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戚若尊这麽一想,顿时一口浓痰上颈,憋得一脸朱红颜色。
不,不,怎麽会呢?说起芙蓉庄女子的姿色,也就是在这缺女人的小镇才做得下去的生意……戚若尊沉吟半响,顷刻却又变换了想法。不过,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瞧那些残花败柳的平日那万般手段,过去指不定也是大城中千金难求的名花。可是,这位爷不是说过,就爱那人乾乾净净吗?
戚若尊又是好奇,又是心焦,默默在前头领着路,也不知该猜对还是猜错了才好。只恨这镇实在太小,路也笔笔直直的,未等戚若尊理顺百转千回心思,芙蓉庄竟是在眼前了!
「就是此处?」身後那个声音低低沉沉的,戚若尊扭头过去,只见那双平素藏在草笠阴影下的眼睛顿时变得十分明亮,竟是如箭般穿透了他,直直的打在酒楼的牌匾上。
戚若尊瞧见他那架势,当下吓了一跳,那样子哪里像是来寻情儿,说是来踢馆子的还差不多。一时间,戚若尊不禁思疑是走错了地方,於是又伸手擦亮了眼珠子,再三瞧了瞧楼外的牌子。
「可不就是这吗?爷。」虽然戚若尊从未正经上过学,可字还是认得几个的,牌子上不是清晰明快的写上「芙蓉庄」三个大字吗?难道这位爷就不认得?
「是这里。」那人说着,却是眼神一敛,随即睫毛低垂,接下来便闷声不哼的站在原地,也不说要进去。
戚若尊正奇怪他在磨蹭甚麽,接而却想到,许是这人确实没钱,便连这种酒楼也不敢进了。戚若尊一想到这,真想拍拍脑袋,恨起老爹给他生了一副玲珑心。你看,人家意切情真千里迢迢的赶到此处,他便是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知道了,难道就忍心让他晾在酒楼外,见不着那个日思夜想的可人儿?
不过要他用血汗钱给人家召女支,这也是道理上说不过去的事。戚若尊摸摸兜里的几个钱儿,心里正是天人交战。不过世事变化却是不等人的,他这边厢苦苦与铜钱道别,那边厢一下爽朗笑声却如一声雷般,从酒楼上打到平地,一下粉碎了当下无言的僵持。
「哈哈哈,顾老板真懂说笑,改天真该给你搭个台子说相声,我在下面好好数钱才成!」说时迟,那时快,笑声的主人便拨开帘子,便从酒楼里出了来。
与那人磨肩而出的,还有一个汉子,单瞧那身量,也知道是个富贵之人。只见这个姓顾的边红着脸,边捏捏胡子道:「也是陈老板你赏识,我这点技量,哪里上得了大雅之堂?」
「呸、呸。都说是用来卖钱的,还顾甚麽雅不雅的……」
「明想。」也不管人家正说得热火朝天,那位爷舍了马绳,却是硬生生的走进二人中间。
戚若尊在旁边看着,心下一惊。他哪里想到,明想原来不是女子,却是个好端端的男儿汉,当下不免瞪大眼仔细打量姓陈的。只见陈明想穿着一身橘色圆领袍,头载黑冠帽,身量不高,年纪老大不少,却是脸上无须,顶着一张嫩白脸皮。此君少年时的灼灼风华,更是可想而知。
戚若尊伫立一旁细细品鉴,陈明想却眼中无他,一双温润大眼迅即收起蒙胧水光,随着嘴角一牵,却在空气中筑起一道冰墙:「聂享天。」
那声音波澜不惊,可眼神瞒不了人,眉眼间尽是浓浓恨意。聂享天。戚若尊由此知悉了怪人姓名,当下不禁快速默念几遍,面对眼前一场蓄势待发的乱局,心境竟是莫名欢快。
只是聂享天身在局中,究竟不能如戚若尊般豁达。他箭步上前,抽起陈明想的手腕,竟是硬生生把人拉开,接而万般心痛愤怒,都化成了一声痛斥:「你怎麽如此不知自爱?」
「自爱?」陈明想鼻子一哼,却不怕他。彷佛是被聂享天的怒容逗乐了般,陈明想转瞬便笑了出来。「纵如莲花出污泥而不染,根还是要连着泥垢才能活。我不如聂大侠清高,就是要做这种营生才能活命。」
