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太后知道他在宫中,又把他和两个孙儿也一道叫了过去说话,这么下来便到了傍晚时分,便又留他吃了晚饭。
燕承锦试探着又提了提想要出宫的意思,被皇帝与差事还没办完给挡了回去。太后不知就里,只是舍不得他,也在一旁出言挽留。太后开了声,燕承锦纵是满心不情愿也别无他法。
小太子倒是欢喜不尽,悄悄拉住燕承锦衣角,背着其他人道:“皇叔,我夜里过来和你睡,你给我讲故事。嬷嬷们的故事都软绵绵的不好听,我要听妖怪的故事。”
燕凌虽然怕他父皇,但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的性子一向是个有主见又胆大妄为的,天黑后当真抱着个枕头径自跑过来,也不理别人要他慢些的呼声,他的两名内侍追在后面,皆是满脸苦色,想来也是被这固执任性的小太子闹得没有办法。
燕承锦自个儿正有不少烦心事,此时也没心思教训燕凌,只是让两人将小太子在这过夜的事回去向管事的太监回一声。
燕凌见那两名内侍走远,知道今晚之事算是妥了,着的小脸放松下来,抱着枕头站在门那儿对着燕承锦露出一张灿烂笑脸。
小太子长得粉雕玉琢,这一通跑下来,小脸蛋红扑扑的,再加上他曲意小心地要讨好人,那小模样可爱得不得了。
燕承锦虽然觉得作为太子来讲他这性情实在不够沉稳,但看见他这个样子,心里又软了几分,再想燕凌不过六岁,正是十分活泼好动的年纪,每日里绷着小脸装老成也实在太难为他,私下里偶尔放松一些也就不必计较了。当下先将自己的心事放在一旁,逗他道:“你人过来不就行了,还抱个枕头做什么?”
燕凌一想也觉得多余,把枕头往身后藏了藏,对着燕承锦嘻嘻地笑。
燕承锦便要唤天麻来服侍燕凌洗漱,燕凌摆手道:“我已经洗漱过啦!”说着话便奔到床前,自己踢脱了鞋子,三下两下爬了下去,在靠里一头的被窝里钻去,又向燕承锦招手:“皇叔皇叔,快过来给我讲故事。”
燕承锦不禁莞尔,依着他走过去在床沿边坐下。
燕凌便又从被窝里滚出来,扎起他怀里蹭来蹭去,小狗似的哼哼唧唧地闹了一阵。燕承锦也由着他,毕竟皇兄对燕凌要求过于严厉,于是他这个皇叔反而成了孩子惯常撒娇的对象。
燕凌将脸贴在他的腰上磨蹭了一阵,突然‘咦’了一声,疑惑地抬起头来道:“小叔叔,父皇天天说你说了,可我觉得你是不是长胖啦?”他尽全力张开手臂去抱皇叔的腰,从前明明可以完全圈住,眼下却都要有些搂不过来了。
燕承锦前几日就隐约觉得自己身上似乎长了点肉,只自欺欺人地想着并不如何明显。然而万万没料到燕凌人手手短,一点点变化到了他这儿就跟遇到了照妖镜似的无所遁形,又被燕凌童言无忌地当即嚷嚷出来。燕承锦顿时如遭雷击,只觉一股热气袭上脖颈脸庞,不用看也知道定然是臊红了脸,一时间他整个人都有些傻眼了。
好在燕凌并没有注意,不死心地又试了两次,发现确实没办法像从前一样搂住皇叔,嘀嘀咕咕地念叨了几句‘皇叔长胖了’,忽又觉得哪里奇怪,伸手去摸燕承锦的脸:“不对呀,皇叔你脸上都没长胖,怎么光肚子长胖啦?”
