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勾陈神色隐忍。
“呵!”离苑冷笑道,“怎的,与星染模样有几分相似,你便不识得他了?”
“辰河?!”勾陈直勾勾望着炼缺,目色苍凉,“师父他……果真替你……”
炼缺此时才得知面前男子正是他多年来一直听人提及的辰河的同门师兄勾陈,随即拱手鞠了一礼,道,“天尊前辈……晚辈炼缺,今日冒昧来此求取仙药,扰了辰极殿清静,还望前辈包涵,莫要怪罪。”
炼缺话音刚落,脖颈间突然火热一片,就见往日不理不睬的知微突然星芒大盛,挣脱了绳链跃于半空,高声呼喊道,“勾陈哥哥!勾陈哥哥!”
乖戾如知微,往日性情最是孤傲怪癖,轻易从不理人,眼下却一改往日脾性,竟幻化出一妙龄少女的虚影现身虚空,扑腾着朝勾陈奔去,撞进勾陈怀中。
勾陈还不及反应,敛眸一看,拧了眉,连退了数步,“知微?你这是作甚,男女授受不亲!”
那少女眼珠儿骨碌碌一转悠,娇嗲道,“好些年不见,我倒忘了勾陈你不近女色。”说罢,摇身一变,素袍加身,墨发及腰,化作翩翩男子,虚揽住勾陈的肩,目色温柔,虚空里随即传来一道沉冽幽宁之声,“徒儿,可是想念为师了?如此可好?”
“休得胡闹!”勾陈怒斥道,双目射出金光,“你怎好在此亵渎师父?”
“莫生气!莫生气!我最是怕你这雷光了!”知微一个跳窜,躲到一边,再回身,化作一名清秀道童,嗔怪道,“勾陈弟弟!分别这些年,我不过想你想的紧,怎的你这又臭又硬的石头性子仍是不改,怪道星染时常冷落了你,偏心辰河那臭丫头!便由我来与你做伴罢?这模样儿你可喜欢?”
炼缺自一旁看得一惊一乍,他与知微相伴六十载,却不知知微竟能幻化人形,当真如知微当年所说那般,是男是女,全凭一己私好,任由来去,真灵物也。
勾陈面上冷硬,毫不领情,虚空一抓,便将知微握在手中,“胡闹!”
就闻知微仍在叫嚷着,“勾陈弟弟,你怎这般狠心,人家想你这些年,好不容易今儿到了此地,怎就不让我出来玩闹会子?”
“勾陈弟弟?”
“勾陈弟弟……”
勾陈眉头微皱,手中化出一团金光将知微包容其间,知微这才被迫收了声。
“师父之物,你还需妥善保管。”一道真气疾射,勾陈将知微再度送还给炼缺。
炼缺接住知微,忆及当日白玄音欲夺知微,曾被一道金雷劈中这才打消了歹意,现下会意,拜谢道,“鞠陵山一事,承蒙天尊暗中相助,晚辈还未亲自道谢。”
勾陈眸中光芒敛尽,冷淡回道,“我不为救你,知微乃神灵之物,岂可让那孽畜随意染指?”
离苑将炼缺拉到一边,恶狠狠训诫道,“你与他道谢作甚?当年若不是他一剑葬送了你,岂有今世这许多磨难?”
炼缺不以为意,“当年之事自有因果,皆由辰河自己牵起,我怪责旁人作甚?”转而望向勾陈,言语恳切,“天尊前辈,今日我与离苑冒昧打搅,只为摘取桃胶替人治伤,并无冒犯之意,还望天尊莫要降罪,可否放行让我二人离去?”
“你求他作甚?我离苑来去自由!”离苑冷嗤一声,却被炼缺及时按住了手。
勾陈扫过二人一眼,“五道塔已破,灾祸频起,还需你二人下界平定祸乱,我今日不欲为难你二人,好自为之。”说罢,一挥袖,一道疾风裹挟着云桃花雨平地生起,卷起二人驰骋于天际,眨眼间二人便被抛落在了鞠陵山腹地。
炼缺暗暗心惊,天神修为可见一斑。
离苑落地不稳,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他拍了拍尘土,哼哼道,“小炼啊,哥哥我今儿真被伤着了!”
