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债——二目
二目  发于:2015年04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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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没应一分是,也没应不是。思蜜头皮绷紧看着他,就怕此人再起变卦,会就地击杀她师徒二人。幸而再过半响,客人默然挣扎着站起,跛着腿一拐一拐的,竟是转身离去了。

思蜜心中奇怪,又似是惊惶未定,半张嘴就问道:「诶?他怎麽就走了?」

「你还是太嫩了。」南宁子把一切看在眼内,不慌不急地整理好衣服,又坐正了身子。「枉费你是我的嫡传弟子,难道你就未看出,那人已陷魔障?」

「可是他……」

「他只能听到想听的话,看到想看的事,只相信他坚信的东西,你若是告诉他实话,他也不放弃的。既然如此,就顺着他想听的说不就好了?」南宁子伸手敲了敲思蜜的头。「没用的徒弟!」

「那师傅是在骗他了?你不会给他解药……」思蜜感到那人可怜,不觉又替他辩解几分。「可师傅以前不也说过,再也不害人了吗?便是他的爹爹开罪了你,他都受苦了,你怎麽就不给他解药呢?」

「唉呀,你这笨徒儿!」南宁子一张脸皱得五官都看不清,下手又是一记重敲。「我教过你的,你都不记得了吗?真是的,也不知是像谁,看到男儿的颜色都头晕转向了,都白教你了!」

「你在说甚麽啊?师傅。」思蜜受她痛斥,心里也委屈,扁着嘴便哭叫道。

「都忘记了?不是告诉过你,只有毒药才需要解药吗?」

「是啊,其他像迷药、壮阳药、泻药、媚药……都只要等药效果了就会好了……」思蜜边哭鼻子,边背着书。过後似是想到甚麽,瞪大眼便盯着南宁子。「诶?」

「知道我为甚麽说没解药了吧?」南宁子没好气的看了徒弟一眼,接而又慢慢步出骑楼,依在栏杆处,低头去看那个在颠簸山道间、走得一碰一跌的身影。「唉。」

「而他却还在找。」思蜜也跟着上了前,一同看着那渐远的身影。

「是啊。」南宁子淡淡应道。「只是害人的事,如今我不会再做了。」

第7章

眼前是一段长路,黄土铺的,让人抬不起脚步的上坡路。路很窄,开始时似乎只有野兽在走,遍地都是凹凹凸凸的小坑,到後来人开始走,路面的苔藓和青草便迅速被鞋底磨平,只有从路旁延伸而来的长草,还不时恼人地拂面而至。

而野兽呢?早就消失不见了。

聂享天拨开长草踏前了一步,草尖削的末端迅即回弹到脑後,贴着草笠的底部刮出俐落的风声。他其实并不擅长走这种山路,过去出门,都有明想替他打点妥当。时候到了,车马从人便自然在眼前出现,他只需骑上马、坐上车,然後住到明想安排的客栈处,喝明想为他泡的茶。

聂享天从未试过漫无目的走路,他过去的每一步,都是让剑更利而走。不论是到空茫山上学艺、到磨石村求剑、参加武林大会比试、还是迎娶莫如雪,他的脚步都从未像如今虚空,每一步都像踩在云上,也不知踏实了没有。

而每到这种时候,他都陪加想念明想。

「你啊,就是个不知道生活的大少爷。」明想曾经这样训他,像是把他当成不懂事的孩童一样,一一把他所需的事物准备好。

「嗯。」而那时一切都如此理所当然。聂享天用乾布包着剑锋,顺着柔美的曲线慢慢使力。「明想,你也一起去吧?」

「诶?我?可是武林大会,不是一去得好几个月吗?」明想一听,叠着被子的手都停了下来,接而脸上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可聂享天晓得他心里其实高兴,就像白脸皮上两绽红晕昭示的一样,明想其实乐意得很。

