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债——二目
二目  发于:2015年04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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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逸祺那时初出江湖,本就当他们主仆俩是乘乱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也不信聂享天有何真本事,当下有心要让二人难看,也就坏心开了个难题。「好是好,我看你们庄主这些天下来也没跟人比试过,实在……」说着,霍逸祺轻轻扳动手指,圈出一个钱儿来。「若他的剑真厉害,这又有甚麽难呢?」

这道题一出,陈明想果然露出一副为难模样。难道这就没招了?霍逸祺想着,正暗地大呼无聊。那盈盈双目却刹时一眨,露骨地上下又把霍逸祺打量过遍,才又小心谨慎的道:「我们庄主练剑,本来是不让人看的。不过……」

「不过?」好,这是要吊他胃口了。

「嗯,公子你是个有诚意的……」陈明想转转袖子,灵巧地又扳出一个数。「这也未尝不可。」

「诶!」霍逸祺咋舌,暗道此人还真把他当肥羊了,胆敢狮子开大口。

陈明想见他退却,怕是心有不甘,竟是突然生起闷气来,气冲冲便嚷道:「你若是不愿,那就算了!我也不诈你,实在是兹事体大,若是教庄主知道我让人看他练剑,他定必把我扫地出门!若是一会儿出了差错,我也得留点钱好养老啊。」

「呵呵,不过是看他练练剑,能闹那麽大的事?」这小子真有趣,说谎都不打草槁。霍逸祺想了想,反正也是图个开心,便把系在腰间的荷包解下,给甩到陈明想手中了。「说到底你还是他的近侧,他难道就舍得?」

陈明想抚着荷包,也是个识货的,见着那绣工便知道所费不菲,也没确认当中事物,便往怀中收去了。「公子有所不知,我人微言轻,不过是个送饭的,哪有甚麽舍不舍得?」

「哦,那我的钱给你,岂不是打水漂了?」

霍逸祺故作惊惶,陈明想却没有笑,低头便走在前面领路了:「现在这个时候,兴许能看得到。公子你跟着我,一会儿到了千万别扬声,我收了你财物,自然会把事办好的。」

说着那小小的身影便隐没土墙後,霍逸祺心想「你诈我财物的事还少吗?」,一边碎步追了上去。此时天色已晚,所幸有月亮照路,四周还算分明。这城寨因而办武林大会,四周的客栈女支寨都住满了江湖人物,盘缠少一点的门派,不是睡在人家的马廊,便是在林中席地露宿。只是这个陈明想却是个有办法的,也不知道他费了多少唇舌,竟是在城外不远处借到了一户农家下脚。

那些平民百姓,既怕贵人,也怕麻烦,房子借了给他们这些江湖人,自然是要举家迁出的。霍逸祺歪头拍了拍脑袋。也难怪这小子需要钱。

「慢。」霍逸祺还在细细思量着前因後果,陈明想却凭空横出一手来把浮思斩断。

霍逸祺瞧着拦在他胸前的一只小手,一边顺着眼前的身影慢慢伏了下去。只见在竹林中,隐约有个身影在动,月色之下,剑光如鳞,映得林中星火斑烂,似是别有一个宇宙在灼灼生辉。霍逸祺长在皇家当中,自幼未少见过高手,可把一套剑耍得如行云流水,不沾腥臭之气的,亦仅此一人。

那串银光悄然破空而出,在剑身映出一片星海,一晃眼,馀光却已甩到身後,顺着下沉的腰身在地面刮出一层风,整然扫开地面的落叶残枝,又在青竹间轻巧穿插。霍逸祺看得入迷,一时间差点忘了自己是教人「骗」来的,忍不住要拍手叫好,还是陈明想这机灵的在下边拉了拉他的袖子,才又教霍逸祺回神过来。

「好看吧?」陈明想沉下声,一双眼却不看人,视线中只盈盈映出无数银光聚合而成的弧。

「嗯,挺好的。」霍逸祺学着他趴在乱草间,默默的应了一声。

「那当然好看。我们庄主心中只有剑。」陈明想捏着他的荷包,目光如水,却仍是一贯直前。「谁若是闯了进去,只会粉身碎骨。」

霍逸祺看着那张笑脸,背上却乍现轻寒,他後来才知道,那叫一语成谶。

第10章

更让霍逸祺心寒的,是他以後竟然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与麟趾山庄扯上了关系。

仔细算来,他还应该尊称聂享天一声「师傅」,所幸他是陈明想暗中收回来的,聂享天亦未曾真正为他指过招,於是那「徒弟」的名分,也就不明不白的隐没了。落在世人眼中,他霍逸祺不过是名有钱的武痴,惯在麟趾山庄落脚罢了。