“你怎的了?”炼缺扶起离苑,“可是哪儿受伤了?”
“我是心里伤着了,如今哥哥我修为不复往日,竟被勾陈那厮毫无颜面的横扫出来!想我当年……”说着,作势捂着胸口,斜着眼可怜兮兮的望着炼缺。
“你活该被人拾掇!”炼缺笑道,“我二人擅闯玉虚峰,人没有为难我们你就该知足了,眼下,先教我如何炼药罢。”
“你果真是个硬实肠子!”离苑觑了一眼,恼怒着伸出手来,“桃胶呢?”
炼缺自储物袋中取出桃胶,递交到离苑手上。
离苑徒手一变,手中突然多了一只上等碧玉罐,拔开塞子,罐中传来一道清新微甜的芳香,他伸进了食指轻轻一挑,带出一丝琥珀色的糖浆,伸到炼缺嘴前,“尝尝看!”
这般挑逗,炼缺架不住面色一红,僵在那处,直勾勾望着离苑的手就是不动口。
“小家子气!我没别的意思!”离苑斥了一声,旋即捉住炼缺的下颚,手指朝炼缺唇上轻轻划了过去,“尝尝呀!这可是你上一世亲自酿的蜜!”
炼缺被离苑锁住了喉头,不得动弹,伸出舌尖匆忙一扫,这云桃蜜,味道果真极妙,馥郁之中带着一点儿苦涩的清甜,微淡的辛辣混和着暗香流连于喉头,带着一股极熟稔之感,他随即痴念道,“这……缠梦?”
离苑松了手,目色幽淡,“酒想必是喝过了罢?辰河酿制缠梦时,随手在酒中添了几勺云桃蜜,借酒思人,不过如此。”
“缠梦……是她为星染前辈特意酿制?”
离苑寂然笑道,“她留在我重黎殿中的缠梦,当年于日月山顶,我悉数赠与你,那酒中滋味哪,呵!我从不曾品尝,你既收下了它,想必喝过,你说呢?”
炼缺喉头一哽,想起昔年在瀛洲避世之时,借缠梦浇愁的那段日子,心里添上一抹愁苦,“嗯,寄情于酒中,借物思人,不过情中执迷,自然是酸甜苦辣应有尽有。”
离苑掌中催出一朵白芒,将云桃胶融化了倒入玉罐之中,“那酒若让我喝下,就怕没了酸甜,独剩了苦辣。”
炼缺自是明白离苑所指,不再接话,默默接过离苑手中的玉罐,化出太阴真元,将那花蜜与桃胶融炼成一团,时隔一个时辰,再开罐,花蜜已与桃胶融为一体,化成了桃粉色的蜜脂,甘辛尽却,独留下妖娆气色和苦涩芬芳。
炼缺收好玉罐,道,“离苑,药膏已成,我需得前去上清门一趟,将药送往止水峰。”
“我随你同去。”
“不可!当日,上清门众人将你当作五道塔之乱的罪魁祸首,如今正四处派人拿你,你伤势还未大好,随我前去太过冒失。”
离苑恁道,“你六年前便被上清门逐出门来,此回前去就不怕被人认出招至麻烦?还是说……你挂念止水峰那臭道士,有许多情意还未表白,怕我妨碍到你了?”
“离苑……”炼缺轻叹了一口,“问心池试炼,我已了然,情字于心,乃随意而动,若因外物受累而废,执迷入魔,岂不因噎废食,反倒丢失了情中快意?我与师父之情,虽浓于血,铭于心,如今却不想师父因我之情受累,顺其自然吧,若是上天垂怜,必有再续前缘之时。师父他如今前情尽忘,我并不想徒生滋扰,扰他心境,此回前去止水峰,只为送药,你毋须多番试探我!”
“你……”离苑垂眸深深看过一眼,“你果然大变了,如此你便自去吧,我在外山坊市等你。”
炼缺想起一事,问道,“嗯,还有一事……离苑,岷禾你作何打算?”
