,同尘抬头见是他,笑着说坐,又看向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