「你难道就不知商人低贱,你……」聂享天自是恨铁不成钢,目光中怒火虽盛,一手却不愿放开,半拉半扯便把陈明想重新纳入他怀中。「跟我回去。」
陈明想却不领情。他到底不像女子娇涩无力,手一使劲,便俐落把对方甩开:「贱?哈哈,当初我若不是自轻自贱,怎麽会让人像(兔爷儿)般耍弄?算了,聂享天,真不知你是发甚麽疯。我这种女支女生的贱人,还是不奉陪了。」
「陈明想!你跟我回去!」聂享天顾不得丢脸,竟敢将放不上台面的恋情,昭示在白日之下。他伸手去捉,被甩脱了,再抓,只扯着个衣角,又随即被甩开。
陈明想像是头滑溜溜的鱼,永远在他手缝间溜走。二人你追我逐一轮,未几陈明想似是被逼疯了,脱口便大呼道:「你够了没有?要我回去,你凭甚麽?」
「你喜欢我。」聂享天抬头,莫名道出一声。
「我喜欢你?咳!咳!我喜欢你?」一下子陈明想似是被羞耻煮熟了般,那张脸涨得通红。他又是咳,又是笑,未几以是认了命,哄孩子般叹出一声。「是,是,我喜欢过你,可我已经不这样想了。聂大侠,请回吧。我已经不想跟你玩了。」
说罢陈明想似是怕脸皮会丢下来,赶紧扶额遮掩目光,转身便搂着姓顾的走了:「顾老板,真让你见笑了。都是年轻时的荒唐事。」
「不,不,怎麽会?陈老板,你还真是风流,哈哈哈,你回头可要仔细给我说这事,不然平常老是拿我的破事说笑,我可吃亏了。」
「哈哈,一定,一定。」
那二人说着笑着,倒顺着原先路径走远了,单落下一个预料之外的聂享天在後头。戚若尊默然看了一出戏,正念道这怪人怎麽如斯不会说话,走近了想要教他几招。不料戚若尊一往草笠里一瞧,便又着了他的道。
「爷……」
戚若尊也就看了这一眼,可纵使把目光别开,那行泪却仍旧清晰的在心中流淌。他转脸看了看那个再不回头、渐行渐远的陌路人,不禁喃喃自言道:「怎麽忍心?」
第13章
陈明想这一走,僵持着的倒变成戚若尊跟聂享天两人。
戚若尊伸伸脖子,想要说话,话头却随着晃动的马尾一拂,瞬间变成了被驱走的苍蝇。黑马不安地活动屁股,马蹄躁动在沙地上踏出啪啪的声响,那不断在原地踏步的腿脚像是投梭,以交织的步伐编出一阵骚动。
可聂享天还是没动,草笠下垂的影子深沉,把他的脸面隐去大半。若不是衣领处泪痕斑驳,任何人也猜不出他是悲是喜。戚若尊看着这情景久了,心头一把无名火却愈烧愈旺,把那阵阵怜惜迅即蒸腾,化作笼罩心头的一阵迷雾。
凭甚麽要我为他担忧?
戚若尊是个粗人,总是手比心快。他那愤怒来得莫名,手脚也愈发粗暴起来。只见戚若尊大手一伸,下一步已抢过繮绳,牵马要走了!
「爷,我先替你去把马安顿好?」
聂享天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置可否,既没有答允他,也不抗拒他做任何事。戚若尊盯着那顶草笠,愈发觉得此人总是老神神在在的坐享其成,不由得再添几分嬲怒。这般想着时候,马绳便已徐徐拉直,戚若尊走在前头,而马在後,聂享天渐渐便变成路上一个小黑点,一颗硌在他脚底下的小石头。
这镇子戚若尊是极熟悉的,也不用费甚麽心神,顷刻便又拐回热闹处。戚若尊一边看着从身边擦过的各式花红彩绿的小玩意,一边嗅着摊子飘出的酒肉香,心头不觉稍定。再多走两步,更觉脚步轻快。戚若尊垂眼看了看手中握着的繮绳,忽然惊觉自己是捡了个现成的大便宜。
天耶,瞧这马虽然饿得乏力,却是皮毛油光水亮,腰圆脖厚的一匹良驹,几锭银钱是一定能换来的了,指不定还值一锭金子。
戚若尊惯做生意,心里的小算盘拨动,愈走愈要忍住脚步不要狂奔起来。这边城小镇虽然甚麽都没有,可商旅却是最多,最值钱的也是能运货载物的畜生。若是能把马卖了,戚若尊也能做一阵子小富翁,哪用得着受人閒气?
