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了是该庆祝,但喝酒容易误事,是犯了军中禁令的。”肃浓见状,在旁边提醒道。
弘曕却不以为然,“凡是有例外,反贼尚不足惧,一点酒水怕什么?”
肃浓没有坚持,也无意泼他冷水。但接下来的几仗,便给了弘曕十足的教训。新军围攻安庆,被敌军从侧面伏击,大败而归。后来又在水战上吃了败仗,二十艘战船被击沉,水师损失过半。
屡战屡败,让弘曕痛不欲生。肃浓亦伤心绝望,他在李或勤病中接手团练事务,参与筹备了各个环节,如今几场败仗下来,新兵水陆两军均受重创,局面残破凋零,让他如何不心痛。
好在肃浓为人豁达,伤痛过后尚能收拾心情,着手重建,但弘曕却持续消沉,大有一蹶不振的迹象。
有消息来报,说湖北巡抚项怀宣上书弹劾弘曕带兵不力。于是肃浓星夜代拟了一份折子,上写屡败屡战为他开脱,侥幸得免。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朝廷随即下了一道旨意,命弘曕年底拿回南昌,否则两罪并罚,概不宽恕。
南昌一役是生死之战,于是肃浓呕心沥血,补齐了兵力和军火。临战前,他去找弘曕,见他胡子拉碴不修边幅,便叫人送了热水毛巾来。
“怎么你还会这个?”见肃浓拿了剃刀要给他刮脸,弘曕大吃一惊。
“以前见了好玩,缠着路边的剃头匠学的。”肃浓笑答道,低头观察刃口,看它够不够利。“不过手艺一般,还没出师,你要不要试试?”
弘曕听完便抬起头,示意他动手。
剃刀在脸上游走,就算用热毛巾敷过面,软化了胡须,依然能听到刀刃刮脸的轻响。还有就是对方的手,温暖如玉,轻托在下巴处,让曾经的意乱神迷又卷土重来……
正自出神间,弘曕忽觉脸上刺痛,随即听到肃浓惊呼,“糟糕,刮破了,还是不成,我去找人来。”
“不用。”弘曕忙拉住肃浓,抬了抬下巴,“接着刮。”
肃浓用手巾捂在伤处,又打开了给他看,“这都流血了,还是换个人来吧,我手太生。”
“不行,我想让你刮。”弘曕望着肃浓道。
肃浓无奈,只好脱了外衣,撩起袖子,打起精神来继续。
顺着袖口往下,弘曕隐约看到他手臂的一条伤疤,颜色不深,但横亘在细白的皮肤上格外触目。
“这是那时候被捆出来的?”弘曕头一偏,又被割了一道。
肃浓倒吸一口气,忙丢了刀,凑近了看伤处。弘曕心思却全不在此,一把抓了他手腕,推起衣袖,一道浅褐色宛如长虫,张牙舞爪绕在玉似的手臂上。
弘曕手抚上去,轻轻摩挲,细滑如缎,几乎察觉不出的手感。
肃浓被他摸得别扭,想要拔臂抽手,无奈被对方抓得紧,只有放了袖子下来。“多少年了,还管他作甚。”
“真是被绳子磨得?那另一只也有……”弘曕置若罔闻,又去拉他另一只手。果然,跟右臂几乎一样,只是颜色稍深一些。
肃浓却淡淡道,“那次被捆了三天三夜,胳膊差点废了,留这点疤算什么。”
“都是我害的。”回忆起旧事,弘曕心中有懊恼,亦怀了满满的痛惜。“让你代写功课的是我,说漏嘴的也是我。”
肃浓十二分的不解,想不通他为何在这档口,提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更想不到的是,接下来对方更有惊人之举,竟然抬手去解他领口的扣子。
“你又要干什么?”弘曕忙捂住自己衣领问道。
“让我看看你后面的伤,那次偷羊腿你被吊起来打,衣服都打烂了,背上肯定留疤了。”弘曕说归说,手下不停。强行拨开肃浓的手,一溜儿解下一排扣子。
肃浓手忙脚乱,护不住自己的衣服,唯有跟他解释,“别看了,没怎么留疤,打我的是车夫洗九,使的巧劲儿呢……”