他摸到燕承锦脸上,触手一片滚烫,倒把小燕凌吓了一跳,一骨碌爬起来,往燕承锦跟前凑了凑,张着黑漆漆的大眼睛仔细打量燕承锦,十分紧张地道:“皇叔,你是不是生病了?我去叫人……”
燕承锦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他,一手捂着脸含含糊糊道:“没事,就是被你挤来挤去,有些热……”一边暗暗作了两个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一些,也让脸上血气早点儿退下来。
燕凌抿着嘴,十分认真地看了他半晌,终于相信皇叔如他所言只是被自己闹得热了,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嘻嘻笑起来:“嬷嬷说我是小火炉,我身上可暖和了……”他毕竟是小孩子心性,这么一闹,倒是把皇叔身上长肉的事给丢到一旁。
燕承锦打点着精神又陪他说了会儿话,给他讲了两个故事,总算如愿以偿地哄得这小祖宗睡熟了。
燕承锦自己却是心乱入麻,翻来覆去又难以入眠了。暗中掐着手指算了算时间,腹中那团血肉到现在,满打满算已经快三月了。他暗中偷偷地翻过些医书,知道出了三月身形上便要显露形迹。今天能被少不更事的燕凌发现,只是说他胖了,来日又如何瞒不住别人的眼睛,自己总不能睁着眼说瞎话的跟人说这是胀气是积食吧。这宫里无论如何不能这样一直住下去了。
再想到皇兄这两日非要把他拘在宫里不让他回府,也不知是为个什么缘故,燕承锦更觉得头疼,再有别的事如陆家种种这孩子将来的名份,以及络绎不绝上门名为拜访实为相亲的青年才俊,料理起来,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麻烦的事。
他起先是一时意气,只想着大不了这孩子自己养,可后来冷静下来慢慢一想,孩子一事若是叫人得知,无论于情于理都很难和陆家撇得干干净净。这是人情伦理,纵然是皇兄也不可能完全偏帮于他。所以这孩子,如今还是不要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好。
如此的忧虑重重,一直辗转到天将明时,眼前突地又想起林景生淡定平静的微笑,仿佛再大的事也不过如此,于是觉得有些安慰,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将要睡着之时却是打定了主意明天真该同皇兄好好谈谈,至少无论如何得先得让他放了自己回家,否则再这么下去,他肚子里的秘密非露了馅不可。
第43章
有了如此种种的考量与顾虑,这皇宫眼下就成了水深火热之地,燕承锦是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任由皇兄把自己留在这儿摆弄了——谁知道那位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
于是想好了各种借口,乘着午膳后的小段空隙,顶着皇兄沉郁的目光,硬着头皮将想好的理由同皇帝说了一遍。他下了很大的工夫,听上去倒真跟府里火烧了眉毛一般好像非得他回去不可。
然而皇上只是不动声色地听着,目光越来越冷,在他身上悠悠一转,燕承锦心里就要打个突,他自小受兄长管教,这时别有用意,难免就有点心虚,比起最初的理直气壮声音就低了一些。不过总算是把想好的理由全都说了出来,最后道:“皇兄就让我出去一趟吧。我有这许多事不放心,只是回去看看,回头还进宫里来陪着太后。”心里打定的主意却是只要出了宫,说什么也不能再进这个套了。
“不行。”皇上慢吞吞开了尊口,轻飘飘地道:“你说的那些都是小事。当朕不知道么,你府上能有什么要紧的,不就那点猫儿狗儿花儿草儿的破事,随便交给谁也能给你料理好。你就安安心心地陪陪太后她老人家,也好好养几天。”说着微微皱了眉,上下瞄了瞄燕承锦一眼:“怎么还是瘦……”
燕承锦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胖瘦。他自个儿明白方自个事,如今看上去瘦的只是皮面,衣服掩盖下那原本细韧挺拨的腰身已然是上下一般胖细,再没有身段可言。现在在听皇上这话,他脸上忍不住就带了几分苦色,
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在兄长眼皮子底下一天天地耗下去,时间拖得越久,怕身上那点事儿再难以藏住,于是抿紧了嘴就是不肯点头。他之前已经把冠冕堂皇的理由用了个干净,这时只好扯些微不足道的小借口出来。干巴巴地道:“之前托林景生从北方寻两株杜鹃名种,这两天也该到了,我得去看看……”
皇帝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很想把手边一只茶盏扔过去,忍了半晌才低低哼了一声道:“你这没出息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恼意。
燕承锦沉默了,过了片刻小心问道:“皇兄,你之前见过他?林景生是不是曾经得罪过你?”
