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就是他在京城舒服日子过惯了,一时间不适应军营中刻板的作息。偏偏李或勤是个极为自律的人,有病在身还要早起。往往是肃浓姗姗来迟,案上已经积了大多公务等着处理。
“不为钱,也不求功名闻达,我这是何苦呢?”于是肃浓自问道。
待这一切步上正轨,李或勤的病却一日重于一日。
“李大人,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您赶快上书请个人来接任。担子卸下来,你安心养病,我打道回府,一举两得,何乐不为呢?”肃浓开始劝李或勤。
李或勤叹口气道,“我何尝不想,但抬眼望去,实在找不出合适人选。”
“那我推荐一个,您看合适不合适……”
“你想说弘曕。”李或勤也是人精,眨眼便猜到。
肃浓笑笑,承认了,“这阵子他跟着洋人打仗,也算涨了点见识。”
李或勤却摇头道,“我早说过,聪明人好找,有心者难得。弘曕,且不说他有无能力,心劲儿上,总还是差了那么一口气。”
末了,又加一句,“要是睿亲王还在世,该多好。”
原来李或勤练的新兵,本是要交给博棙的。肃浓重新躺下,举起烟枪,丝丝芬芳入怀,冲开心头郁结。
都说酒入愁肠愁更愁,大烟却不同,真的能销人魂魄。几口下去,物我两忘,似登极乐。唯有在此迷离间,肃浓方能念一念那个春风化雨,带给自己无限柔情的爱人。
他的唇,还有他的手……旧梦重温,总让人无比沉溺。
肃浓醒来后,左右看看,发现自己一人躺于榻上,屋内空空,李或勤不知去向。
耳鬓厮磨的感觉太过真实,肃浓仔细想了想,心头有些发颤,随即寒意滚滚,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过了片刻李或勤回来,原来湖北巡抚项怀宣来访,他出去应酬了。
“看看这个,项大人孝敬的。”李或勤掏出一个锦盒,打开来,黑黑的一团。
肃浓凑过去,嗅了一下,“这不就是鸦片,有什么稀奇?”
“哈哈哈……”李或勤大笑,“项怀宣称,此物是由人参、当归、雪莲等八味药材熬制而成,抽了不但无害,还能强身健体,补肾壮阳。”
肃浓听了也不禁失笑,“这项大人无事献殷勤,我猜是非女干即盗。”
“还不是因为这兵快练成了,想来分一杯羹。”李或勤放下锦盒,冷笑道。
“当初让他筹饷,千推万阻,如今怎么有脸起这个这心思?”
“说起来项怀宣还是我的门生,此人急功近利,心术不正,当初江苏水灾,他克扣善款,我还参过他一本。如今这么个大便宜放在眼前,他不伸手,反倒奇了。”
“那李大人如何应付?”
“唯有先缓他一缓了。”李或勤挪步到榻前,肃浓忙上前扶他坐下。“待我物色好人选,再来打发他。”
可万万没想到,项怀宣进贡的十全大补烟,劲道太大。李或勤本身体虚,虚不胜补,抽了之后反而病情加重。三日后,已到弥留之际。
肃浓将笔塞到李或勤手中,只求他写两个字,指明谁来接班,好让他卸下这个担子。无奈李或勤已经奄奄一息,连张口都难,哪里还有握笔的力气。
正在束手无策间,外面通报,说项怀宣来访。肃浓只好丢下病人,先去应付这个当地巡抚。
“呦,是大贝勒。”项怀宣见到肃浓,客气打个招呼。
“项大人。”肃浓亦拱手问好。
两人坐下,喝了一口茶,项怀宣才又开口,“不知李大人可在府中?”
“李大人最近稍有不适,刚过了瘾头,正歇着呢。”此一句话,便是谢绝见客的意思。
项怀宣会意,起身笑道,“那我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拜会。”
肃浓松一口气,将他送到门口。项怀宣一脚踏出门槛,又回身说了一句,“此次来,其实是有件事相告。我已经上了折子,奏请皇上准我协办兵务,想来圣旨不日便下,到时候还要请大贝勒多多关照。”
想了想,肃浓还是将此事告诉了重病之人。李或勤听完便喘不上气了,瞪圆了双眼,口一张一合,却始终说不出话来。
肃浓见他此状,忙起身要去找大夫,谁知李或勤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竟然伸手一把抓住他,眼睛死死盯着方才掉落床边的那支笔。
“您……要这个?”肃浓捡起笔来,递到李或勤面前,他却不接。于是肃浓又去拿了纸来。
李或勤的目光落到肃浓身上。
“您的意思是,让我写?”肃浓猜道。
“可是我写没用啊,况且我也不知道您的意思。这样吧,我去找个人来见证,你说给听,我再写下来好不好?”