“我不信,让我看看。”弘曕不听,绕到肃浓身后,把他衣服往下扒拉。饶是屋内烧着火盆,架不住隆冬酷寒,衣服一落到肩膀下,肃浓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半个背露出来,光洁如玉,果然没半点疤痕。肩膀下两扇玲珑的骨头,支起的美好曲线,让人忍不住伸手……
肃浓觉得后背痒痒的,又冷又难受,正要转身,被弘曕按住。“等等大哥,听我说件事。”
于是肃浓不动,连头也转了回去,静静地背对他,听他细说。
“我上次跟你说,我要纳小晴为妾,是因为看上她了,其实,我是骗了你。”
“你不说我也猜到了,是你额娘的安排吧?”不知为何,一听他开口,肃浓便没来由心慌,忍不住打断他。
“是我额娘的安排没错,但如果我不点头,她也逼迫不了我。”
听他这么说,肃浓无话了。弘曕继续,“我横刀夺爱的原因,是不想你成亲。不想你成亲的原因,我眼下写在你背上,你可仔细体会了。”他一面说,一面手已经在肃浓背上划拉起来。
肃浓书法颇有根底,背上写字这种儿时游戏,平日里根本不在话下,可此次弘曕所写的,却邪了门一样,任他如何辨认,都说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几个字?”
“不可说。”
“那你再写一遍。”
前后写了三遍,弘曕便打住了。帮肃浓披上衣服,又仔细扣好扣子,借口要准备出战,硬将他打发出了门。
19.求贤
进入江西后,首场仗便打得十分惨烈。新军战船在江面便被轰了个底朝天,搞得头尾相连,差点火烧连营。落水将士纷纷上岸窜逃,弘曕硬是斩了十七八个人,才稳住阵势。
最后还是弘曕拼着一股不要命的劲儿,首开破敌,这才将船开到对岸。据后来者描述,说二贝勒身上挂彩,伤不下二十处,战甲上血糊的化不开,脸上也被炮灰熏得漆黑,犹奋不顾身鏖战沙场。到最后,更是脱了战甲,赤臂上阵,其形壮烈,甚为鼓舞人心。
或许真是弘曕身先士卒感染将士,后来的战事逆转,反贼退入南昌城内。眼下正围城,所以肃浓带着后勤渡江,也已到了城外不远处。
听说弘曕负伤,肃浓一到营地便去找他,谁知在门外被卫兵挡了,说主帅正讨论军事,不便相见。肃浓无奈,回去等了两个时辰,再来便说已经歇了,有事明日再议。
肃浓难免有些窝火,生生按下脾气,才没有硬闯。回到自己房中,对弘曕这番所为百思不得其解,少不得想起出战前一晚,他在自己背上写字这事儿来。
弘曕写的是什么,肃浓至今没有参透,只觉得写的拖泥带水,弯弯绕绕。于是他拿出纸笔,凭着记忆,将对方所写一五一十描了下来。完了左看右看,都是一团鬼画符。
外面人声喧沸,是夜晚的布防操练。肃浓放下手中纸张,出门去视察了一圈,完了停步在江边。
战火刚过,水面似乎还留有硝烟。一阵风过,吹得寒月倒影破碎。
“这位公子快省省吧,河里的尸体还没清,你这跳进去,也不怕挤得慌。”声音从后头传来,把肃浓吓了一跳。
肃浓忙回头看,身后不知何时立了个人。中等身材,夜色下看不清眉目,听声音年纪不大。
“谁说我要投河?”退后两步,肃浓反问道。
来人却上前两步,与肃浓并排而立,“年底江边寒露逼人,站这里,不用一炷香就能把人冻出病来……”
被他一说,寒意说来便来,肃浓恰时打了个喷嚏,坐实他确实受了凉。“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对方听了反倒松口气,大喇喇道,“不寻死便好,省的这水里再多具尸首。这条河流经南昌城,供周围百姓民生之用,打仗没办法,要是旁的人再来凑热闹,那衙门这活儿真是没法干了。”
这话有些莫名其妙,在肃浓听来颇为刺耳,但他也无心辩驳,自顾转身走了。走出不远后再回头,看到那人孤立江边,心中便冷笑,难不成你也要投江?