“我暂时无力保他,自待他成年,拾回记忆了,便自行盘算吧,如今养在上清门,倒是能避人耳目。”
“如此也好。”二人一番商议,再不作停留,直往上清门东陵坊市飞去。
第132章:壹叁贰擦肩而过
却说二人一路疾行,几日后终踏入合虚山地界,炼缺一路小心谨慎,待安置了离苑,披了隐身斗篷便只身前往上清门外山门。
他不久前从离苑那处学得一手撕裂虚空的破阵之法,此回进山未免惊扰守门弟子,他便择了一处僻静地寻到阵眼,依了离苑当日所授法诀,催动灵元于掌中,果真片刻功夫便将上清门的护山大阵掀开一条裂缝,随之晃身闪入阵中,沿着多年记忆,寻了条捷径朝止水峰奔去。
多年不曾见到墨云华了,眼见着便要再相逢,他的心——便如那炉火上临近煮沸的水,喧嚣沸腾得热闹,心头收着的一捧热血,被这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情绪死死按在心房,再是无法流回经脉。
止水峰呀,那个梦中流连千百回的地方。
如今——
望到了!
临近了!
至跟前了!
那一座凌厉冷清了两百年的山峰——正是他静静伴随墨云华清修数十载的地方,这里虽没有旷世奇境,没有世外桃源,却承载了他这一生最为美好宁和的记忆,在他心中,那一潭冰清冷冽的池水便是他心头温热鼓噪的源泉,那一间陈设简陋的洞府便是他灵魂深处魂牵梦绕的家。此番回来,真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六年已去,止水峰依然是那座略嫌冷硬寡淡的石头山,被墨云华设下的护山阵牢牢罩住,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炼缺与墨云华相伴多年,对此阵熟悉异常,不借他法,徒身绕过阵眼,从生门进入。
山中依旧冷肃,毫无一草一木添色。石梯的棱角处仍残留着墨云华当年劈凿时余下的剑气。炼缺闭了眼,俯身细细摩挲着石梯上的剑痕,有劈式,砍式,挂式,挑式……忆及当日墨云华手把手授他《飘零剑法》时的情景,心头一热,再是舍不得疾行掠过,撩起衣袍决定沿阶而上。
这一路走过,再度想起当年初次来到止水峰时的情景,不正是这般小心翼翼,徒步前行?只是心内感情,历经陈年发酵,愈发浓厚了。
终至峰顶,阔别多年,山顶依旧冰雪铺地,分外清冷,只是,只是……那伴着莲池生长了五十载的云桃树却不在了。
“云桃定是让师祖移走了罢?”炼缺幽幽叹了口气,立在洞府外头痴望了一阵,始终不见动静,犹豫片刻,终是踏步走入洞府。
府内一切如故,只是那多年情牵之人如今还不见踪迹。
炼缺傍着墙根一路走过琴房,书房,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往昔打坐静修的石室跟前。
门,虚掩着,依稀透着点光。
炼缺牵起衣袖,轻触到那冰凉的把手,眼前涌起那一夜墨云华为护他抵着门与赤松老祖对持的情景。心,蓦地,濡湿了一片,忍不住低低唤了声,“师父……”
室内冷清,无人应答。
炼缺悄声推门而入,见室内寂荡,并无墨云华身影,那心头压着的一捧血瞬间冷却了下来。
石室与他初次到临止水峰时别无二致,除却一张檀木柜,一张石台,一把案几,几个蒲垫,别无他饰,清减得有些寡淡。此时,案几上的香炉里镇魂香还未燃尽,点点星火上盘缠着丝缕苦橙花的淡香,让这陋室更多添了一份清幽。
墨云华静修多年,性沉若水,素来追求心内的宁和守静,最不喜借外力镇定神魂。炼缺与之相伴多年,除了那年碧峰受罚,伤痛不能自已,炼缺强自替他用了镇魂香之外,余下时间,镇魂香几乎从不出现在止水峰。
如今——这案几上还未燃尽的苦橙花,教炼缺看到不由得心上一痛,喃喃道,“师父……这么多年已去,你可是伤势还未大好?怎还需燃着这支香么?”
