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一回,不仅白费了戚若尊许多心力,银子也没少花。大夫说病人畏寒,他就得买床厚棉被将人裹着;大夫说病人饥寒,他就得买许多补药将人喂好;大夫说病人郁结,他还寻思要找些好玩玩意逗人。到最後大夫走了,戚若尊坐在桌旁冷静一下,不禁一拍脑袋自骂,这不是冤大头还是甚麽?
可是时间等不得人悔,戚若尊这般腾折一轮,天早已黑得深沉。他透过桌上的一缕烛光,看向床上睡得毫无知觉的人,心里那点阴沉又起,不觉喉咙发痛,要责难又骂不出声来。然後他转念一想:「我花了大钱买床被的,也没理由让别人白舒服的。」於是又静悄悄的走近床铺,也不管对面那人病着,拉开被子便挤上床来。
他的床小,两个老大爷这般挤上去,聂享天的背自然紧贴着他,火熊火熊的烧着。戚若尊紧皱眉头,虽然在意,却不肯转身看过去。可就在那一瞬间,戚若尊忽地感到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臂,一个呼吸靠了在後,似是猫咪蜷缩在侧般,微微的在他背上擦着。
「不要走……」
一丝喃音默默在背後颤开,戚若尊明知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心神却为之一盪。他知道,从此他就摊上了他了;但他不知道,日後他们俩竟会成为芙蓉庄外的一度风景。
第18章
一朵蒲公英迎风而来,一瓣瓣密如细针的洁白花瓣随风张扬,看起来轻飘飘的,似是会永远在风中游盪。没料到一旦下了地,生了根,那连绵的根茎即直渗入泥土,在土下舞动张狂的指爪,死不离地的握守住每粒土壤。
戚若尊眨眨眼,看着守在井旁的蒲公英,忽地发现四野早是繁花似锦。之前使人畏怯的寒意,早已化成腻人的湿气,坠得衣衫都沉甸甸的,害戚若尊也免不了顺势把脑袋一歪,好消去部分重量。
「春已来了……」他一手抓住水桶,身子更是往一边倾歪。若放在平常,这正是采货买办的时候,而且到了春天,畜生们也渐活了起来,正是采皮收角的好日子,如果再往南走一点……
万种生意活计在戚若尊脑海里转着,最後却化成了一滩浮思,顺着水桶的边沿被盪了出去。他把水提到厨房,洗手又开始捏起饭团来。洁白的米饭在指节间翻动着,顺着戚若尊手上的厚茧,被捏成凹凸不平的圆。
戚若尊用拇指头往圆中压了一洞,塞了点咸菜进去,想了想,又添了点盐。然後他用竹叶把几个饭团子一包,小心塞到兜内,看了眼天色,转头又回房提了药箱子和斗笠,低头默默的出了门。
路是他早走熟了的,便是不抬头去看,也知道四邻的人都微微昂首笑话自己。在这麽小的镇子,再旧的新闻,也能天天当成新鲜事被人提起,更何况他那位爷是这样锲而不舍、精诚所致金石为开的,就更是惹人注目。
「嘿嘿嘿,养兔子的爷来了,快跑快跑!」有几个小孩见了他,顿时装作见了妖怪般,边嘻笑着,边向他脚边掷下小石头。
「小鬼!」
「哎呀哎呀,大兔子怒了!」
戚若尊忍不住喊了声,那几个小身影便摆着丫角,没命的奔逃。他瞧着渐远的小黑点,心里那个冤。要说聂享天是个走旱道的,专为追着陈明想的屁股来,那是事实;可他戚若尊战战竞竞的在後头伺候着,可是连屎味儿都没嗅到过的,这样平白就被说成是个兔爷儿,可是担了虚名。
可戚若尊也不是气这些,他恼的是……
「嗨,戚哥,你可又来了?你兄弟在後头站着呢。」戚若尊前脚刚踏入芙蓉庄,後面的菜贩子小陈便殷勤的喊了声,害他只能硬转过脸去赔笑。
