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虽然还恼他不听安排,却是听不得他自降身份,打断道:“他还敢有什么成见!你看得上他,是他天大的福气!……他给你吃迷药了?你怎么就头晕眼聩地偏偏看得上他?”
燕承锦听他口气有所松动,那还在意皇帝口气里完全不足道的嘲讽,只管陪了笑脸也不作声。脸上那神色那态度那意思却是坚决明白得很。
皇帝到底知道他的脾气,一旦打定了主意就很难拉得回,实在不宜硬来,思忖了一会:“即使不是不能接受,他也不算不上什么上好的人选,朕看何均就很不错,就算靳定羽也比他好,最起码没什么心机,对你又死心塌地……”
燕承锦连连咳了两声,明摆着不爱听这话。想了想说:“我是真的想和他在一起,这是我自己的事,是好是坏也不急别人。世事无常,我知道皇兄是为我好,可不论是谁也不能保证今后就一定一帆风顺。”
皇帝想到陆世玄,当初谁不赞是天作之合,可如今又如何。想想在择偶这事上自己终究是有些对不起燕承锦,哼一声,却不得不放软了口气:“等他真正证明了自己清白,功成名就了,你再来和朕提这事。”心想朕处处为难,看他怎么功成名就。
见燕承锦明显大大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十分郁闷,接着道:“在这之前,你给朕乖乖侍在宫里,少打乱七八糟的主意。”
燕承锦本来打算他若是不同意,自己便到太后面前去求情,太后在这事上想来要比皇帝通融一些,只是必然要把两人如何认识种种事无巨细地刨根问底一番,也实在十分麻烦。此时见皇帝松动,也是十分满意,对于后来那气急败坏加上去的不让他出宫,却也只有慢慢再作打算,他也豁出去了打算厚着脸皮天天来这么纠缠,总有磨到皇帝不耐烦了的时候。
皇帝却是待他一走,便把负责此次会试的侍郞招来,打定了主意绝不能让某人出头。
第46章
皇帝这边满心思地定要给林景生个好看,那边燕承锦也不知道有没有发觉什么,偏偏要在他忙于公务的时候来纠缠一番。每天按时按点地来御书房里报道,都要比打鸣报晓的鸡还要准时。他来了也不安份,旁敲侧击没话找话地总透着闷得慌的意思,话里话外要皇帝点头放他出宫。不过两三日的工夫,皇帝见他总在眼前一来二去地晃也觉得眼晕,可想想若是打发他到别处去,又到底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来得放心。
“哥哥……”
皇帝如今一听到这话再不觉得十分亲昵,反而额角抽疼烦不胜烦。抬手揉着眉心道:“又做什么?与你说过了不许出去。”
燕承锦将一杯热茶放到他手边,笑得甚是小心小意:“我只不过是给你倒杯茶。”
皇帝沉默了片刻冷着脸道:“这种事还用不着你做。”
燕际锦悻悻地拖长了声音‘哦’了一声,道:“我反正闲着也没有事做……”
皇帝垂下眼去扫了一旁小山般分门别类摆放着的奏折,——只不过自从他一口回绝了燕承锦回府的请求之后,这位向来稳重沉静的弟弟难得地耍脾气使小性子,丢下原本帮他分摊的大半日常奏事的折子撒手不干了,这时候倒好意思在他面前哼哼说什么闲着没有事做!当真是被人教坏了!
皇帝默不作声地决定对燕承锦不矛理会,心下恨恨想着,宁可放任他十分可恶地自己在面前摆一付闲得发霉长草百无聊赖的姿式,也决不能放他回府与林景生有见面的机会。
但有个闲极无聊无所事事的人在身边晃荡——而且还在你繁忙不堪的时候,这总不是件愉快的事。皇帝暗暗就有点咬牙切齿,一边就有些走神。等批了几本折子,忽觉得屋子里有些安静,却是燕承锦半天不作声了。
转眼一看,燕承锦一手支着下巴趴在桌上,神态慵懒地看着窗外一丛开得正艳的粉色芍药出神,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唇间含笑目光盈盈。皇帝只觉得他无论眼角还是眉梢都像是带着两分春意盎然,心气顿时一阵不顺,也没多想就唤他:“桃桃。”
却是连唤了两三声,燕承锦方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似乎才看清眼前人是谁一般,将脸上脉脉的笑意收了回去,茫然地看他:“哥哥?什么事?”