嘿,不过说来奇怪,如今想来凡是与聂享天有关系的人,与其的名分也总是这样不清不楚。

霍逸祺想着,眼珠狡黠地溜了一圈。想来他也为麟趾山庄出手不少,那一套剑,为何只能偷着看呢?如今没有陈明想拦他,心底话也就顺顺当当地搬了出来:「你现在想要挽回,就把你的剑传给我吧?」

「成。」果然聂享天闻声眼前一亮,二话不说便答应下来。「我可以写下来。」

不过霍逸祺在江湖当水鱼久了,交的学费也够多,自不会被这声答应蒙骗。他若要学剑,单靠剑诀只能作依样葫芦,学得不真切,必须把那套身法也记下,才算是学得上道:「我还得看你练剑。」

若在放在别的门派,师傅的练剑时的运剑的手法时时都可见到,剑诀才是至珍至宝的命根子,这个聂享天倒有趣得紧,剑诀可随意传授,身法却容不得别人见。若不是比武时需应时而变,与平常耍的不同,聂享天这种练法,岂不是等同打开门户随意让人学去?

果然一说到这,聂享天便敛首垂目,一双拳握得紧紧的,似乎不愿轻易答应。而霍逸祺亦早知如是,放下酒杯往後一靠,脸上一派了然:「你舍不得。」

霍逸祺自愿地转动肩膀,彷佛身上的重荷都被刹时卸下,展现浑身舒泰:「也对,从来都不到你舍弃甚麽,用不着。」

「霍逸祺。」聂享天盯着他,目光中剑光乍现,那一刀直穿心窝,快狠准的似是要把霍逸祺的五赃都剜出。

不过霍逸祺这个人,心都不在自己身上,又哪里会怕他?一双丹凤眼带笑,伸手倒夹起菜来:「我这也不是为难你,只是帮你,对我也没有好处。」

「说来还是聂剑你不对,你方才若是好好说个故事,说说看你是怎样回心转意,瞧上了本来踩在脚底的陈明想的话,说不定我得了乐子,就遂了你意呢?」霍逸祺说的是实话,他实在好奇,当初是生了甚麽差错,才让这二人立场倒转,追逐彼此乐此不疲。

「……情之所锺,又有何可说?」聂享天沉吟半天,末了还是句没趣的话。

霍逸祺对着这块嶙峋硬石,似被硌痛,不禁伸手扶额:「你是这样,陈明想也是这样,都如此死去活来,却也是无因无由?」

「明想他?」

「也罢。」霍逸祺讨了个没趣,也没了兴致去寻其中因果,摆摆手也有意让事情就此告终。「聂剑,坐下来吃饭吧。」

聂享天却是屹立不动。

「聂剑?」

「你不是要看剑吗?」聂享天淡淡的道。「出去吧。」

不过一刹那,也不知聂享天心境有何转变,本来还是僵持不休、苦恼不易的,转瞬却是豁然开朗、忘却名利。霍逸祺素知聂享天古怪,不过如此难解的行状,却是过去从未见过的。这般困惑时候,聂享天却已自顾自的走上了广场,屹立在四方舞台中央。

天上天下,唯此一人。霍逸祺看着那细长剑鞘轻自腰间垂下,鞘尾朝地,一息间却如燕尾般在空中高扬,一抹滑润光芒迅即自鞘前溜了出去,纵是白日,仍似烟花灿放於天,又似流星堕落於地,顷刻四时失却颜色,时光仅在剑中流转。

一弹指,一罗豫,亦是一昼夜。剑不伤人,仅刻划流转之美;袖不沾衣,却胜似影子随身。只见聂享天身形拔挺,剑势如舞,自有琴弦应和,那一抹蓝中隐约泛绿,教人猜疑是蓝挡了绿,抑或绿出於蓝,也只需这一分神,便能教喉间一口血平整喷出,染出一地嫣红。

所幸聂享天的剑此时非向人,却是直指不远处一片园林,一时间繁花跳跃,细看竟是凭空给削出了花瓣,仅馀残香遍地。再看巨榕气根,此际亦成一幕垂帘,下边平整的没了底儿。更莫说精心布置好的假山乱石,已是刮痕处处,单看用白玉雕的月门硬生生的缺了角,便知此地乱象。

