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承锦先还窘迫羞涩,听到后来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倒也镇定了下来。想了片刻道:“先生也知道我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先生图个什么?”他之前也曾暗中琢磨过林景生的用意,如今当真如他心中所猜测,事到临头,反而让人有些患得患失起来。
林景生现在虽是一介白丁,然而品性才能摆在那里,更兼相貌堂堂风度卓然。他若是想娶妻绝不是什么难事。更以林景生的才能,要求功名并非难事,燕承锦也不认为他是为了高官厚禄。而燕承锦自认自己做事是一把好手,但在宜夫宜家上比之别的哥儿实在是既不温顺也不可人,实在算不得相夫教子安心持家的好人选。除了身份上高人一等,实在也没有什么可拿出来称道一番以示佳偶的地方。
比起那些十几岁正当花蒄年华的哥儿女儿,他年纪实在算得上是太了,且是入门三月便丈夫新丧,纵然他自己不信鬼神之说,却也知道旁人心里或许有点把他当作灾星的想法。况且身上还揣着个小的。这一想难免让人灰心丧气,实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
林景生却是答得很快:“王爷可还记得你我初见之时?当初我第一眼见到王爷,便觉得心中喜欢。后来与王爷相处日久,更知王爷性情坚毅刚强,若这世间有哥儿能同男子一般存了纵横天下的高远志愿,定然非王爷莫属。”
燕承锦倒不觉得他这些话算得上是夸赞,只不过听他道来,无端端地觉得脸上有些发烫。
林景生看了看他,不知不觉了声音:“然而王爷心地却又良善,对陆家百般维护容忍。我看着王爷被拘在陆家,一日日的不快活,也一日日的生出希望有朝一日,想要与王爷一道比翼双飞,快意纵横的念头,天下之大,既然王爷在此处不快活,又有何处去不得……”
燕承锦听得瞠目结舌,忽而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干巴巴地道:“可是,可是我……”
林景生明白他心中顾忌,于这点他其实倒是真不在乎,微微笑道:“我说出来只怕让王爷笑话,我少时住在异国他番,当地人粗犷豪放,风俗与中原大为不同,弟妻兄嫂掳人妻儿的事情见得不少,谁养大的,便当作是谁的儿子。”
林景生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垂下眼悄悄朝燕承锦还看不出什么的腰身上看了一眼,轻声道:“日后我养大他,他便是我的孩子。”
第39章
那所谓去泡个茶的天麻足足去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来,手里倒没忘了端个茶盏。
许维跟在他身后,看上去还是一幅整整齐齐没灾没病的模样,不过人比刚才少了一分精神抖擞多了两分垂头丧气,想来卫彻做为侍卫统领,收拾许维的两把刷子还是有的。许维显然服帖了很多,倒还恪尽职守,仍记得自己是来给燕承锦做侍卫的,只是不再走近前来虎视眈眈的杵着,离得远了些,老老实实地眼观鼻鼻观心。
天麻笑颜遂开地瞄瞄许维一眼,其挤眉弄眼兴灾乐祸之情不言而喻,一边小声地给燕承锦描述方才如何如何。
他说得兴高采烈,半响才发觉燕承锦有点儿不大对劲,任凭天麻说得活泼有趣,他坐在那儿一脸面无表情地发着呆,对于许维的举动一眼也没看。
“王爷,王爷?”天麻叫了他两声,又左右看了看:“咦,林先生走了?”
燕承锦对他的前一句话毫无反应,直到他问起林景生,这才抬头看向天麻,似是还努力地想了一想,这才能够恍恍惚惚地拖着声音慢悠悠道:“哦……他本来就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顺路过来瞧瞧……”突又觉得自己这些话说得多余,有些懊恼地住了口,干巴巴地道:“……走了。”
好在天麻还没能够发觉他这种细微的失态,以及失态的原因。他只是觉得燕承锦和平常有点不大一样,朝着燕承锦多看了一眼。就见到燕承锦脸上未及退去的淡淡绯色,天麻吓了一跳,伸手要去试他额头:“王爷?”