但明想的嘴巴还在说:「唉呀,可是我这一跑,谁人来管山庄的帐?你别看王伯是个老人就掉以轻心,他眼瞎耳聋的,别人要糊弄他不知有多容易呢。」

明想是个女支女的孩子。聂享天那时是这麽想的。见过的世面多,知晓进退,这趟远门能带着明想走,自然省事许多。「那你不跟来了?」

「谁教你突然提这个事,你以为找个人顶替我是容易的吗?大少爷。」那双手勤快的活动着,明想终於叠好了被子,愿意正眼来瞧瞧他。

「嗯。」而聂享天还是擦着他的剑。

过了一刻,明想的眸子亮了亮,单只虎牙露了出来,那双修长的手勾了勾,整个人便悄悄挂在聂享天的背上,在他脖子上勾勒出温暖的触感:「怎麽了?难道说你舍不得我?」

聂享天那时并没有这麽想。对他而言,明想在他身边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就像野狗身上的蚤子,依附他而生的只是明想,而对野狗来说,蚤子在不在,根本是无关痛痒的事。於是他也没理会明想,只是专心地擦着剑。

而明想却被逗乐了,从他身上跳开,马上又翻箱倒笼了:「那可是武林大会耶,不知有多少江湖人进出。你说我要穿那套衣裳才好,可别丢了我们麟趾山庄的脸……」

「你又不是女人,管那打扮作怎?」花团锦簇有甚麽好的,聂享天一直不懂。他只管把那当成是明想在寨子染上的习惯,放任对方行事。

明想喜欢打扮,尤其是穿红带绿的明亮颜色。实际上他也好看,总能成为亮眼的存在。不过这些对聂享天来说都并无价值,也从来没去管自己的穿着打扮,从来都是明想为他准备甚麽,他就穿甚麽。

对他的回应,明想自然是不满意的。把拿在手上的红衣服扇了扇,明想叽哩的便把话吐了出来:「你懂甚麽?这世道,佛靠贴金,人靠衣装。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纵是在山里有点名声,放在江湖上也就不算甚麽了。你出这一趟远门,若是旁人见了你身旁的从人都穿那麽好,对你自然恭敬几分。」

明想这样说着,聂享天却没听进几分。寨子是寨子,江湖是江湖,寨子里的道理,未必在江湖上用得上。剑在乾布下渐露锋芒。聂享天缓缓把白布从剑锋上褪下。

这时他眼中只有剑,亦惟有剑对他最善。

「啊。」

一下颠簸猝然教聂享天回过神来,他茫然环视四周一圈,只见白日下四周都是被晒得焦黄的草木。原来方才是脚步踏空了一下,亦只需一下便能把过去的美梦踏破。

聂享天笑了笑,手扶着他的剑,屈膝便把跌下的身体重新扶正。四周的长草仍旧随风晃动,不息地鞭向他的草笠。聂享天定神想了想,才明白自己正往南边走去,走去找他的明想。

苗人的婆子说,要他把明想带来,才能给他解药。那句话像是把聂享天懵懂的脑子拍了下,一下子把他拍醒。也对,虽然婆子是下药的人,但毕竟人人体质不同,像同一柄剑落在不同人手里,也会划出不一样的弧一样,药的深浅也会随之而变。没看到人,那药怎麽能解呢?

想着聂享天的脚步又轻快了点,像是在背後受了力,教人推着走似的渐渐跃动起来。虽然他找不到明想,但明想能跑的地方其实也不多,他怎麽就没想到明想孤身一人的,要走,想必是要去投奔亲友的?

明想自幼和他一起在山庄中长大,认识的都是山里人。只有一次,明想跟他出了趟远门。

而那一次,明想交了个朋友。

聂享天扶正了草笠,望了望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一时间,长路彷佛在他眼前跳动起来,一直煎熬着人的空腹感一眨眼便被充实填满。伫立在道路中央的泥色身影在斜阳下,彷佛被染上一层红般,显得既明亮,又朝气勃勃。

第8章

霍逸祺看到聂享天时,着实吓了一跳。

可他并未在脸上表露出来,象牙骨扇子沉稳一收,便让下边人停下了明轿。而聂享天似乎仍不知道要等的人来了,尽管他就像根竹杆子一样停在门前等着拦人,却未注意到要等的早就来了,就像以往一样。

不过霍逸祺并不在意这些,他在明面说是个皇族,可实质不过是个吃皇粮的閒散贵人,既无权,亦无不容人侵犯的威仪。而霍逸祺亦乐得如此,跟着老群王妃去庙里时还暗暗谢了佛祖好几遍,让他投胎生在贫贱之上、风波之外,有閒心有閒钱,去寻他的乐趣。