而剑还未停,霍霍如风,势不可挡,一串银光,在那千回百转之中如矛直刺,似是要把群王府连根拔起,让一砖一瓦皆成残馀。

下边人见着此番情景,莫不惊惶,护院的纵手持棍棒,无一肯迎难上前。霍逸祺见此却是目光一移,手不慌不忙地伸向从人递上的佩剑,还费了片刻与剑道别:「唉,可惜了一把好剑。」

说罢霍逸祺用功一掷,竟是连剑带鞘给投了出去,半空中聂享天一见此物,也势将其收入剑云当中,一时间外放的银光内敛,激起满地尘土。等旁人揉出刺眼沙石,再带泪看向广场中心时,霍逸祺的剑已如箭直射进石阶深处,剑身如狗咬般缺角崩落。

而聂享天却是毫发未损,慢慢地将低伏的身子重新挺直。

聂享天此举落在官府眼中,无异是要毁了群王府的叛逆。霍逸祺见此也不笑,亦不怒,两手往背後一负,脸上却是失望居多。他也不怕聂享天突然发难,信步上前,也是凑近了才听见聂享天气喘如牛,心中涌上的万分失落更是缠得眉头纠结。

「聂剑,你这是看不起我吗?」霍逸祺还记得,当日聂享天在竹间舞剑,剑气锋利,却未损一物,全往空隙游走,一如庖丁演练解牛,寸寸在劲,再进一分,足可使人支离破碎,而他偏不。

霍逸祺的锦鞋再在地上压下半分力,他想了半刻钟,一回首,却是大惑初解,脸上尽是讥讽:「不,你的剑已经不行了。」

第11章

「可惜了。」

那几个字一直徘徊在聂享天脑海间,震得他脑仁生痛,两耳发聋,一时间上涌的气血冲得双目只剩下一阵白,教人茫茫然不知处身天地何处。他一生用剑,纵然不求名利,内心始终是得意的。毕竟当日耗尽无限时光,一心只求精进技艺,便是失去了陈明想,他亦从未怠慢过一日。

可如今,这个知晓的他的霍逸祺却说,他的剑不行了。

脚下一错落。聂享天整个人从路上斜下去,还好手中尚捉紧繮绳,马知惊後退,把人一并扯了回来。他的剑。聂享天稍为站稳脚步,抬头仰天吸入一口长气。其实他何尝不知道,他的剑已因心神紊乱,变得锐不可挡、势不可收,每一出都是怒意低伏,每一刺都是杀气奔腾。这样的剑,本来就是不能见人的,他在人前舞剑,不过是自取其辱。

既然如此,他为何又要做?

聂享天停驻在道路间,心脏刹时如遭嚼咬,苦痛不堪。每念及从此不能再见到陈明想,总是浑身僵硬如石,手脚冰寒不已,稍为活动,亦痛彻心肺。为了陈明想,只能这样做。他心里默念此咒,摇晃着身体又往山路下走去。

此际距离他离开霍府,又已过了数十天。霍逸祺是个守信的人,纵然未如其意,亦同样告知聂享天陈明想的行踪,末了还加注一句:「不过陈明想是否想见你,可与我无干啊。霍剑。」

是的,他与陈明想之事,本来就与人无干。聂享天在人前出了大丑,一时也羞於应对。霍逸祺却是个细心的,让下人备好了马,又替他收拾了几件衣服乾粮,临行前还把荷包塞进他怀中,轻轻淡淡的笑道:「听说麟趾山庄快要散了,你再挽不回陈明想,我可是长贫难顾。」

说罢,那双手也就轻轻把他扶了上马,接而俐落地往马屁股一拍,也就此与他断了干戈。

陈明想就在不远之处!聂享天回过神来,拉着马又加紧了脚步。前方的山林听闻此讯,也不敢再横道拦人,一一生了心窍似的往外扩开,道路亦随聂享天的脚步愈走愈阔,视野顿时豁然开朗,竟是一息间变出一处乡镇来。

一想到陈明想就在此处,聂享天不禁心神一震,牵着马便大踏步往前走去。

……

因而戚若尊一抬头,眼前便是这一出奇景——好端端一个公子儿,有马不骑,单牵着走。踩得满靴是泥,衣摆凌乱,却仍是一脸笑意——戚若尊正道是个疯子耶,不料揉揉眼睛,那皮相却似是见过的!——哈啊!还道是谁,不正是那天削了他杯子的高人?