燕承锦伸手捂住脸颊,避着天麻的手不让他碰,含含糊糊地道:“我没事。”
天麻觉得他脸上的绯色似乎更艳了些,可燕承锦看着还好,也就是有那么点儿心不在焉神思不属,此外并没表现出有那儿不舒服的样子,也不大理会天麻,朝着一旁转开了脸。
天麻只得疑疑惑惑地收回手来。一边悄悄地打量燕承锦,试探着道:“王爷,刚才的晚膳你都没动过,我让他们再做一份上来?”
他本以为燕承锦不怎么有食欲,都已经做好了盘算要如何劝说他。
燕承锦却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好。”
天麻一愣,但还是挺高兴,接着道:“王爷,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燕承锦却又不说话了,怔怔地又坐了一回,站起身来往院子外走,目光扫过许维也跟没看见似的,完全是一付神游天外的模样,显然方才那一句话也不过是随口应答的。
许维觉得燕承锦这番举动并不是刻意无视自己,而是根本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存在。他觉得燕承锦现在走路都跟梦游似的。眼中闪过些疑惑,最后还是自作主张地跟了上去,只不过离得远了些。
好在燕承锦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只是一个晚上的时间,等第二天早上再醒来,他依旧好端端的一点儿异常也没有了。
天麻也就没有往心里去。许维也老实了不少,虽然还是影子似的总缀在后头远远跟着,总算知道不再引人注目,也没有那么讨人嫌了。燕承锦知道甩不脱他,索性就当他是空气,尽量不去看他那张令人目眩的脸就是。
皇帝把许维忘他这里一推,随后几日倒像是忘了这事,没再出什么妖蛾子。
不过皇帝在别的事上倒是没忘了自家这个弟弟。知道燕承锦不甘心平淡无奇的宅院生活,皇帝本身也是铁了心的要在政事上用他。眼下朝中正筹办春闱事宜,一众官员忙得不可开交,燕承锦虽不负责此事,却也少不了要从旁协助不少。
如此一来,每天都会有个把两个客人上门,或是重臣家来的亲族子弟,因为本朝科举向来有文试武试,来人当中也有那么两三个武将。其中也有些个是旧识或是不好推托的,也就见上一见。燕承锦从前要算是文臣多一些,可自从他身份大白于天下,从前那些旧故为着避嫌或者是别的原因,与他疏离了不少。反倒是武将大多生性旷达,反而少了些顾忌。燕承锦这大半年过的谨慎拘束的日子,偶有那么两个不大在意他哥儿身份的人。甭管以前熟不熟,一来二去也算得上相谈甚欢。
林景生倒是日日都来,就算没什么正事,仅是陪燕承锦下盘棋闲聊两句,或是送上一包果脯杏仁也要走上一趟,着实是风雨无阻。
燕承锦那日没有当既给他任何回答,心里却免不了一直思前想后。起初再看到他的时候,难免就有点儿不大自在。好在林景生是心思细脚的妙人,自然识趣地不提这事,神色举止与平常无二,倒能让燕承锦放松下来,只是暗地里待他的心思越发细致周全。
他名义上依旧还是陆府的帐房,也算不上引人注目。
杜仲冬青两人都是伶俐聪慧的人,招侍了几天客人,彼此递了眼色通了声气,心里就有了些想法。这也没办法,这几日上门来的客人大多年少俊郎进退有度言辞得体,若说只是偶然不是精挑细选筛出来的,这两人打死也不信,官家子弟可整体素质还没高到这个份上,再说夹杂其中的两名武人也都是年青英武,那可都是近年来朝中的后起之秀,其中一人还颇得皇上器重,称得上是皇上的心腹重臣。
弄这么些人物弄来天天在燕承锦跟前晃,其用心不言而喻。
当然其中有那么一两个,杜仲冬青两人也都觉得可以考虑考虑的。他两人为人机灵,这些计较自然不会当着燕承锦的面,只不过也不避着天麻就是了。