而他的乐趣,就是站在安逸舒适处,去赏江湖上的风风浪浪。

「王爷!此人……」守门的家丁一看到他回来,像是得到了救命符般,兔子边奔了过来向主子求救。

霍逸祺扫视了散落在地面的棍棒一眼,再环视守门人的脸色一圈,心里也有大概,笑脸一扯起,便爽朗的朝聂享天道:「聂剑,你来了?」

他与聂享天同岁,本就没有称兄道弟,再加上聂享天嗜剑如命,平素是不太甩人的,他也没必要用热脸去贴冷屁股,於是便随便的戏称对方为「聂剑」。难得聂享天也无异议,这名字也就留下来了。

「霍逸祺。」聂享天叫他,从来都是连名带姓叫的,既不懂亲厚一点,唤他的字,亦不懂恭敬退後几分,唤他一声爷。若霍逸祺的位分再高一点,那可就是杀头的大罪了。不过话说回来,霍逸祺若非皇族旁支,也就不会碰见他俩了。

「你怎麽来了?」霍逸祺边说,边做了个手势让从人把正门打开,做好了迎接客人的准备。

方才离得远没发觉,这下子靠得近了,才发现聂享天灰头土脸、风尘扑扑的,衣摆上都是勾线,全然没了初识时那种深不可测的气度,倒是多了股异味。霍逸祺想了想,便拉起聂享天的手道:「聂剑你远道而来,想必累了。你先跟他们去打理一下,我等会再叫厨房弄几个小菜一起吃去。」

聂享天听了,没说是,也没说不是,甚至连此行的目的也不提,转身便随下人走了。霍逸祺在後头看着,不觉又是想笑,聂享天人就是这样,刚才还道他有点不精神,底子却是没变的。初相识的时候,他还道聂享天是个哑巴……啊,说起来,那困惑还是一头吱吱喳喳的小老鼠替他解的呢:「甚麽哑巴?你才是哑巴!我们庄主好好的,你这样咒人家还配行走江湖吗?」

「我也用不着跑江湖。」霍逸祺敛目笑着,像当日一样回答了幻影。「你不在,你的庄主就不好了耶?」

幻影不甘心地瞪他一眼,转身走了几步,回头又跟他吐舌头。陈明想。如果说当初的聂享天就像破雪伫立的冬松一样孤高,那陈明想就像路边的小黄花一样撩人可喜。陈明想其实也没甚麽特别,文不成,武不行,就是有点小聪明,懂得迎合人笑,又懂得迎合人恼。

霍逸祺张开扇子,一股风便顺着扇面扇到衣衫上,在袍服上凝结成一重寒。原来已经入秋了,非如当日有夏阳拱照了吗?霍逸祺径自在园子绕了半圈,未几把扇一收,便甩到从人手下了。

「王爷?」

「咱们回去吧。」霍逸祺笑弯了眼睛,信步便走入书斋当中。

聂享天架着一副落泊相来找他,想来江湖的传言是真的了。别人都说聂享天是麟趾山庄的主,但庞大一个山庄,怎能用一副木讷样子管得来?江湖虽大,但江湖人可干的体面活,说来说去也只有护镳护院、护送家眷、教习富人子弟武功强身、治那一山一县中偷鸡摸狗之事之类,而这些都是要放下身段与人打交道的,聂享天怎麽会呢?

可他不会没关系,陈明想都会。旁人都说,别看麟趾山庄有聂享天的剑就天下无敌,没了暗当家的陈明想,只怕连山头也保不住。每当富贵弟子们抱怨聂享天只会耍剑不点招时,靠的就是陈明想乱扳出来的一套「心法」,把他们哄得乖乖上供,不然这麽一年下来,只怕抵不住山庄上上下下百口人的花销。

那套「心法」霍逸祺也有幸「鉴赏」过,都是行气活血有馀,而未见过精进修为。话是这麽说,当初为了这套「心法」,他可也被人诈了上百两银子。

「王爷。」

「来了?」

霍逸祺合上了閒书,一抬头,便见聂享天像新蒸好的包子,脱出了一层温润洁白的皮相。此时聂享天穿了一件草绿的直裾,外罩了一件蓝地襌衣,梳好了侧髻,刮了杂胡,又回复了使人神往的气度。