说起来,人家芙蓉庄是做生意的地方,你聂享天爱孝感动天是可以,可在热闹场合老顶着一张死人脸在门口送丧,可是触了人家的霉头。为此戚若尊没少在芙蓉庄打点,可说是把卖油的到护院的马屁都拍了个遍,才为聂享天觅了小小的一角,依旧练他的站功。
「可不就是,来给我兄弟送饭啊。」戚若尊搔搔头,勉强应了一声。聂享天和陈明想的破事,芙蓉庄上下都是知道,说聂享天是他兄弟,不过是给戚若尊留点脸子。实质上从小陈那双贼眼中,早弯出一轮男人间争风吃醋的戏路,等着回家与媳妇加盐加醋的说呢。
戚若尊知道小陈没安好心,也没多跟他说话,提起步便往花园处走去。不过说是花园,实质上也只种了几株梨花树,倒没假山湖泊那些雅致事,荒凉得再插一根竹杆子进去,也是无伤大雅。戚若尊抬眼看看,果然前方一个泥黄色的魂正在树後站着,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自己,可戚若尊却依旧加紧脚步走过去。
「爷,大中午,先吃饭吧。」戚若尊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把饭团掏出来塞到聂享天手上。聂享天也没答应他,伸手只是把竹叶翻过来,捏起饭团默默在塞进嘴里嚼着。
戚若尊在旁边观察着他,见他额上已是一重薄汗,赶紧便把布巾掏出来,轻轻贴在聂享天脸上印着,一边又把提着的斗笠给戴到对方头上去,语气间更是少不了罗嗦:「别以为没了雨,头上就可轻松。这天口热着呢,也不怕太阳把你毒没了!」
聂享天边咀嚼着,边看着他,也不知道是听懂了没,却任由戚若尊把他操弄。戚若尊暗道,讨了个傻媳妇,兴许就是如此滋味,不禁怨骂自己犯傻,可手脚却仍旧俐落地把斗笠系好。
「若天黑了,你就自己回来吧,别每次都让我接你。」戚若尊想了想,又吩咐道。「你也得想想,力气要花在刀口处,大白天人家才能看到你,黑天摸地的谁管你在不在,你便是站着也是白费劲。」
聂享天一直吃着饭,戚若尊待在旁边抖腿,想了想也是无话了,正想离去做点生意。可他走前再看一眼,却见聂享天耳後红红的起了斑,正道那是甚麽着来,突然想起那大概是鸭子惹的祸。说起来也是戚若尊想的不周道,有天在山上打了野味,就忙着供奉给聂享天吃,一时忘了鸭子性毒,实在不适合体弱的人进膳,这不就出了屡屡红疹了吗?
戚若尊伸手摸了摸聂享天颈上凸起的疹,一边又回想起聂享天吃鸭的样子。想着这人应该是喜欢吃鸭的,虽然那天没说话,却把大半边鸭子都给嚼了,可是能吃得很。戚若尊想着就乐,不禁暗暗发笑。
可他太专注看眼前的风景,一时也忘了自己也正在别人景中。芙蓉楼上瞧着他们的人可多呢!其中一个此时便默默在自己的楼阁中放下了酒,酒水在黑檀桌面上一盪,教旁边另一个见了就笑。
「怎麽了,是不舍得吗?」
第19章
「舍不得?」一声窃笑即从陈明想鼻腔响起,顷刻穿透围绕在身侧的红木屏风,弹上了歌女扶持的琵琶,盪出一声不屑。
霍逸祺前倾身子,默默用指节推开了扇面,一边扇风,一边打量着陈明想的脸色。陈明想还是那副样子,冷冷的,半张脸都罩在阴霾下,只有瞳仁射出两点精光,一点不落地投射到楼外的梨花树上。
梨花洁白,他的心却黑得很。酒倒进酒杯里也不看一下,一把提起来便乾了,似乎在白日便要酩酊大醉。霍逸祺是特意是来看热闹的,自然不会错过此刻,嘴一张又挑起刺来:「这不就是你朝思暮想的吗?那聂剑为了你,剑都不练了。看你,就成了他的日课。你啊,比他的剑还重要。」
「他的剑……」陈明想笑一声,目光回了过来,摇晃晃的定在霍逸祺身上。霍逸祺在看他,他也在看霍逸祺。说起来若是个知情者,知道这片烟花地上竟然会有个王爷来造访,肯定会惊讶这种千金之躯何以会肯纡尊降贵、也不怕丢了身分?