皇帝很少见他这样恍恍惚惚的时候,盯着他看了半晌,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了几次,终于还是心软了,缓和了面色摇摇头道:“没事。”春天要来桃花要开,谁挡都挡不住。
燕承锦就用一种莫名奇妙的眼神看了皇帝一眼,依旧扭头去看窗外的春花。
可他才转过头去没一会儿,便又听到皇帝叫他。
这次皇帝将狼毫搁到了笔架上,把面前的折子也推开了,摆出十分正式的加工,朝着他招招手:“桃桃,过来。”
燕承锦稍稍一迟疑,最后还是顺从地乖笠走了过去,在皇帝对面坐下。
皇帝面色严肃,目光萧索,燕承锦简直看到他脸上愁苦凄凉得都能滴出水来了,皇帝一向刚强独断,现在这个样子实在让燕承锦有些不适应。
皇帝伸过手来,还当他是孩子一般地摸了摸头发,瑟瑟地感慨道:“桃桃长大了,自己有主意得很,凡事都由不得皇兄了。”
燕承锦不甚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干干地笑道:“哥哥为何要这样说,我对皇兄一向是十分敬重的。”
皇帝拍了他一下,恨恨道:“你也就是嘴上说说,能让朕少操些心就算是好的了。”
燕承锦心里也有点愧疚,讪讪地笑了笑没答话。他此时倒是当真的乖顺,拽了拽皇帝的袖子,轻声道:“哥哥。”
皇帝也只不过感慨了一瞬,便把话回到正题上来:“你也是自己能作主的人了,非要怎样朕也没法拦着。但这关系到你一生的大事。朕不过是希望你能够慎重些。”
燕承锦神色也跟着凝重下来,仔细想了想,轻轻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这问题也不是第一次谈论,皇帝看他那样子,知道他心意未改,再说什么也是白搭,索性也不再多废唇舌,接着道:“这一个月里,朕是不会让你出宫去和他见面……”见燕承锦皱了眉想说什么,被皇帝摆手制止:“你便是要再次成亲,那至少也得是一年丧期守满之后的事,来日方长,何必急在一时。正如你说的,他若真有才学有抱负,总得拿出个样子来给朕瞧瞧,等他直有了与你并肩而立的资格,再来说其它。你也趁这段时间好好冷静一下,想清楚了,你是不是直认定了要与他在一起。若是你连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了不能等,那也不过是一时的意乱情迷罢了。”
燕承锦再要争辩的话只得又咽了回去,但皇兄这态度明显地软化下来,知道不可再得寸进尺,低低地应了一声,此时反倒更担心起林景生的会试来,虽然对他甚有信心,但凡事关心则乱,难免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皇帝自然看出他的担忧,冷冷笑道:“朕不从中作梗,中与不中,可全是他自己的本事。”
燕承锦依旧是不怎么放心,想了想讪讪道:“反正来日方长,今天不中,还有今后……”见皇帝的脸色十分难看,反正意思到了,这话又灭了林景生的威风,用不着住明白里说。
皇帝长出口气,平下心气道:“你这些日子既是闲着,朕这儿有件事给你做。”说着从一旁本要留中的折子中抽出一份来。
燕承锦得了皇兄若大的恩典,效一效犬马之劳实在是题中应有之意,实在没有什么可推脱的。于是燕承锦感恩戴德地任凭差遣,凑近前去看那折子。
这折子却是正事。
上头参的是崇州水部给事中王炳贪污修缮款项,贿赂上官,偷工减料中饱私囊。去年才修缮的泾水北段一带河道,今年初春才几场春雨一浇,桃花汛都还未至,就有两处出垮塌,所幸及时发现修补,关未造成溃堤。
折子中虽未直接提到其他人,但隐隐有影射之意,而之前走马上任的郡马陆世玄,却偏巧正是这王炳的顶头上司。
王炳的为人燕承锦还算是信得过,虽然奏折中言之凿凿并附有地方官居的上书,看起来确乎其事。燕承锦还是先去翻了翻折子的落款,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王炳这人性子脾气都直,十分容易得罪人,但和这名小吏似乎并没有什么仇怨。
皇帝看他蹙着眉头,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你不要多想。”
燕承锦‘嗯’了一声,又把折子从头再看了一遍,眉头却并没有松开。这折子虽有些出乎意料,但实在并不是什么难以解决的事。依皇帝一贯的行事,只怕是早已有了决断。因此燕承锦问道:“皇兄如何打算。”
皇帝两一只手在紫檀木的书桌上慢慢扣着,看了燕承锦一眼,轻声慢语地道:“河工水利是百年大事,且不论这是确有其事还是有人蓄意为之,查总是要查,王炳若是洁身自好自然最好,若是真如奏章所说,朕这儿是没有什么情面可讲的!”