马蹄声在身後踏踏、踏踏的响起,戚若尊握着繮绳勒得掌心一片红痕,不由得偷眼打量起谁能当他的主顾。
……
在这种大寒天,天黑得也快,在这万籁俱寂之时,人倒是奇怪。明明困倦至极,偏生要大碗酒、大块肉的高歌起舞,明明日日为生计奔波,却会为小蹄子一扭腰花费大把银钱。
此时镇上路已全黑,芙蓉庄内倒是灯火通明,楼内烛光熊熊,照得外面一根杆子份外起眼。那杆子极瘦,可瞧着却刚硬得很……不,其实哪里是根杆子?分明就是一个人。不正就是下午就在那儿晾着的聂享天?
一口热气自草笠下呵出,聂享天正视着前方,把楼里出来的每一个人看得分明。楼里头玉臂枕千人,楼外头鸳鸯双依偎,只要不是瞎子,谁也晓得这芙蓉庄是靠甚麽营生。好你个陈明想,就晓得他最痛恨这事,偏要做这门生意。
还是陈叔叔说的对。那时父亲要把陈明想接来,陈叔叔头一句便说:「他就是个婊子养的,还能有甚麽指望?」
果然这陈明想在花街睡了几年,终究学了些猥亵本事。便是刚来时像头折翅的雏鸟显得又小又脏,无害而软弱,一日羽毛丰盛了,照样像头孔雀般爬到他的床上来。
那天聂享天还记得,那个总是躺在树荫下睡懒觉,在草帽下半睁着眼偷看他的小师弟,突然顶着一双红眼睛,提着瓷枕头跑到他的房间。那年他的父亲早已故去,陈叔叔也新死数月,庞大的山庄,一下子落到他们两师兄弟身上,要说心头不空,也是假的。
他就是可怜陈明想也是孤身一人,怕天黑无依,才放了祸害入门。那时陈明想不过十七,虽然已离开花街几年,但这年纪正是男子脂粉气最盛之时。聂享天还记得,陈明想脸颊通红的钻进他的被窝中,在锦被下翻来覆去的夜不成眠。於是他就爬了起来,想往陈明想的蓝漆瓷枕内塞点香草,而陈明想那双眼睛就直勾勾的,随着臂弯把他上头给勾到被下,接而又带他攀上九宵。
那份温热体香、那点体肤交结的缠绵,那一切一切,都是陈明想教予他的。那时他年轻,身体到了最激动处,心里头也藏不住,垂下头想看看陈明想,伸手拨开了汗津津的发丝。
而就在这瞬间,瓷枕冷冰冰的表面便擦过他的手背,那份冷从指尖开始爬上,随即冻住了他全身。陈明想怎麽会知晓这事呢?由那只白手引导他把香膏擦到身下开始,到在热汗交叠之时刻印在背上的爪痕,每一下动作都无比销魂,似是已演练了上百遍,知道每分深浅是如何摄人。
「那孩子是婊子养的,瞒不了人。」
陈叔叔的声音在一息间,顺着喘息钻入他冰冻的耳窝,在空盪盪的脑袋中不断渗出寒气。到他回神来,陈明想的脸已被他的掌心扳了过来,那双哭红了的眼睛肿肿的眨着,狐狸似的笑得弯弯的,边亲吻着他的手边笑道:「我以後可要赖上你了。」
像是婊子终於要赎身了一样。
快要到三更天了,可芙蓉庄内的热闹似乎未有止息的时候。聂享天呼出一口白气,此时他浑身都冷,遍地寒气自靴底渗入脚心,伴随似有若无的雨粉,硬生生要把人冻成冰棍。
其实说起陈明想,他从未想到过有何好事。但要是不去想,心头传来的苦楚却能超越所有痛苦,使人窒息之前一丝一缕的放入空气,让人在苦痛中求死不能。
他想不透陈明想,正如他想不明白何以会抛家弃业赶来此处。手头上的剑渐渐积累了无数雨珠,沉得剑鞘直插进泥地当中。雨幕下一切景色蒙胧,聂享天却眼也不眨,死死的盯着芙蓉庄外一切动静,彷佛只要这样做,他的小师弟便会在雨中推开那扇房门,在一室清凉中战战竞竞的抱着蓝枕头,求死似的向他求救道:「师兄,我睡不稳。」
而他呢?就一声不响地合上门,牵着陈明想的手头也不回,慢慢让那份温热化遍他全身,如同过去一般。
所以此际他只能等着。
像是等着在关键时候拔出一剑,斩断那无尽愁思,劈开那莫名其妙拉开陈明想的「尘缘断」,最後让一切复归正常。他仍旧做麟趾山庄的庄主,而陈明想就在那等着,等他回头时向他笑一下。
而这个时候,聂享天亦只能如此笃信。
第14章
随夜愈深,雨幕更浓,把席卷天地的寒气都网罗其中,教人连从大衣中伸出一个小指头都畏惧。如此的夜晚,若不是明知去处有熊熊的火炉待着,有数不尽的烧酒可下肚,谁又愿意出门?
