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承锦愣了愣,猛然掀开被子坐起身来。
等他出了舱门,只见天麻正站在舱门处,呆呆地看着一叶轻舟顺风顺水,已经从后面追到近前,满眼波光中船头端端正正站着的那人不正是林景生还能有谁。
燕承锦也如天麻一般,一时愣住了。还是卫彻叫船家放下了搭板,让那只小船靠过来。
燕承锦出乎意料之余,又有些想笑,好不容易忍住了,一本正经道:“林先生这是要去哪里,这般巧。”
林景生向他笑笑:“说好了刘叔今天一道走,可他不巧有事耽搁了时辰,幸好赶上了。”
刘郎中这小老头儿干咳了两声,瞄了瞄燕承锦,也没作声,抓着船舷往上爬,一旁的侍卫搭了把手,连拉带搀地把他老人家弄到燕承锦所在的大船上去。
燕承锦这时才看清要景生身边还站着个刘大夫,偏偏他眼里就只有林景生没瞧见刘大夫。又想起这原本是约定好的事。若是他原先就和皇上说要带个郎中同行,皇帝非和让他把太医院的的医正带去不可,只好委屈这老头装作有事耽搁的样子,在半路与他们一行汇合。横竖出了京城就他最大,说什么就是什么,捎上这么一个大人,就算皇兄通过眼线得知,他远在京城鞭长莫及,也只有干瞪眼着急上火的份。
但自己方才那去巧就实在有点莫名而多余,好在其余人似乎也没太在意他说过什么。但燕承锦仍觉得脸上发臊,还只能强自镇定着讪讪道:“原来你是送刘大夫过来的么……”
他这几天无所事事时,挖空心思地想着怎样能见上一面才好。眼下可算是见着了,当着众人也不能多说什么话,似乎一时也没有什么话可说。眼看刘大夫上了船,想着林景生只怕就要走了,但他心里却又有些舍不得就这么分别,因此只是尽量不着痕迹地往着林景生脸上多看了两眼。
林景生掏了碎银转身与小舟上的船家结算了船钱,也顺着搭板攀上了大船,紧了紧背在身后的包裹,朝周围虚虚一拱手:“不巧我有些急事要办,东家可否方便顺路捎我一程?”
他上来船才说这话,载他来时的小舟拿了分外丰厚的船钱,此时早已经摇着小船箭似地去远,便是喊也听不到了,那里还有什么方便不方便一说。若是不方便,难道还能叫他卷着行囊跳了船顺江游回去不成。
第48章
几人真还没见过像他这样坐霸王船的。
燕承锦虽然隐隐约约盼着林景生能慢点儿离开,两人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可林景生现在真不走了,反倒被他弄个措手不及,一时没有答话,其余人等面面相觑,也是不作声。许维被卫彻收拾得颇是服帖,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没说。另两名宫中来的侍卫不认识林景生,更是莫名其妙,要不是看之前燕承锦与他说话,否则只怕当真要会丢他下船去。
关键时候,还是小天麻派上了大用处。
东承锦与林景生之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在场众人中最为知情的就要数天麻了。他这几天随在燕承锦住在宫里,更是晓得点别人还不知道的秘辛,打从看到林景生那一刻起,天麻就觉得头皮发麻大事不妙。现在眼看林景生就要顺理成章地一路同行,天麻义不容辞地出声阻拦了,他急呲白咧地道:“林,林先生,你要和我们一路走?那你会试的事情怎么办?你不考啦?”其实天麻心里想林先生你该不会是想拐了我们家王爷私奔去吧?不过总算他还算知道轻重,没把这话给当众问出来。