殊不知正是因为霍逸祺身分高贵,碰到的一事一物都会沾了光、镀了金,百姓是要跪拜供俸,後世是要保存凭吊的。对这位爷而言,他所到处,自然便是高贵之处,自然无所谓有失身分。再者,会在意身分的,也就只有本来毫无地位的平头百姓。
陈明想酒杯沾了沾唇,也把浮思收起,着实着实回应了他一回:「不过是退而求其次而已。你不也说过,他的剑已经耍不了吗?」
「呵呵,你敢肯定,他过去真的把你放在第二?」霍逸祺闻声便笑了,扇面不觉又扇出几缕清香来。似乎在他眼中,过去陈明想有多动情热烈,这刻就有多好笑滑稽。
「是没有。说来奇怪,本来是这麽想要的,如今看到了,不过也就是这麽一回事而已。」陈明想也知道这,倒不生气,却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外头梨花似锦,瓣瓣轻盈,风一吹,即如雪落地,漫天纷飞。明明四周正暖,陈明想却如入寒窖,一切彷佛都回到当日,他不顾脸面跪在麟趾山庄书房的台阶上,冒雪乞求聂享天不要另娶他人。
他还记得那天聂享天打开了门,人待在暖堂中,也没正眼瞧他,只是边练习着书法,边把眼角馀光投向他。那眼中没有心痛婉惜,也没有莫名恻隐,有的只有烦厌、只有怒意、只有对他不懂事的斥责。可陈明想又能怎样,他确实不愿意,要和别人分享聂享天的一呼一吸。
「你倔甚麽?这有多难看。我便是娶了亲,这麟趾山庄也不会没了你的位置。」聂享天下了一笔,墨色浓厚,几乎渗透纸背而出。
陈明想人跪在下头,虽然看不到,也知道对方是动了真怒,不禁搬动膝盖又跪前了点,几乎要扑到聂享天脚下来:「难道你都不在乎,我之於你,又是甚麽?难道只是寻一时开心的玩意?」
聂享天闻言眉头轻皱,似是嫌他声张,沉下声音便道:「你是我的契兄弟,我总不会亏了你。况且我已经跟如雪提过,将来也会替你置家立业,一切还是和往常一样,你不必担心。」
「置家?」一口白气从陈明想口鼻喷出,蒙蒙的挡了他半脸。
聂享天似是奇怪他何以突然愚笨至此,好心又解释道:「你也是男儿汉,总得娶妻生子,继後香火才是。不然陈叔叔一脉到你断了,岂不是不孝至极?陈叔叔当初把你找回来,也是为了尽孝啊。」
「他对我母亲不闻不管那麽多年,是为了孝……你,你可以轻易把我抛却,也是为了孝?」陈明想伸出了手,一张一张捉住了聂享天的裤管,默默把布料收进掌心。他在外头跪久了,手上都冻得绽开一个个口子,点点血花抹在裤管上,如同新雪下的梅花透现鲜明的颜色。
聂享天或是嫌他脏,腿一抽,便强行从陈明想手中脱出,退入暖堂更深处。陈明想眼巴巴的张望他,心痛至极,却是笑了出来:「我不要家。我有你。」
「别说傻话了。」聂享天脸上嫌恶不减,见陈明想一分不退,负手就甩袖而去,再也不管他了。
在那以後,陈明想又跪了三天,聂享天一次也没有见过他。
知晓此事的人,如今见了聂享天痴痴站在芙蓉楼外的情景,必定会啧啧称奇吧?
陈明想看着楼外,看着梨花树下熟悉的身影,看着待在聂享天旁边的那个人,心里不觉一阵冷笑,浑身不可自制的颤栗起来。可爱的、可恨的、可怨的,这刻都已混和成一团,无可言喻的沉重滋味,压得他心头难受,骨头赤痛,不禁又乾了一杯。
「都这麽多天了,你就不去出出气?」
陈明想回过头来,霍逸祺正对他笑着。怪的是,霍逸祺造访以前,他还能冷眼以待的事,这刻却变成了心头烧得正旺的熊火,不得不做点事,免於自己被焚毁。或许霍逸祺说的也对,他怎麽不去出这一口恶气呢?