也不知昨夜是人是鬼,一语成谶。肃浓第二日便病倒。早上起来他觉得头晕,喝了姜汤也不济事,到了下午便发起烧来。
晚上弘曕过来,肃浓已有些昏沉,身上烫得吓人。弘曕守了一晚上,见他烧退了方才离去。之后虽然时不时差人来问,自己却不再过来探视。
此时围城已持续三日,反贼在城中据守不出,几次的攻城都被打退,新军一时无从下手,双方唯有僵持。
“莫非真要围个一年半载不成?”听说城内粮草充足,尚可维持,弘曕大感恼火。盛怒之下便要斩俘虏,斩下头来送进城内,也算古今常用的威慑之法。可谁知他一提出来,左右都出来反对,并且还搬出肃浓来压阵。
“此事大贝勒断断不会同意,大人三思啊。”
“不如请示下大贝勒如何?”
“此事可等大贝勒病好后,再行商议。”
一听到肃浓,弘曕便头大,几句话下来,掀了桌子。“大贝勒大贝勒,这里到底谁做主,我还算是主帅么?”
旁人见他徒然暴怒,都住了嘴,但口中不言,心中依然坚持己见。双方相持,一时场面尴尬。就在彼此都在互找台阶时,外头有人来报,说新任江西巡抚来访。
上任巡抚因为剿匪不力,已被革职。新任巡抚的任命其实早下,但据说此人一直在上书推辞,迟迟不肯启程赴任,如今姗姗来迟,正好打破僵局。
弘曕遣散了部下,亲自出门迎接。对方出乎意料的年轻,三十开外,最多不过四十。要知道汉人出仕除了科举别无他途,县考乡试加会试,考上了还要等候补缺,等到真的走马上任了,往往已经七老八十。眼前此人这个年纪做到江西巡抚,实属少见。
“久仰久仰,裘大人一路辛苦。何时到的,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我好派人去接。”巡抚大人姓裘名田庄,这是弘曕一早就知道的。
“客气客气,贝勒爷军务繁忙,我怎好打扰。”裘田庄也客套相应,两人寒暄了少许,便进屋坐下。
弘曕叫人奉上茶,随即又道,“如今还在围城,如果大人不嫌弃,可在我军中逗留几日,等攻下南昌了,我们一道进城。”
“说到攻城,我正是为此事而来。”想不到裘田庄喝了口茶便直奔主题。于是弘曕眉毛一挑,立马做出虚心求教的样子,“哦,裘大人有何高见?”
“不敢不敢,我只是想问下贝勒爷,就您行兵的经验,可有遇到过战败后还负隅顽抗的?”
被裘田庄这么一问,弘曕心下顿时不悦。他出战以来都是败绩,自己负隅顽抗还差不多,何来对方战败后负隅顽抗。
“不曾遇过。”弘曕板着脸如此答道,倒也没有说谎。
裘田庄闻言爽朗大笑,“其实不止二贝勒,其他人也没遇过。太平军别看声势浩大,其实不过一帮乌合之众,若无救援,断不会死守。”
“你的意思是,他们在等援军?”
弘曕话音刚落,外面进来一人,递上一封没落款的信,说是大贝勒托他交付。
信拆开了,里面说了两件事:一是肃浓要走;二是他已打探过了,浙江派了援兵来解南昌之围,大概十日后到达。
裘田庄凑到跟前,窥得信中内容,“如果是我,我可不放。于公于私,二贝勒都有理由将人留下,不是么?”