燕承锦面色微微一变,原本也猜到皇帝会是这般的回答。王炳贪墨这件事若是子虚乌有,反过来上折之人不是沽名钓誉便是别有用心,自然不会有好果子吃。但若是这事并非空穴来风,王炳纵然难逃罪责,陆世玄也难免要受些牵连。
虽说人死后无知无觉,功名皆是身外之物,但他生前因此事而如何鞠躬尽瘁,死后却还要名节受损。燕承锦纵然对他不曾深爱,却还有道义尚存。且想到他去后不过三月,自己一番心思便系到了别人身上,竟是几乎将他忘得干干净净,这时记起他来,难免也觉得心存内疚。
他心里这般一想,也就不曾退缩。轻声道:“陆世玄接手河工不到三月,这实在与他并没有多大的关系。王炳是我之前用的人,他若是行差踏错,那也是我识人不明,与别人无干。”
皇帝微微眯起眼来看向燕承锦,语气就如同他脸上的笑容一般温存和蔼。他温言道:“桃桃,既然如此,朕把这事交由你全权处置,得劳烦你走一趟崇岭仔细彻醒一番此事实情。正好你也闲极无事,就当是出去散散心,先冷静下来仔细想想也好。以话出去走走看看,你就会改了主意也说不定。”
说来说去,只怕他最后一句话才是正直目的,但他前面的理由堂堂正正,燕承锦不是为一已私欲不分轻重的人,对此只有默默点头,捏着折子想了想,又道:“皇兄打算让我几时动身。”
皇上笑吟吟道:“事不宜迟,你早去早回,省得朕心挂念。”
崇州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这一来一回紧赶慢赶加上办事的时间,怎么也得一月工夫,而这一月工夫,正是会试到殿试直至放榜的工夫,林景生自然是脱不开身——既让他两人见不着面又免去了燕承锦纠缠不休——皇帝委实用心良苦。
瞧了瞧情绪不高的燕承锦,皇帝笑眯眯又道:“崇岭现今正是气候湿润的时节,虽比不得江南秀丽,却也别有一番景致,你若是觉得适意,多住些时日也无碍。”
燕承锦只当没听见这话,想了想提了个要求:“我可以写封信回府么?”