戚若尊也是这样,他下午好不容易发了趟小财,正想要把兄弟唤来热闹一下,那可恨的雨却把义气恩情都隔绝,让他费了一顿功夫也只唤来一个胖子张和一个高佬陈。
可胖子张他们也不容易啊!本来顶着严寒出门就为图个开心,讨点肉打打牙祭,怎料得到人来了,才发现酒桌旁供着一尊佛。那佛还不是大殿里慈眉善目的那种,而是佛座底下提着兵器叫嚣的罗刹。
「喝啊!」就在胖子张暗暗抹汗时,对面的罗刹便一脸不悦的开了口,随即把酒瓶倾倒把酒杯倒满,接而嘴巴一张便又把酒给泼进去。
哎唷,瞧他那喝法,哪里还是在喝,说是灌还差不多。高佬陈活动手肘撞了撞胖子张,一对豆豉眼忙打着眼色,似是在说此地不宜久留。胖子张亦暗自寻思,哥儿们明明是发了财,怎麽却还在喝闷酒?莫不是那钱财其实来路不正,是劫了官银还是从哪个公子哥儿处抢来的?
「老戚……」
「甚麽?」
胖子张愈想愈是害怕,正想问明真相,可戚若尊一双死鱼眼瞪过来,他心里刹时便没了底气,只得唯唯诺诺的颤出没意义的话来:「没,我说这雨,怎麽老不停?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变成雪了!」
「千万不,要是下了雪,得冻死多少人!」一旁的高佬陈也是闷得慌,赶紧亦搭上一句话来。
可戚若尊有自个儿的心事,他看着雨,想到的却是伫立在寒风中的那个人。是呀,雨下那麽大,那位大侠不知还在等不?说来见他如此念念不忘,还以为是甚麽天姿国色,结果一瞧,呸!说到底陈明想也就是个寻常的酒楼老板,老大一个臭男人,怎值得那个聂享天痴心以待?
他手上不觉施力,杯中的黄酒亦随之一盪。还说甚麽解药?戚若尊看得分明,那陈明想眼内清明得很,哪里像是中了迷药?反倒是聂享天更像是着了魔。不过,说起走旱道的猥亵事,指不定那个陈明想胯下真有甚麽秘技,会教人心醉神迷。
那头沙啦、沙啦的,雨愈发下得大了。胖子张瞧着外间,搭上了高佬陈的话头便叹一声:「也用不着下雪,这种天要是没块瓦顶挡挡,单站在外头便能死人了,你平常跑货还见得少?」
「也对,说起来雪啊、雨啊,可不就是一路货吗?」
高佬陈和胖子张你一言我一语的,滴滴答答,渐渐便如外界的雨声,由稠密变得疏落,到後来便微细得如同无声。直到打更的在外头打响铜锣,两人才精神一抖,勿勿起来借酒醉与主人告别。
於是到了当下,就只剩戚若尊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打着伞,摇摇晃晃走他自个儿的路。
兴许真是醉,或是被寒天冻得糊涂,戚若尊一走神,下一刹才惊觉脚步早已移往芙蓉庄的路上。「呸!我走这作甚?」戚若尊一拍脑袋,转过屁股就想要跑。可他这动作做了没半分,顷刻便又煞住了。「哼,我为何又不能往这处走?」
戚若尊凝住一口气,只感到那颗心在胸口卟卟跳动,像是为填补耳间的空寂一样,震得他忐忑不安。一口白气自口中呵出,戚若尊磨擦着手指,又对自己道:「我卖了他的马,去看一眼,也是应该的。」
说罢,戚若尊的脚步更是快了,彷佛忘了自己是一个不问自取的贼,把人家的财物偷了还满心欢喜地自投罗网。
所幸他脑子虽然烧坏了,去见的却是另一个呆子,如此才免却一场寻常人会有的官司。只见寒夜之中,湿润的泥泞隐隐泛起星光,那缕蓝色的魂魄便在不远处,傲然迎风屹立。
那似乎和刚才分别时无甚不同。戚若尊正这麽想们,走近瞧见他的脸面,不祥之感却猝然进占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