闻言众人都想起这事,齐齐地看向林景生。而燕承锦的眉头也微微地皱起来。
林景生温和地笑了笑:“我报的是武试,在文试之后,下月方才会试,好在办完了事赶回来也还赶得及。我这也是正巧遇上了,岭北那边有个朋友出了点事,非得走这一趟不可,只好腆颜叨扰了。还望行个方便捎我一路。”
他这话说得从从容容,在场的人全都有些吃惊。这也难怪,他一直以来的身份都是个帐房先生,却说要考武举,这比之说太阳打从西边出来是一样的稀奇。
林景生身量高挑修长却并不健硕,面相也并不凌厉,看上去斯文白净一团和气,再加上一岙青衫,怎么看怎么都是个文人学士。
燕承锦从前在陆府中倒还见过他每日演练,可如今读书人佩剑的也不少见,只当他不过习得些武技作强身之用,如此先入为主,也就不曾细问,却是怎么也没想到他最后报得竟是武试。冬青杜仲等人脸上也是有些难以置信。初次照面的两名侍卫仔细打量林景生,他们倒都是老成持重的性情,脸上没有表现出什么,不过彼此对视一眼时,目光中都有些不太看好林景生的意思。
林景生也知道自己这外形实在不怎么有说服力,觉得气氛不对劲,咳了一声笑道:“在下年幼时机缘巧合,曾得名家指定一二,这么多年了也没怎么拉下,在下曾与卫大人属下切蹉过,多少也有一战之和,应该不会见是上场就叫人给搁下来吧,哈哈……”
卫彻和他另一名属下的脸色也都有些不大好看,可是两人也都没有出声。
卫彻是什么样的水平别人不清楚,宫中那两名侍卫却是心里有数,见他神色,算是默认了林景生这说法。都微微觉得诧异,但觉得大约就如林景生自己所说,不会一上场就给刷下来,但也就不过如此了,又仔细打量了林景生一番作罢。
天麻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十分不甘心地追问道:“林先生,你和大家开玩笑的吧?你哄人的吧?……”
燕承锦在一旁却是径自吩咐船家开船,道:“……既如此,便捎林先生一路也无妨。这船上只住了我们主从几人,还有的是空房间……天麻,去将我旁边的舱房收拾一间出来。”顿了顿才似想起刘朗中,接着又道:“也给刘老先生收拾一间。”
刘小老头儿被晾了多时,他也算是人老成精,与林景生相处的时间又最早,多少看出些端倪,当下也只装不知,对于被冷落了这半晌也是没什么怨言,摸着头嘿嘿笑了笑,道声多谢,跟着冬青去了。杜仲拽了一把还想再说什么的天麻,把他拖走。一边对着林景生道:“林先生,这边请。”
众人也都散了,燕承锦在船头站了一会,虽然心里也有不少担忧和疑问,但想到林景生千方百计地一路同行,脸上忍不住的总想要笑。自己觉得叫人瞧见了也不太好解释,这才走回了舱室。
被杜仲拖去打扫房间的天麻揣着满腹的心事,也没心思做活儿,不一会就寻了借口开溜回来。
天麻也不管自己那愁眉苦脸的小模样儿实在让燕承锦败兴,他忧心忡忡面色凝重,几数次的欲言又止之后,终于鼓足勇气道:“……王爷,你是不是,嗯,是不是原本就打算着跟人私奔呢?”