只是那双眼睛还是郁郁地看人,眼波间似是闪现了何种深仇大恨,盯上了霍逸祺便死死不放。

看来传闻是真的了。真没想到,那个聂享天会为了陈明想……霍逸祺心中啧啧称奇,脸上还是未露半分,把手上的书随便一搁,起来便迎接到:「霍剑,他们待候得你还舒泰吧?来,快坐下。咱们久别重逢,应当好好喝个酒,听你说说这阵子在江湖上遇见的事。」

霍逸祺笑着摆摆手,让下人们把饭桌抬进书斋。可聂享天呆呆的站在一旁,也不坐,也不说话,只是直直地把视线射过来,彷佛只有他一个人不是站立在好酒好菜前,而是在崖峰上与人对峙决战了。

「怎麽了?」霍逸祺觉得有趣,也就诈作不知,自个儿轻轻松松的坐了下来,一边还替聂享天夹了几根菜。

聂享天见他不为所动,心中似有动摇,一句语便漏出唇边:「……还给我。」

「我有欠过你甚麽吗?」霍逸祺笑笑,取过酒瓶来,便为对方倒了一杯酒。「况且你要寻的也不是东西,那可不是我说还就可以的。」

「陈明想呢?」

霍逸祺突然停住了手,杯沿的那滴酒猝不及防,一下在空中滑落,跌进底下透亮如水的酒液当中:「你现在知道要寻他,已经迟了。」

第9章

陈明想和聂享天的破事,他知道一点、看到一点,又猜到了一点。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情」字,不知何所至,一往而情深。可这份欢喜,究竟只是属於陈明想一个人的。霍逸祺可从来没看到过,聂享天也会有这份执着,不,或者该说他从未见过聂享天会执着甚麽。

所以眼下聂享天这副怒气冲冲的表情,还真算得上是可堪赏玩的奇景。霍逸祺自顾自乾了一杯,摸着酒杯底,忍不住便把心中的好奇也问了出口:「还真是奇怪,你是怎麽和他好上的?」

「诶?」

果然,聂享天听不懂他的问题。霍逸祺是个好心人,也不吝啬多说一句:「你何时眼中有过他?」

霍逸祺淡淡问道,或是受酒意薰陶,尽管明知是问着迥异的人,彷佛间又似重回当天的情景。那天遇见陈明想时,已近黄昏,他刚在武林大会上看了一场独臂尼和河上仙的生死决斗,心中正是意犹未尽,一时间也没注意到,那位卖「假心法」给他的小哥已经凑到他身後了。

「先生,看别人打架不如自己耍弄痛快,我看你骨格精奇,也是练武之才,要不要到我们麟趾山庄练练身法,也好强身建体?」陈明想大概只瞧见他服饰华美便跟了过来,也未注意到霍逸祺已是上钓过一次的水鱼,还是搬出同一套说词招徕。「要不然,先修习一下我们的独门心法,也是极好的。」

「嘿嘿。」霍逸祺一看到那本被陈明想放在兜里的心法就乐,也不当面揭破他,歪嘴便道。「可是……你们那套『心法』我练了好几天,除了想吐,也好像没甚麽果效?」

霍逸祺边说边装模作样的按压肚子,陈明想知道碰着了「老主顾」,顿时吓得一对杏眼圆睁。可他等了一会儿,见着霍逸祺也不似是来寻仇,左思右想下,竟是胆向横边生,想再诈上一笔了:「唉呀,这位公子铁定是以前不会武的了!你若是早点跟我说,我也不至於这样来害你。你呀,定必是不会门路,乱引真气,有点走火入魔了吧?」

「啊!那、那可要怎麽办才好?」霍逸祺正是无聊,也乐得陪他演演戏。反正江湖骗术他听得多了,身陷其中还是头一回,不免也是兴致勃勃、磨拳擦掌的了。

「公子,你有所不知了,你这情况当然是稳打稳扎,好好的拜师学艺就好。但是我也不瞒你,你既然是练了我们的心法在先,再去找别的师傅,在江湖上也说不过去。」陈明想眨眨眼,却已一手拉紧了他的袖子,要抓他往火坑跳去了。

「你是说……」

「咱们麟趾山庄的庄主聂享天,可是江湖上有名的快剑。你想想,学了这剑,人家没碰到你,衣服便霍霍的全让你用剑剥光了,那要有多威风啊?」陈明想见他动心,自然如网便把那袖子愈收愈紧。「那是和你有缘,若是平常,可没那种便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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