皇上面色微微一变,没有说话。
皇上自从那日在他府上见过林景生之后就有些反常,燕承锦只是出于某隐密的心态不愿意往那个方面去想,去不代表他就是一无所查。但现在这情形,他也没办法再自欺其人。顿了顿苦笑道:“皇兄似乎很讨厌他,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皇上不答反问:“你似乎很喜欢他?”
燕承锦脸颊顿时微微泛红,稍稍迟疑了一下之后,还是坦然地点了头:“是。我是有点儿喜欢他。”
他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反而轮到皇帝不淡定了,颇有点儿气急败坏地道:“你和他认识才多久,这人究竟用了什么心情,你竟说喜欢他?那些青年才俊,那一个不比他好?你对他的底细又了解多少,知道他究竟是怎样的人么?”
皇帝既然这么说,必然不是无的放矢。但燕承锦与林景生接触频繁,也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觉,自然信得过林景生。虽知道现在最好是沉默不语,然而皇帝的口气中的鄙薄不屑,还是让他忍不住想要为其分辩两句。
燕承锦道:“林景生对我以诚相待,并没有使什么手段。与他在一切十分轻松自在,和别人都不一样。”他声音略低,以他的性情要说出这番话来实在是有些难为情,但燕承锦还是一字字说得清清楚楚。他略有些局促不安地看了皇帝一眼,还是毅然把余下的话全说了出来:“这和皇兄选妃子不一样。谁好便收了谁。我毕竟与皇兄不同,纵然今日挑了最好的,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来日有了更好的,难道还能喜新厌旧始乱终弃不成。景生纵然有不如人之处,然而我觉得合适就够了。”
他豁出脸面去把这些话说完,那一声直呼其名更显得亲密无间,更是把皇帝给气得不轻。燕承锦不愿欺瞒兄长这才坦诚相告,目的可不是为了和皇帝闹翻,一看皇上神色不对,连忙轻声讨好道:“我也知道皇兄是关心我为我好。可是皇兄您看,我这是改弦,你挑出来的那些人好是好,但和我真不合适……我这么大个人知道分寸,皇兄你就不用操心我了……”
这些话反而越发让皇帝恼怒,目光陡然严厉起来:“你说他对你以诚相待,那他是如何与你讲述他的身世?他是西陵王塔泽的弟弟可曾知道?”
西陵只是小国,国君也只是称王而并非称帝,这塔泽却是声名在外,他本来关非王族直系,这王位本来怎么排也轮不到他。这人有野心有能力,不声不响地蛰伏多年,一朝发难便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将他的叔舅长辈堂表亲戚一干人等屠了个干干净净,就连自己的亲手足也不曾放过,最终得登大宝,这也不过就是去年才发生的事。塔泽在西陵要算是个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但西陵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国,在中都知道他的人倒也不多,燕承锦若非是地位特殊,平时对这些事颇为留心,此时皇帝提起来,他也要一头雾水了。
他一时间哑然,想起林景生所说,他是外邦某望族妾室所出,这身份虽然和皇兄此时所说对应得上,但毕竟也是有所欺瞒。
皇上见他沉默,只当他是无言以对,继续道:“塔泽这人心狠手辣,外表却是生得一付俊俏模样掩人耳目。林景生既与他蛇鼠一窝,既是一脉所出,必然居心叵测。朕不许你吃了他的亏。”
燕承锦半晌才勉强道:“皇兄曾见过塔泽?天底下长相相似的人也多了,林景生未必与他有什么干系,再退一步讲,他十年前便来到中原,早已经和西陵没有什么联络了。就算他真是塔泽的弟弟,那人手足兄弟全都杀尽,如何还会留林景生一人。”说到这里,却是颇有些后怕。
皇帝微微冷哂,他对塔泽似乎素有恶感,此时便连带着把林景生也给恨上了:“那两人长像有八九分相似,朕岂能认错!你说他十年前来到中原,那时他年纪也有十五岁,如何可能一点自己的想法也没有,谁又能保证他暗中没有动作?塔泽能以旁支的身份力压众议登堂入殿,可是有暗中有中原势力在暗中大力支持他,不然光是军需粮草都是个问题。你说会有谁在暗中助他?”