燕承锦手一颤,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咳了半日才压下去,兜手就住天麻脑袋上一拍,压着声音怒道:“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胡说八道!真要私奔我能这么两手空空的走么?别的不说,府中的奇珍古玩总得卷一些带走留作日后盘缠用度吧,干什么还用带着你们这么一大票人……”
两人大眼对小眼地愣了愣,燕承锦尴尬万分,他也没想到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想想自己这话里的意思,倒跟真盘算过这回事似的,顿时将自己臊得满脸通红,。强自镇定地咳了一声:“我真不知道林景生会与我们同路……大约他真有什么要紧事要办?你别想歪了,再乱说我撕了你的嘴。”
天麻还待要张口,燕承锦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连忙打发他:“他们大早上的赶来,想来还没有吃过午饭,你去看看好了没有。”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我也还没吃呢。”见天麻还傻站着,伸手就推了他一把。“还不快去。”
天麻听着他比前几日都要轻快几分的语调,看着他忍不住总是微微上翘的唇角,心说看你这样能让人不想歪么?但他人微言轻,劝更是无从劝,对眼前这位主又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跺了跺脚,还是只得照他的话去做。
燕承锦跟在他的后头也出了船舱,脸上忍不住就挂了笑。杜仲正迎头走过来,正好和他打了个照面,一时间都要被他脸上灿烂笑意晃了眼,脚步有了个明显的停顿。
“王爷。”杜仲比天麻稳重得多,也不知琢磨出点什么没有,不过在他脸上扫了一眼,随即垂下眼道:“房间收拾好了。”表情语气倒还似平常。
不过燕承锦自己觉着心虚,‘哦哦’地随口应了两声,也不看杜仲,脚下一拐从他身边绕过去,走出两步又似想起了什么,又道:“刘大夫来时带的东西不多,你和冬青看看有什么缺少的,给他送过去。林景生那儿也照样的送一份过去。”说完了丝毫不觉得画蛇添足地又道:“他们都是客人,不要慢待了。”
过得片刻才听身后杜仲慢半拍地应了声‘是’。
燕承锦回头偷瞄了杜仲一眼,见他眉眼平顺,就是没觉得有什么问题,遂笑道:“你多费点心。”放心地转身离去,却是自己都没发觉脸上不一会儿又忍不住露出喜滋滋的神色。
杜仲在他身后目送他的背影,眉心禁不住狠狠一跳。他觉得燕承锦今天走路的步子都轻快得跟要飘了似的。
他们一行人加上林刘两人刚好凑够一桌,出门在外加上燕承锦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更为着掩人耳目总不能独款待林景生,索性不分尊卑聚作一桌。
席间除了皇帝新指派的两名侍卫,其余人和林刘两人相识,又知道燕承锦的性子不大讲究这些,起先倒还全都不拘束——只除了一个知道隐情着急上火的天麻。
但后来慢慢的众人就都觉得有点异样了。
原因还是出在燕承锦身上。
这位主自认为并没有对林景生表现得太过关切,可情之一字那是千真万确地会让人色令智昏的啊。燕承锦于是也就没有发现自己比平时话多了一些,眉眼舒展畅快了一些,脸上的笑的时候也比平时多了些,时不时的他还出会神发会呆,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情形也间或有之。
在场的除了少数几个另数其余人可谓都要成人精了,就算是新来的两名侍卫,长年在宫里当差,怎能是没有眼力见的。如何能不疑惑暗生,几人私下里再交换了几个眼神,彼此心里都有些发觉不对劲的地方了。
第49章
一顿饭吃到后来,大多数人都有些食不甘味。
刘大夫明哲保身,落座之后就一心一意低头扒饭,心无旁鹜目不斜视,压根不去看席上的眉来眼……也不管失不失礼,扒完饭就推说晕船起身辞席。
瞧这小老头儿面色红润,那胃口好的——晕船这话谁信哪!可燕承锦就愣没看出什么,还十分关切地让他多休息。
几人心里暗地里都十分羡慕刘大夫,毕竟谁都不想觑探王爷的隐密情思。坐在这儿看着那位主眼中掩饰不住的喜意还自以为无人知觉。众人揣着明白装糊涂,要装作一无所知的同时还要保证席面上不冷场。这滋味实在太难受了。
其中最为镇定的人还得数林景生,他也不管别人是否看出端倪,又或者是洞悉了众人不会揭穿燕承锦,席间照样举止得体言笑宴宴,也多亏得他,这顿饭才得以表面上和乐融洽地吃完。
天林已经不忍再看自家当局者迷的主子,惨不忍睹地转开眼去。在场的都不是白瞎的。没准现在全都想歪了。又一想这也不能算咱们想歪,你和林先生本来不就是那么个意思么。转念又想到若是别人都知道了,起码这事就不再是自己一个人需要苦恼。这里除了王爷就是卫彻最大,这等事合该就让他操心头疼去。
如此一想,倒也自暴自弃地放松下来。
饭后,燕承锦自认为十分自然地邀了林景生去甲板上走走,把其余人撇在了客舱里。
一干王府下属连同两名皇上指派的侍卫围着桌子面面相觑。只有许维白长了一付好皮相,偏脑袋是榆木做的,根本看不明白前局势,本想出门去继续当值,一看众人都还坐着不动,脸上似乎都带着点苦相,大惑不解道:“你们难道都没吃饱?”