李或勤一动不动,毫无反应。肃浓伸手在他鼻下一探,方知,曾因禁烟被流放新疆,后又为治兵平乱被召回,人生官场起伏,却始终恪尽职守的湖广总督李或勤李大人,已经故去了。
肃浓一屁股坐在地上,只是忽然觉得自己从此没了依靠,孤零零的无比凄凉,直想大哭一场。
李或勤对于肃浓,可是说是亦父亦兄。
呆呆坐了片刻,肃浓撑着起身,看到李或勤双眼还瞪得浑圆,便强忍了心中悲恸,伸手去抚合。结果,一下,两下……对方无论如何也不肯合眼。
死不瞑目,想来还有未了心事。
肃浓看到手边的纸笔,知道他对新兵团练之事放不下。项怀宣已经上书请命,李或勤生前未推举人选,他一死,继任的位置很可能落到项怀宣头上。所以,肃浓向他禀报此事时,他才会如此着急。
可是如今又能怎样?肃浓泫然欲泣,伤怀不已。
无论在朝在野,李或勤都颇有名望,死讯一出,前来凭吊者如云。或哭或诉,灵堂里一片哀声。项怀宣更是披了麻衣,跪在地上哀嚎震天。
而静躺在棺木中这位老人,合了双目,停了气息,彻底告别这份尘世喧哗,显得无比安详。
没过几日,朝廷的旨意下来,追封李或勤太子太保,谥文忠。同时准了他临终最后一道奏折,授瓜尔佳氏·弘曕兵部侍郎之职,兼管湖北新兵团练事宜。
此事也不算意外,弘曕是李或勤广州禁烟时的旧部,如今又身在荆州,称得上是近水楼台。但项怀宣却输的十足不服气。
“他娘的,八成是走了裙带关系,不然怎么轮得到那个黄毛小儿。老头子真是昏了头了!”项怀宣气得跳脚。
这话传出去,配合肃浓的身份和前头的流言,很快便甚嚣尘上了。最后连弘曕自己都起了疑心。
“李大人与我有旧是没错,但满汉有别,他将一支汉人的兵权交到我手上,算是怎么回事?”弘曕找到肃浓问道。
“满人入关都两百年了,不说满汉一家,但也不至于如此分生。都是食君之禄,奉君之事,分什么满人汉人。”肃浓如是应答。
这话说的堂皇,却没甚说服力,弘曕心中疑窦未消,于是继续问,“那为何李大人他生前从未跟我提过此事?”
“因为……事发仓促。其实他跟我提过,只是当时,尚在犹豫……”
“犹豫什么?”
“人选。”
“那后来呢,怎么就定了我?”
肃浓被他的咄咄逼人,搞得有些恼火,“李大人这兵本来就是为睿亲王练的,根本不是满人汉人的问题。”
见肃浓发了脾气,弘曕就此打住,没有打破砂锅。但两人彼此心里存了嫌隙,都有些闷闷不快。
肃浓起了不如归去的心,但念及弘曕刚到任,只有勉强再留几日,将手上事情慢慢交代了,方能脱身。
弘曕则兴意阑珊。外人看着,都道他时来运转,升官不说,还得了一支兵,实在大有可为。但他自己却觉得东西来的不明不白,心头难免起疙瘩。
一个想走,一个却不肯接手,两人就这样耗了些时日。直到有一天,弘曕在营中闲逛,无意中听到两人说话。
李或勤禁过烟不说,肃浓自己虽然吃鸦片,但制定的团练条例上却明文规定,新军中严令禁止吃大烟。当初招募乡勇时,看到一口黑牙,两肩高耸的人,也一概回绝。
然而池子大了,难免有浑水摸鱼的。那日被弘曕撞见的,就是两个练了操归来,躲到一个角落处偷偷过瘾的人。当肃浓赶时,弘曕正提刀而立,脚下躺了两具尸首,脖子的豁口还在往外冒血。
肃浓遣散了人群,叫人过来搬走尸体,同时发了昭示,说明此二人乃长毛细作,被发现后当场正法,悬尸两日以儆效尤。
完了才找到弘曕,将他让进屋后,关严实门,这才冷笑开口,“一阵子不见,长进不少,都学会拿刀子砍人了?”
面对肃浓的嘲讽,弘曕梗着脖子僵了脸,满心不服气的样子。
“我不管那两个人犯了什么错,你身为一军统领,不报不审,直接杀了了事,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下……”说到气处,肃浓又深感无力,缓了缓方才继续,“说白了这叫乱用私刑,你这样叫大家如何服你?”
“既然你都说我是一军统领,杀几个手下有什么了不起?”弘曕不耐烦,甩甩袖子就要走人。
肃浓上前拦了他,“无论你是谁,都不能平白无故杀人。”
“你怎么知道我是平白无故?”
“那你说,他们犯了什么错?”
“抽大烟。”
“吃烟的确是军中禁令,但罪不至死,查到也不过是驱逐而已。”
弘曕被逼的无话,僵持半天,最后只好咬牙道出,“他们……出言不逊。”
“出……”肃浓大惊,有些不敢置信,“就因为说了几句话,你就动手把他们给……”
“没错。”弘曕直认不讳,态度亦坦而然之。
肃浓叹口气,错身让开,苦笑道,“我真是傻,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这位子,本就不该你。”
弘曕本来已经要走,听了这话,跳起脚来,“这话什么意思,敢情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这玩意儿,真是你拿身子换的?”