「嗨!尊子,你是怎麽了?」

明明晓得是个麻烦,戚若尊见了他,却立时舍下手上活计,情不自禁站起来张望。旁边的胖子张瞧他不对劲,不禁拉了拉戚若尊的破袖子,正要把他的神魂扯回来。不料戚若尊连眼角都不往下瞧一下,抬手一把便将袖子扯回,一瞬间人已飞奔而出:「胖子张,你替我顾一下摊!」

戚若尊甩手就跑,把他的药材、秘药、驴子及草鞋给甩在後头,生了羽翼似的在路上奔腾,去寻觅前方的好风光。所幸那人只是牵马不骑,戚若尊没奔了两步,便在人丛中将对方一把抓住。及至对方一回头,戚若尊却是喉咙绷紧,吐不出象牙来了:「爷,你怎麽跑到这来了?」

那人瞧见了他,却是一脸茫然。戚若尊正想喊出自身名号,迅即又想起,原来从未与这位爷交换过姓名,当下匆匆揉了揉脸,手忙脚乱地搓出一副人样来:「是我啊!那个被你削了一身茶,还给你送了饼的人呢,想起了没?你不是跟我问过路,要到苗寨子里寻人的吗?」

戚若尊说得颠三倒四的、手舞足蹈的,乍眼看胜似一出皮影戏。可眼前人既没抛下一个钱儿来,亦未露出欣喜之色,那双平整的眉毛皱了皱,往兜里一抚,却困惑出声:「你……是那个?」

「送饼的!」戚若尊见他想不起,赶紧补上一句。

「啊。」经戚若尊再三提点,那人似是想起了,可却未有再跟他再作寒喧,连当初欠下的一声谢也未补回。

戚若尊好不容易逮住了人,怎会死心,匆匆又冒出个问题来:「爷,你怎麽来这处呢?这儿可是跟你当初问的路,差了十万百千里也不止。呀,难道是你已经找到解药了吗?」

戚若尊记得这怪人为了寻药,曾是悲痛得死去活来。如今看见人好好的站在这,想必是已经找到药,要去寻他的情儿了。一时心间也不知冒出了何种滋味,竟是宁可这人一直寻觅。

那人未察觉戚若尊心中百种想法,敛首低头,默然吐出一句:「只要找到他,一切就会好了。」

过後那话头如琴弦霍声中断,戚若尊却不甘如此,再次找起话来:「说起来,爷啊,怎麽你好端端的马也不骑?那马多俊,若坐在上头,想必显得爷威风澟澟!」

戚若尊还记得当日这人凭两脚走路的窘态,不禁笑了起来。那人却未应声而笑,反是别过了头,淡然吐出一句:「这马力乏,此际只能背负行囊,无力再乘人了。」

「哦?这般好马定不会如此不济,只要给它吃些草料,也就好了……」戚若尊话说到一半,猝然回神,迅即停住。他也真是的,怎麽就不会找好话说去?如此良驹,自然不会轻易疲惫,如今力乏得不能载人,想必是好久没喂过一顿好料了。至於为何未有一顿好料……戚若尊上下扫视了那人一遍,心里已然明白,想必是那人囊空如洗之故。

想来这人还真奇怪,怎麽老是有一顿没一顿的?一时富得能大买匹黑色俊驹,转头却又无钱喂马呢?戚若尊心里困惑不休,那人终未觉察,走了两步,却又淡淡问起路来:「我听说此镇上有所芙蓉庄,你可知道去处?」

「芙蓉庄?」戚若尊未防他有此一问,顿时双目圆睁,好不吃惊。

第12章

说起芙蓉庄,镇上的确有这麽一个去处,或许该说,这也是此镇唯一可去之处。若在大城之中,这芙蓉庄不过是二、三流的酒寮茶巿,哪里叫得上名号?不过放在这儿,可就金贵了。

戚若尊抹抹脸,不禁佩服芙蓉庄的老板会做生意。若只是卖些酒肉茶水,也不至於教人念念不忘,可看准此镇坐落边城荒郊,大街小巷都聚满寂寞无聊的商旅汉子,而兼做赌馆女支寨的生意,还是得有点胆量和识见才行。戚若尊想着,瞧了瞧身後的爷,不觉贼笑。没想到这位爷连喂马的钱都没了,身下的铁杆子也不死寻花问柳的心……诶,不过话说回来,教他死心塌地的,难不成是个烟花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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