天麻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燕承锦因为身上不便,又扭扭捏捏不想让人知道,就连杜仲冬青两人他也瞒着。因此把杜仲冬青也放在外间,平时身边多半只带着天麻一人,因此天麻看到的东西比这两个人知道得多些。
燕承锦近来心情尚佳,可每次在林先生来过之后,他总会不易觉察地更高兴一些。若是那人有那天来得晚些,他总会有意无意地问上两次。况且还有一次他无意间听到这两人独处时直呼彼此名字。
当时没往心里去,可现在被杜仲冬青两人的话一提点,天麻顿时有如醍醐灌顶,一下子通航明白起来。
天麻顿时不知如何是好了。他觉得林景生是对自家主子有意思,而燕承锦对待他的态度也并不抵触。天麻对林景生的印象挺好,可是要说是登堂入室迎娶自家郡王,天麻觉得他身份地位也实在不甚般配,心里总觉得还是自家王爷吃亏,疙疙瘩瘩总是不舒服。况且就连他都觉得此事不妥,更别说燕承锦之上还得有皇上太后两位点头。
天麻隐约觉得,林景生就算再好上十倍,皇上和太后也不大可能瞧得上他一介平民。
偏偏这事还没个商量处,便轮到天麻这一整日心不在焉,忍不住长吁短叹,惹得许维也多瞧了他几眼。
第40章
天麻愁得跟什么似的。天麻甚至觉得,只有这时的主子才有点情牵意动,多少有点小儿女情态的样子,燕承锦上一次嫁入陆家完全是顺势而为,没有多少他自己的意愿在里面。
再一看他主子倒好,与人日渐亲密默契,看他两人那情形,有时甚至不需言语,一个眼色彼此便能心领神会。
天麻倒不是不愿见到自家主子遇到个情投意合的人,因此燕承锦这头他倒是插不上什么,一门心思地去琢磨着这和皇上那儿又该如何分解。
其实他操心的事情燕承锦也大致想过,只不过他对林景生甚有信心,倒不担心林景生的功名仕途,而且他平生已是身居高位,至于对方有没有功名反倒不怎么在乎了。至于身份的问题,陆家在陆世玄中状元之前亦属平常。况且他丧期未满,改弦还是颇为遥远的事,也不急在一时,且说皇上太后,看话里意思关键还是看他的意思,因此倒没在这事上多费什么思量。
燕承锦近来心情有所好转,身体上也跟着松快不少。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自己脸上的笑容也比从前多了些。
他这般变化天麻能看得出来,自然也瞒不过别人。更不用说能给皇上做眼线打小报告通风报信的,那更要是一等一有眼力见的人。
这天太后召他进宫共用晚膳,先见着的却是皇兄,皇帝屏退了侍卫宫女,笑咪咪地朝着燕承锦招手,要他坐近前些。
燕承锦和他从小到大的兄弟,见他这神色顿时心里警惕起来,更兼私底下揣着些小心思,难免心里自个儿先乱了阵脚。有心想离着兄长远些,却又没什么理由不过去,暗地里定了定神,脸上还作得一付若无其事地到他身旁坐下,只是捧了杯茶盏低头慢慢啜着,不去同皇兄对视。
皇上也不在意他什么态度,先是微笑着把他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看得燕承锦后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才伸出手去往燕承锦脸上摸了一把,说了句不相干的话来:“总算是见你长点肉了。”
燕承锦近来呕逆的症状有所缓解,取而代之的便有是胃口好了些。他又是个一饿便瘦饮食得当又很容易养回来的,是好是坏一眼就能叫人看出来。他自己近几天也觉得身上稍稍胖了一些,此时被皇上一说,心下打鼓,抬头看了皇兄一眼。
皇上这句话却着实是无心之言,顺着又关怀备至地问了他几句饮食起居,随即话锋一转,笑道:“朕送你的那个侍卫如何?”