卫彻冲他瞪眼睛。那一通收拾至今余威尚存,许维轻易不敢拂他虎须,顿了顿闷声改口道:“那咱们都坐在这儿干什么,是不是都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卫彻心情不佳,住他身上拍了一巴掌,无力道:“这儿没你事儿,你快出去跟着王爷。”
许维这人性子耿直,倒也不介意卫彻的态度,只是觉得这位待卫头头未免有些喜怒无常:“卫统领你不是让我不要离得王爷太近的么?这船上地方实在不大,我实在没办法离得太远……”
卫彻这次提脚要踹他。许维忙往旁边躲了躲,看看卫彻脸色不对,迟疑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认命地出去了。
剩下几人也不好聚这儿揣摩商议主子家的那点儿私事,各自讪讪地散了。
不过天麻被卫彻留了下来——这些日子燕承锦身边总是只带着他一个人,这些人中只怕也就是他最清楚。冬青杜仲两人看了他一眼,没问什么就走出去。他们从小一块儿长大,又一起在宫里当差,情分与兄弟手中一般无二,但现在剩下这以人里就以卫彻为首,有什么事便先由卫彻做主。
天生一付娃娃脸的卫统领冷一面孔来的时候,也就显得不那么和善。天麻被他冷眼瞧了半晌背上便很是冒了一层虚汗,他也知道到了这时候再瞒不住,只好干干地:“那个,卫,卫统领,我也不知道王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他心里怎么想的又不会和我说……你干嘛不自己去问他……”
眼见卫彻扫过来的目光又冷了两分,天麻急忙道:“不过我看王爷和林先生,他两人似乎是当真好上了……”
这事今天但凡是有点眼力见的都看出点端倪来了,此时从天麻口中得到证实,卫彻还是有些惊诧。
天麻顶着他惊诧的目光,只好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卫彻皱着眉头想了想,干咳一声:“……其实林先生人也还行,学问也有,他还是大有希望在会试中能中个名次的……只要王爷自己高兴,咱们做下人的也没什么好说的是不是?不过他们这样子私下会面总有些不妥,传出去难免落人口舌。天麻,主子与你亲近,你就该好好为他着想,你私底下劝劝王爷,请他将心意禀明了皇上太后,再正大光明地往来……”
天麻讪讪道:“……就算我劝,也要王爷他肯听啊,你又不是不科长,王爷是多有自个儿主意的一个人……那个,万岁,万岁他已经知道了,万岁好像挺讨厌林先生,很不高兴来着……王爷为这事差点和万岁闹翻了。这次出来,其实就是万岁为着不让王爷和林先生见面,才想方设法把王爷送出京城来……”
卫彻这下也没话说了,皇上可谓用心良苦,可万岁爷本意是让他两人分开。可现在瞧瞧,好么,两人到底还是凑一起了,而且还真正是天高皇帝远,都快要给整出私奔的架势来了。横竖王爷为着这事把万岁都给顶撞了,自己这些人再来个十个八个去劝只怕那位如今也听不进去。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块儿没辙。
卫彻很是头疼,不管那两人之前有事没事,现在都算是违了皇帝的心意了。皇帝自然不会真把自家弟弟如何,却定然把这口闷气迁怒到旁人身上,他这个统领头子监护不力,更是首当其冲的难辞其咎。
卫彻也不是没想过从林景生那头入手,可据他对林景生的了解,那人看上去温和斯文,然而实在聪慧过人,凡事思虑详尽,这次既然来了,就定然将方方面面都仔细想过,只怕更是轻易劝不动。而且碍着燕承锦,现在也不能真拿他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