他倚着石台慢慢儿坐下,揭开了香炉,透过那丝缕缠绵的烟雾,一头埋进往事之中……这张简陋的石台,一不小心便镌刻了他上万个日日夜夜的记忆。
有宁和。
有悸动。
有温存。
有心伤。
……
现下再回首,念及这株魂香,不由得苦笑:师父……当年我因这魂香生出一场春梦,不得已远避瀛洲,二十年的别离才换来一个与你互诉衷肠的机运,只是命运弄人,聚少离多,如今,我已立事,通晓大道,却不知你状况如何?
夜静灯枯时,在梦里,你偶尔可会记起我?
师父……
你定是还未想起往事吧?
我知道,你若想起,定会寻我,是不是?
他幽幽叹了口气,起身打开了檀木柜,柜子里整整齐齐安放着两床素锦掐丝被,记忆再度如潮水般湮没了他那早已湿凉的心——曾经,那不多的几个共被同眠的夜晚,如今想来,更觉珍贵。
他忍不住俯低身子,埋在被中,呼吸着锦被上残存的那一丝寂淡的莲香,欲罢不能。
——不正是这些年,令他萦怀挂心的墨云华的味道?
泪,不禁滚落眼眶,沾湿了褥子。
“师父……”
“师父……”
“师父……”
只是,纵有万千般的留恋不舍,他却深知此处不宜久留,未免被人察觉连累了墨云华,炼缺苍茫中收拾了心情,将酿制好的云桃花胶呈于石台的案几上,临了,留下一帖,书上几字:此药可用于医治后背伤患,望请敷用。
斟酌至最后,终是不曾为了自己留下只言片语。
红尘情关,还需墨云华自己度过,才能真正领悟忘情大道。
步出石室,炼缺心念道,眼下,缘分既未成就,便顺其自然吧,师父若有一日想起了我,定有再见之时。
如此般,他再次回首深望了止水峰一眼,收拾了心情,这才乘风速速离去。
只是他这一回来去全无生息,墨云华如何能够知晓?
那厢,演武场上,上清门内门大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墨云华端坐于云台之上,一脸冰清。
七年前,赤松老祖挥剑斩断了墨云华的情根,此中细节无人得知,只道是墨云华因故受伤,失了记忆,门人纷纷揣测与其门下不肖弟子炼缺叛门有些牵扯,却因着赤松文浩然种种维护,无人深究。
这些年,墨云华一直处在止水峰养伤,在文浩然无微不至的照料下,近些日子,才算勉强康复,修为却从元婴后期落到了中期。
他当年因为拼死抵抗,在情斩的磨蚀下,消除了八十年的记忆,这一段漫长的年岁所经历的种种,于他,至今仍十分苍白。
怪他原就是个清淡性子,见赤松文浩然对此事言语含糊,不欲细谈,便不再多问,心念着一段年岁而已,毋须太多计较,太过执着反而乱了心境,那些前尘之事,便由此放下了,他仍旧按着往日习性一人清修。
虽说他喜静苦修惯了,却因接连受伤,修为倒退,夜里还需静眠修养,不能打坐。可恼的是,这七年里,但凡他有时间躺下,混沌中便会闯入一团白茫茫迷雾之中,搅得他心神恍惚,夜不能寐,万般无奈之际,只得依靠镇魂香镇定心神,让他那原本平静无波的内心多生出许多烦恼。
说回演武场,上清门自鞠陵战乱受创以来,这些年一直疲于应付南域各路妖修的挑衅,正是青黄不接之际,经执事堂一番商议,为选拔人才,门内大选便由以往的二十年一次改为如今的十六年一次。
墨云华有伤在身,本无欲收徒,却不料多次收到执法堂邀约,推脱不下,这才勉强前来观礼,生生错过了与炼缺的会面之机。
……
看台下,大选第三场比斗正是激烈,十号擂台上一青衫男子,手持青木剑,舞得风生水起,步步紧逼,不过十来个回合,便将对手挑落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