燕承锦听到计维这名字,又是一阵头疼。
那人被卫彻收拾了一番,人倒是知道进退,起码像那日一般自作主张的举动是再没有过,可惜他终究是天生少了点儿眼力见地,老实也老实得有限,只管照着皇帝的吩咐,还是时时跟着燕承锦。只是他还知道离得远了些,算不上如影随形,却也委实是阴魂不散。况且许维也没别的事做,他闭上了嘴巴,却把一又练家子的贼眼放出光来,跟条忠心护主的猎狗似的,也不管该他看不该他看,时时不忘留心四下打量。
燕承锦想到许维如此这般,心里早撇了不知多少回嘴。可这人好歹是皇兄亲自安排的,纵然皇兄的居心很是叵测,可明面上怎么讲他还得多谢皇兄的一番好意。
因此燕承锦无精打采地恹恹道:“还好。”
皇帝瞧着那那不情不愿偏还要违心说好的样子就乐,拍拍他的手道:“你要觉着好的话,朕再送你两个……”
燕承锦一愣,咳了一声道:“其实……许维这人也就一般凑合,皇兄不必再费心。我那儿不缺人手……”
皇帝正色道:“既然他不好,朕更应该再送你两个更好的。”
燕承锦没说话。不过皇帝侧目看去之时,燕承锦已经绷起脸来,两边腮帮子鼓鼓的,显然是当真恼了。
皇帝心满意足,笑道:“同你说说罢了,你当许维那般长相又老实的人好找么,多一个也没有,”
燕承锦余怒未消,低低哼了一声。
皇上也不管他如何,话锋轻轻一转:“你瞧不上他,那么可瞧上了别人?”
饶是燕承锦暗里曾动过些小心思,被这样明明白白的问出来,还是有些意外,捧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晃,险些将茶水晃了出来。
皇帝察颜观色,将他这细微的失态瞧在眼里,当下微微一笑,不无得意地道:“朕瞧着你近来心情大好,总不会毫无缘故吧?你这些日子见得人不少,有没有看上眼的?”
燕承锦听得这话倒是有些出乎意料,轻轻地‘啊’了一声。
皇上道:“你发什么愣,朕挑出来的虽然也算是青年才俊,但你看不上也不什么……桃桃,你这是什么表情?”话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皇上微微皱起眉头,看向燕承锦的目光中略带疑惑。
他对自家这个弟弟可谓知根知底。如上次那般相亲意义上的宴请聚会,燕承锦未必有兴趣奉陪,倒不如另寻些光明正大的机会让他见见人,能凑巧遇上情投意合的自然好,若是没有便当做没这回事,彼此也不尴尬。燕承锦在情爱上或许没有多少心思,人却是不笨,他府上这么些日子以来一直访客不断,皇帝料想他怎么着也该猜出几分背后的用意来了。
皇上这番举动虽是有的放矢,可从本质上来说毕竟还是乱枪打鸟,没把希望全放在上头。但眼见这几日燕承锦明显的心情一天好过一天,皇帝觉得这法子也算是歪打正着,自鸣得意之余也免不了好奇,忍不住要关心一下能让燕承锦心情大好的人选是谁。
可眼下燕承锦一付愕然的模样自然之极,全无一星半点做假之态。自然令人奇怪。
这其实也没什么可怪,燕承锦近来心思多半放到了林景生身上,虽没到念念不忘,但对旁人的关注自然要少了很多。虽然近日府中来的都是青年才俊,然而来访的理由充足更兼言词得体,他也是昏了头,偏偏没有往别的方面去想。更没想到这些人竟都是受皇上指派,前来与他变相相亲的。此时皇帝问来,他便目瞪口呆不知从何说起。再想到自己还与其中几人甚是脾性相投,几乎要引为知已了,若是不知道其中明细还好,此时得知竟是被人一手安排的,顿时尴尬窘迫,最后化为一腔恼羞成怒。
于是燕承锦脸上红白交错,恨恨道:“又是许维又是他们,皇兄你这么做,像什么样子!”
皇帝转着别的心思,见他恼怒也不甚在意,闲闲道:“他们人品家世都还行,别人想挑还没这么多机会呢。别说让你挑挑拣拣,你就是全收了,也没什么。别的哥儿也就寻个人凑合着过日子算了,你是朕的弟弟,自然不同。之前将你嫁入陆家,如今想来却是朕想错了。你这般性情,只该不喜拘束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