他说是给王府中写封信,但明摆着这信是给谁的。不过看在他今天遂了皇帝的心愿的份上,皇帝也不曾拦着,不过皇帝使了些颇为卑劣的手段,使得那封信辗转到达林景生手中之前,暗地里先过了皇帝的龙目。看到燕承锦在信里也就些叮嘱他用功的话,说起了自己要走一趟崇岭的事,告知了对方大致的时间,此外并没有什么出格的语语,倒与友人间的书信令严相似。皇帝这才让任由这信落入林景生手中。
皇帝亲自为他安排了部分的随行人手,至于燕承锦自己从府中挑了几个亲信随行,皇帝也就宽宏大度地一挥手同意放行了。
第47章
此事不宜招摇,因此皇帝能安排的人手也就是强给他安排了两名本领高强的侍卫,把许维也捎上了,此外勒令他必须带上冬青杜仲两人照应起居,说是光天麻一个人毛毛糙糙的实在不能让人放心,那几名侍卫暗地里受了什么样的皇命不可知,冬青杜仲这两人却定然是负责通风报信的皇帝眼线无疑。燕承锦也知道若是不如此皇帝未必放心让他出行,只好妥协,不过皇帝能做的也就如此了。顶多再安插些人手沿路照应。
此外燕承锦自己挑了卫彻等二人,这一行人换了便装,出京城雇了船走水路往北而去。
皇帝遣了心腹一路为他饯行,直到一行人上船远去方才回转,中间也没留让他抽空去见见什么人啊的机会。不过林景生也不知是没得到他出行的具体日期还是洞悉了皇帝的用心,这一路上都没有见到他来送行。
燕承锦内心里虽也有点小小的失望,但也知道如今这状况不宜旁生枝节,面上倒也不动声色。
况而他在皇宫里拘束了多日,虽不说日夜惶惶,却也得时时小心不要叫人看出什么,这日子过得实在伤神又费心。此时放眼看去只见江水碧如明镜,两岸新绿的芦苇丛中间杂着说不上名来的各色野花,时不时能见着几株红桃粉杏,远处青山如黛,天高任鸟飞,水阔任鱼跃,夹杂着水气的江风轻拂面颊,不禁让人心怀大畅。
他在船舷边看了会风景吹了会儿江风,天麻将一间客舱洒扫收拾了出来,一眼看见他站在风口那儿,江风吹得他衣袂飘飘,立即大惊小怪地过来让他到舱里去坐。燕承锦好不容易能出来透口气,本来嫌船舱里闷得慌,可架不住在麻哭霄着小脸大有劝不动燕承锦他就要掉眼泪的架势,燕承锦只好让步了,顺从地跟着天麻回了船舱,
眼看着天麻还要让他加衣服,燕承锦不大愿意:“这江风正凉快,你不必忙了,我不穿。”
天麻转过头来,红着一双兔子似的眼睛要哭不哭地看着他。
燕承锦只得道:“好吧,你找出来,我披上就是。”心里却觉得天麻此举有些多余了。
天麻这才作罢,去箱子里翻找了一件带毛领了披风出来,一边给燕承锦披上一边忍不住小声埋怨:“皇上就不该让你出来,你现在的身子本应该细致小心地养着,出来这么奔波劳顿餐风露宿的,那里受得了这个罪。别的有了身子的人家,谁不是十二分的金贵着,就只有你不拿自个身子当回事……”
燕承锦耐着性子听了半天,见他絮絮地还要念叨,终于忍不住打断道:“行了行了,别拿我跟那些弱不禁风的妇人哥儿并论,你家主子从前骑马射箭样样能来,比他们皮糙肉厚得多,再说此去水路一直平衡,来回最多也就一个月工夫,你只当是我出来游山玩水又能怎么的。”
天麻急眼道:“这怎么能和游山玩水一个样,从前是从前,你现在身上可不一样……”
“现在咱们都出来了,你和我说这些不也一样没用么?”燕承锦瞪他一眼,此时船上虽不比宫里人多眼杂,可有大半人都是皇兄的耳目眼线,不能让天麻漏了口风……
天麻跺脚,也当真是无可奈何,愁眉苦脸地拽着燕承锦袖子作抹泪状,道:“王爷,要不咱们就把实情禀明了皇上,你这身子不成,崇岭咱们不去了,咱们回去吧……”
燕承锦自然万万不会答应他。
天麻也没办法,能做的啥时咬定了早晨天凉,态度强横地不许燕承锦出去吹风,又丰燕承锦让他上床憩息养神。
这大清早的才起来没一会,燕承锦那里能睡得着,拗不过天麻这才上床躺了,翻来覆去的也只是迷迷糊糊半梦半醒,。
朦胧中隐约听得某个熟悉的呼喊声远远传来。燕承锦翻个身,扯了被子蒙住头,那声音先是听不见了,接着却又一点点大起来,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