弘曕却将手中信笺收好,正色回应,“我大哥生性淡泊,不求功名,当初是李大人硬将他留下。如今新军建成,也有了战绩,他想回家歇歇,我怎好阻拦。”
听他如此说,裘田庄颇为诧异,抬眼认真看了看对方,淡淡一笑,啧啧两声,没再言语。
弘曕当下招人进来,传了口讯给肃浓,要他先养好身体,待南昌城破后,再做打算。言下之意,便是准了他的辞呈。
肃浓得了回信,开始整理手头的公务。他大病初愈,体力尚且不济,手头事情又多,一时半会儿还真放不下手。
这边弘曕得了情报,带了兵马去伏击太平军的援军,得手后,南昌城不攻自破。反贼在城内烧杀抢掠,然后突围而出,留下一个烂摊子给裘田庄。
新官上任,便遭遇大乱。安抚民生和重建城防,是何其艰难琐碎的事,搞得裘田庄每日里叫苦连天。但忙归忙,他每天晚上都跑到江边去晃悠,终于在一个阴冷的雨夜,逮到了同样出来瞎逛的肃浓。
“大贝勒雅兴啊,这样的天气出来?”裘田庄扶了扶头上的斗笠,打个哈哈道。
肃浓撑着伞走近,偏过头来淡淡一笑,“彼此彼此。”
“这雨下了两天了,我来看看这条河的水势。”
“这水里的残骸,还没捞尽么?”
“城里缺人手……”
“裘大人可以找弘曕帮忙,让他从新军里抽人。”
“你认得我?”见他称呼自己,裘田庄蹙眉凝思,确认双方没在正经场合见过面。
“这有什么奇怪,你不也认得我?”肃浓猜到他所想,如此回道。
裘田庄闻言大笑,“其实我心里头没准,试着打个招呼,猜错就罢了,万一蒙对,裘某可捡了漏了。”
“此话怎讲?”雨声哗哗,冲淡了肃浓言语中露出的一丝不悦。
“听说大贝勒要回京,我天天来这里候着,就是想截个胡,希望大贝勒能留下,到我府上谋事。”
“裘大人怎么不来营里找我?”
“来过,不止一次。”裘田庄苦着脸道,“都被你家二贝勒挡了,说你尚在病中,不便见客。”
肃浓亦苦笑道,“上次被你说中,回去果然生了场病,受寒倒在此次,想来我是累了。这大半年来,从无到有,把身子都快熬干了。差不多也是该我歇一歇了,求裘大人放过,让我回家舒服养一养吧。”
肃浓拱手,伞偏了少许,雨水飘进来,打湿了他半边袖子。衣衫紧贴,显出他肩膀单薄,手腕纤细,加上病后脸色苍白,倒真是一副清瘦憔悴的模样。
20.求和
婉言拒绝了裘田庄后,肃浓更觉心力交瘁,加上病后体虚,大烟瘾头一日重过一日,有时候甚至昏睡半日方能起床。如此一来,手头事情不减反增,似乎永远没有撇干净的那一天。
肃浓消极怠工,影响了军中的日常运作,弘曕不得已来找他。这是两人战后第一次彼此清醒的见面。
“你来了正好,赶快找人把我替了,当初说好,进了城就放我走的。”见了弘曕,肃浓立即抱怨道。
看到肃浓精神萎靡,弘曕心情复杂,“路上不太平,你身子又弱,我派一支兵护送你回京。眼下已经安排好了,你随时可以启程。”
原来弘曕是来下逐客令,肃浓心中凉意阵阵。虽然他早就做好了走人的准备,但从对方口中说出来,又是另外一番滋味了。
“谁说我要回京?”肃浓面无表情道。
“你不回家,那你去哪儿?”弘曕惊道。
“哪儿都不去,就留在这南昌城内。”
“大哥你别闹了。”弘曕有点嘀笑皆非,“你留在这儿做什么?我也不会常驻这里,圣旨已经下了,过一阵子就要赶赴浙江……”
“你走你的,不用管我。”
弘曕还是觉得肃浓在跟他赌气,有些无奈道,“是你自己要走,我又不曾赶你。前阵子我军务繁忙,你得了病我没来看你,是我的不是,可你如今是个什么意思?这兵荒马乱的,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