他又不是不忍心。
第20章
戚若尊才刚把聂享天的草笠系好,一回头,便见到那个天杀的经已下了楼,旁边还有一个没见过的正扇着风,两眼似笑非笑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陈明想的新姘头。
他出门在外久了,也有点看人的本事,心道那个陈明想对聂享天不瞅不睬那麽多天,如今突然下了楼,想必没甚麽好事,当下便把聂享天给护在身後。可聂享天哪里会领情?见他正要挡在前头,马上便一个箭步给抢上去,反而把戚若尊给落在後头。
「明想!」
戚若尊这才知道,甚麽叫双目发亮、甚麽叫容光焕发!别看平常那草笠罩得聂享天满脸阴霾,这个陈明想一出来,便拨云见月,照得一张白脸亮堂堂的。
陈明想见聂享天如此,却是冷哼一声,不缓不急的道一句:「聂大庄主,你打扰我们芙蓉楼多天了,也不知所为何事?」
不就为乞回你?戚若尊暗道陈明想是明知故问,不知打何主意。聂享天却毫不在意,一手抢上前来,压在陈明想肩上却道:「我们去……解了你的药,你跟我回去。」
「然後呢?我就和你好?」陈明想冷笑一声,彩袖一拨,轻轻便把压在肩上的力度卸去。「那对我有何好处?」
「明想?」聂享天似是未料他如此应对,稍滞一下,过後又正色道。「只要你和我回去,一切还是和过去一般。」
「和过去一般?」陈明想偏首想了想,不一会又道。「那就是照样让我管你的麟趾山庄、管你的庄稼、管你的徒子徒孙?」
「只要是你想管的,我都……」聂享天正是心急情切,一张脸涨得通红。戚若尊冷眼旁观,却暗道不好,那个陈明想看人蛇似的,冷冷没有温度,哪里像是要重修旧好?
果不期然,陈明想笑了一声,一张脸马上便如冰般冻了起来:「就凭你那破山庄,打甚麽如意算盘?」
聂享天闻声一呆,陈明想自不饶他,马上抢白道:「你那麟趾山庄,如今除了几亩破地,还值甚麽价钱?别说徒弟了,只怕连佣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吧?我若跟你回去,还得白做苦工,实在划不来。」
「明想,这……」聂享天没料到陈明想就像跟他做买卖般讨价还价,一时语窒,也不知从何说起。
倒是陈明想积怨已久,脑筋转得也快,见到仇家如此手足无措,他倒笑得更开:「聂大庄主,你这样找人陪吃陪玩陪睡,实在略欠诚意。你若是没钱,兴许可在路边卖卖艺,这头乡巴佬多,你那技両,指不定还能骗得一砖半瓦。也不怕没门路,我改天就在芙蓉楼前给你开个台子,包保你能卖个满堂红的!」
戚若尊竖耳听着这话,心里一突一跳的,不由得想伸手掩住陈明想这张破嘴。别说陈明想这话听来平常,或许对跑惯天桥的戚若尊来说是不痛不痒,可换上了是聂享天这种稍有名望的江湖人,便是性子不傲,也铁定受不了这番折辱。
果然聂享天拳头一紧,半手压在剑上,却是含隐不露:「明想,只要你跟我回去,我自然不会再亏待於你。」
「庄主原来知道亏待我了?」陈明想淡淡笑弯了眼,也不怕马上便毙於他剑下,回过头来,却跟霍逸祺招呼道。「要不就让霍爷来行行好,赏几个钱来,让咱们庄主有点底气?」
「哦?岂不是要我代出聘礼了?」霍逸褀正看着笑话,没料陈明想一句话便把他带入局中,顿时不觉蹙眉瞪目起来,装出一副为难样子。
陈明想倒不管他,微微作揖,自把自为便谈起生意来:「我知道聂大庄主家门有不传之秘,霍爷若是能出价钱,想必能成其美事。」
「啊啊,可是聂剑早拿来跟我换了马了。」霍逸褀也不知是真傻假傻,竟是配合着陈明想唱戏,把故事演得圆满。「更何况……」
陈明想挑挑眉,马上便接到:「霍爷以为不值?」
啪!
突然刺耳一声锐起,众人猝然噤声。戚若尊眨眨眼,只见在一刹间,聂享天经已出了剑,那剑横在前方梨花树上,狠狠的斩了一下。所幸那梨花树壮,这麽捱了一剑,幸保不倒,但却也是半边倾颓而下,洒了一地白花。
再接下来,聂享天经已收了剑,迅即扭身离去。戚若尊眼见他双肩一鼓一鼓、呼吸急促,想必是怒气已盛,只怕下一秒便要咳出血来,当下不免着急,回身便朝陈明想喝道:「你……何苦如此迫他?」
「我岂有迫他?」
陈明想本没将这粗俗汉子放在眼内,突然受了戚若尊厉声责骂,一下子顿感方寸大乱,不觉稍有退缩。可他这乱也没维持多久、两颗眼珠子一转,便又想起了此君对聂享天的种种,一时间那丝愁便化成了嘴角的一道线上高扬扬的随眼稍提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