燕承锦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突地想到一点,眼睛不由得一亮:“皇兄说这些也不过是平空猜测。”若是真有真凭实据,依皇帝的性格,早已经将林景生拿下收监,那还能任由林景生逍遥自在。
皇帝神色不易觉察地一僵,随即恨声道:“你就这般想为他开脱?等着吧,朕早晚会揪出他的狐狸尾巴来叫你口服心服。这些日子你就老老实实住在宫里陪着太后,过些日子把这人给忘了。不管他与塔泽有没有暗中勾结,这都与你再没有干系,这样子不好么?”
燕承锦被他这一番说话弄得略有些心灰意冷,本来还要再争辩点什么,可看到皇帝严肃得不容一丝动摇的面色,又把话咽了回去。最后想了想服软点头,向着皇帝道:“在皇兄没查清楚之前,我不见他便是。可是皇兄也别把我软禁起来。我在这宫里住得有些闷,想回府中住几天,这总可以的吧?”
皇上听他的口气便知道他犹不曾死心,倒也知道这事不是一时半会说断就能断的,还需水磨工夫慢慢化解,见他已然退让,也不再步步紧逼,但放他回去这一点却是无论如何不肯松口,只管托词道:“你再陪太后几天,等她老人家舍得放你,你走便是。”
燕承锦情知再纠缠也是无果,只得怏怏回转。
他得知了这样的消息,心里自然是千头百绪。跑来蹭故事的小太子都睡得吹口水泡泡了。他自己却是一点儿睡意也没有,这两日居于宫中,难免要处处小心身上别露了破绽,明面上和风霁月,实际上也不得轻松,再加上今天心绪大乱,身上也有些闷胀不适,更是翻来覆去半宿不成眠。
正暗暗数着更鼓响过了几遍,突听得监西面的窗户传来两声极轻的‘的的’扣响,有人压低了声音低低道:“王爷。”
他今天心绪不好,将侍卫都远远赶出去图个清静,值夜的人也不留。就连天麻也是睡在偏殿之中而不曾在外间伺候。
这时听到这熟悉的噪音,心里头百味横呈,第一个念头却是想不通他怎会出现在此处,又庆幸好在今日人少,否则叫人发现那后果当真叫人不敢细想。
当下心里虽又惊又忧,身体却像是有自己意识一般,三两步奔过去推开了窗。
窗扉刚一打开,穿着一身侍卫衣服的林景生立即动作轻捷地一跃而入。甫一落地,目光便落在燕承锦身上,目光清澈明亮得有些吓人。
燕承锦听到声音便知道是他,这时当真看到人了却才吓了一大跳,一时扶着窗棂惊在当场忘了言语,他自然想不到林景生会在此出现,只疑心是做了场稀奇古怪的梦境,半晌才道:“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林景生看着他惊诧之下,瞪得极圆的乌黑双眸,一句‘我想你了’几乎要脱口而出。好在一分理智尚在,将这有些唐突的话压了下去,轻声道:“你三日不归,只怕身上不便,我给你送点药来。”
第44章
燕承锦听到他这句回答,明显愣了一暖。他很是吃惊,仍旧睁大了眼睛看着林景生,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理由单纯而直接,从林景生口中轻轻地说出来,轻描淡定地带着三分温情三分暖意,仿佛只是叮嘱他下雨了多披件衣服,夜深了早点憩息一样的简单。
可这儿是皇宫禁地,守卫森严,不是什么邻家宅院任凭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擅闯皇宫的罪名可不是好玩的,捉拿下狱那还是轻的,一个不好,叫人当作了刺客,当场被射成刺猬或是捉住了凌迟都是正常。一想到皇兄对林景生的态度,正磨刀嚯嚯地要捉他把柄呢。除非是没被发现,否则皇帝完全有可能借着这个理由下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