一边说,他一边冲到案前,抓了黄绫裹的官印亮到肃浓面前。肃浓冷冷看了一眼,转身走到椅子边,后摆一掀,稳稳坐了下来。
“你说话啊。”弘曕跟着凑到他面前,不依不饶,“从小到大你都伶牙俐齿,满口大道理,是非黑白就你最清楚,今儿是怎么了?没错,我是想建功立业,但如果为了这个,你就……你就让人上你的床,那老子不稀罕。”
对方随手一掷,那枚官印撞墙,接着落地,滚到一个桌子角下。
肃浓转头瞥一眼,面不改色,淡淡道,“捡起来吧,那东西是干净的。”见对方愣愣的不动作,便自个儿起身,折腰将官印拾起,顺手掸了掸上面浮灰,递到弘曕面前。
犹犹豫豫,弘曕终于还是将此物接下。
“这点东西,还不值得我上床。”肃浓嘴角微扬,露出的笑却是又苦又涩,孤寒如天上新月。“我陪人睡觉换来的是什么,你自个儿心里头明白。你不稀罕对吧?这屋里有刀有枪,你自便吧。”
少有的,肃浓撩了狠话,可见是真伤了心。
想不到弘曕真掏出把短刃,扑通跪倒在弘曕面前,“大哥,我知道我这命是你给的,你什么时候想要了你就拿走。如果眼下还想留着我,我愿意断指明志,再不让你受半点委屈。”话说这,他张开五指,将左手撑在地面。
肃浓慌了神,去捧他举刀的那只手。但终究力有不及,挣扎间,还是让他硬生生的刺下,一刀深入掌心。
营中的大夫被叫进来,看到这哥俩在地上滚做一堆,捧着一只手,彼此身上都血淋淋,着实吓了一大跳。
18.背水
弘曕的刀口很深,伤及筋骨,可见是下了死劲。大夫处理完伤口,忧心忡忡道,“血是止住了,能不能好全还两说。”
“好不了会怎样?”肃浓急忙问道。
大夫的神情有点惶惶然,不敢说。见他如此,肃浓心中凉了半截,脸白的吓人。对方忙又安慰道,“大贝勒不用太着急,一般情况下,只是不能用力,拿不了重器而已。”
爱之深责之切,回到病人身边,肃浓忍不住埋怨,“你这是何苦,倒不如真死了一了百了。万一这只手废了,看你怎么领兵打仗?”
听这话便知对方已经消了气,弘曕心情反倒轻松起来,“怕什么,我又不是左撇子。”
看他那只扎了白布的伤手,肃浓轻叹口气,“这也不怪你,我的确做了傻事。旁人看来,这里头大有好处可捞,可唯有我知道,团练新军是副担子,真要压到肩上了,才知道它有多重。”
“大哥……”弘曕不解,迷迷茫茫的望着他。
“李大人走得太急,我跟他还没商量出谁来继任。当时项怀宣已经上书请命,如果没有李大人的意愿,团练的事儿八成是落到他头上。此人心术不正,新军到他手里就毁了。我实在没辙,就冒李大人的名,写了道折子,反正他的字我已经临的八九不离十,章子又是现成的……”
听肃浓将事情娓娓道来,弘曕惊得慢慢张嘴,半天忘了合拢。
“这是我写的第二道假折子,要砍头的话,已经砍两回了。”欺君大罪,生死之事,他本人说的轻松,旁人却足以吓个半死。
弘曕忙去检查门户,确认周围无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大哥,这事儿再别提了,我就当不知道,你也千万别说漏嘴了。”
“行,但若再遇到些闲言碎语,你也不能动不动就拔刀砍人了。”
“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哥俩儿相视一笑,算是终于解开心结。
然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世事总是如此。入冬后,反贼步步逼近,吞下整个安徽和大半个江西,随后在金陵建都,号称天京。消息传到京城,皇上大怒,即刻下旨,要弘曕领兵收复失地。
弘曕这边,兵倒是练得差不多了,八千人马整兵待发。但他首次带兵,虽说手下也不乏干将,但总归还是有些心虚。
“还记得你留洋归来,刚到家时说的话么?你说你想当个武将上阵杀敌,这不机会来了……”絮絮叨叨说了些鼓励的话,一瞬间,肃浓觉得自己好像送夫出征,颇有些好笑。
于是他想起一件事,“该把罗茵接过来。”
“这是为何?”弘曕一惊,脸都变了色。
“她可以给你求个平安符什么的,搞得我现在送夫出征,嘴皮子都快说破了。”肃浓的这句玩笑,让对方心里咯噔一下,生出了些难言的甜蜜来。
“大哥,我上了战场,说不定没法活着回来……”
“别乌鸦嘴。”肃浓忙打断他。
“你先听我说……”弘曕想笑,却有点笑不出来,“我不是怕死,只是有件事情,如果我死了,你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肃浓满心困惑,但想了想,最后还是道,“那你还是别说。”
好在新军首战告捷,在安庆附近小赢了一场,剿敌一百余人。新军里头大部分人是头次打仗,有这个成绩大家都高兴坏了。弘曕重赏了几个有功的,又交代伙房给大家加菜,还开了几坛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