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华端坐于看台上,神情冷清,他不过推脱不了,勉强来此观礼,眼下,见到那十号擂台,却不知何故,心跳得乱糟糟,总忍不住观望着十号台的进展。
文浩然见状,暗自叹了口气,心念道,孽缘哪,终归还是忘不了……
那十号台上的青衫男子何许人也?
正是当年大燕城的宋王爷,他看遍人世沧桑,又经得这些年外门的打磨,如今俨然成为外门弟子的领军人物,此回内门大选,他志在必得,誓要拔得头筹,拜入墨云华门下。
自炼缺叛门之罪定下之后,门中便传出墨云华失忆的消息,宋席殊虽说为此大为忧心,却不由得又生出一丝暗喜,默默期冀着借墨云华失忆之际赢得青睐,好成全自己多年的相守之心。
眼下,他瞟见端坐于高台之上湛然如神明的男子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心头一热,扬起脸冲墨云华笑了笑,躬身行了个道礼。
墨云华略一怔忡,半晌后,攥紧了拳头别过脸去,心上,如针芒在刺,带出一道无法言说的心伤,教他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他有些失神,暗叹道:怪我念力不够,怎在日间也这般心乱?
演武场上比试还在进行,待所有弟子比试完毕,管平涛起身宣布了这一批擂台比试中胜出的弟子,这便请台上的元婴,金丹修士下台择取属意的弟子行拜师礼。
一名元婴真君早早便看中了宋席殊,待拜师礼开始,他便落下云头来到演武场,问道,“外门弟子宋席殊,你可愿拜入我门下,作我亲传弟子?”
这名元婴真君,虽只有中期修为,却与赤松老祖同属一辈,在门中辈分颇高,平日行事周正,为人豁达,倍受人景仰。
众弟子皆认为宋席殊此回上天垂青,有了个好去处,却不想宋席殊面上淡笑拂过,鞠了一礼,朗声道,“弟子不才,承蒙真君错爱,只是弟子此回前来早有目标,一心求望拜入止水峰云华真君门下,还望真君莫要见气。”
他谦卑有度,温文尔雅,倒叫人生不出恨来。那名元婴真君见面前的青衫弟子早有决意,不欲为难后生,还以一笑,冲看台上的墨云华喊道,“云华师侄,此弟子今日一搏只为拜入你门下,我今日在此观礼,最是看好这名后生晚辈,如今他虽不愿同我回门,我却想替他做个顺水人情,你可愿收下了他?”
墨云华闻言,强自按下心中喧腾,立起身来,朝宋席殊望去,心头又是一番滔天巨浪直逼喉头,似乎有一番泣血誓言藏在舌下呼之欲出,他咬紧了牙关,默念着清心咒,不想背脊上七年前的旧伤趁此时机火烧火燎,痛得他微微发颤,不由得皱起了眉。
“墨真君,你可愿意?”那元婴真君再次喊话。
宋席殊立在台下,心砰砰的乱跳,痴望着墨云华,千万般的寄望全含在那一双清亮的眸子里。
众人见此状,纷纷想起当年墨云华力排众议收徒之景,皆以为此回他又要再次破例收徒,却不想墨云华绷直了身子,一脸煞白,咬着唇隐忍片刻,终是冷冷抛出一句话,“我此生无欲收徒,你还是另投他门罢!”
说罢,也不待众人反应,攥紧了拳手飞身离去。
宋席殊心里空落落一片,望着那虚淡的背影,好半天不能回神——墨真君,你难道还记着此生只收一徒的誓言么?
倒是那元婴真君真心实意,见状劝慰道,“这位后生,你莫丧气,墨师侄性子冷僻,他既放了话,你再求亦是无望,若无其他选择,不如入我门下吧。”
宋席殊惨淡笑着,眼中尽是落寞,“我不远千里历经千辛万苦投靠上清门,经历两回内门大选,只为作他徒儿,如今他既回绝了我,我这求仙路便少了许多乐趣,未免前辈失望,我直去内门做个普通弟子好了,前辈还是另觅良才罢。”
那名元婴真君闻言,摇头笑道,“你这弟子当真入了执迷,求仙问道,不过为证明己身,师父至多算是个领路人而已,你这般强求,失了道心,入了偏门,徒教人为你一身才华唏嘘,可是为哪般?”
“谢前辈指教,只不过我心已定,既如此,仙途长远,求不求得到真身便随缘吧!”
宋席殊苦守四十年的寄望终是落空,心灰意冷之际连番拒绝了他人好意,只身去了内门,至此,也算离了外山山谷那处伤心地。
第133章:壹叁叁意乱情堪
却说墨云华忍着伤痛一路往止水峰飞去,当年情根被斩一事,他因记忆全消并不知情,只道是因故受了伤,背后留下了一大片可怖丑陋的疤痕,往往趁他心意烦乱情绪波动之时便会发作,疼痛不堪。这两年来,在镇魂香的辅佐下,症状稍有减轻,却不知何故,今日见了那十号擂台后莫名发作,现下后背如同热油烹炸一般,大有皮开肉绽之势。
文浩然因为担心,携了管天韵尾随而来,当年赤松一剑斩向墨云华,已是心力交瘁,内心痛苦不堪,这几年正闭门清修,不问世事,照顾墨云华的责任自然全落在文浩然一人身上。
“云华,你……可是旧伤复发了?我观你面色不大好。”文浩然关心道。
“无妨,只是有些累了,这便回山歇息着,师兄毋须随我同去。”墨云华绷紧了身子,没情没绪的扔下一句话便加快了脚程。
静默一旁的管天韵望见那一抹翩翩离去的孤清背影,暗自叹了口气。这些年,她随在文浩然跟前一路看着那师徒二人的世事变迁,自知师徒二人情分深重,为了珍守这一场师徒情缘皆受了一番肝肠寸断之苦,心生不忍。今日演武场上又见早已忘断前情全然不知的墨云华突然失态,形状凄清,更生哀怜。
她深知墨云华必是情意深重,才会这般失态。那十号擂台,六十年前曾是她与炼缺比试过的擂台,墨云华如今虽是失忆,却触目生情,如他一贯清冷自若,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般错乱不安,眼底露出的惊张与落寞教她这外人看了也心酸不已,遂轻声劝慰道,“师父,我们还是回玉竹峰罢……师叔不过有些烦乱,需要静休,我们去了也只是徒增打扰。”
文浩然心感无奈,黯然应允,遂打道回府。
那厢,墨云华忍着疼痛一路跌跌撞撞来到止水峰,刚一落地,腰间缀着的一块玉环突然摇身一变,化作一名七八岁胖墩墩的男娃子,正是当年炼缺相托养在止水峰上还未醒悟的岷禾。
岷禾一落地,忙拉着墨云华的手追问道,“云华爹爹,你很痛吗?怎全身是汗?”岷禾因了当年托付,一直藏在止水峰,墨云华虽失了忆,却将这孩子视如己出,悄悄养在身边,二人相依为命七年,虽都是浑浑噩噩,感情却日渐浓重,彷如父子般亲近。
墨云华挥上护山阵,温言安抚道,“无妨,只是旧伤复发,你莫担心,跟了这一天,你也累了,自去玩吧。”
岷禾捉住墨云华的衣袖,仰着小脸问道,“云华爹爹当真不需岷禾作陪吗?那岷禾自个儿玩会子了?”
“莫跑远了,以免教人察觉。”墨云华再三嘱咐,这才拖着疲累的身躯自行回了石室。
石室里,镇魂香已灭,残留一线余香,夕阳透过窗棂滑落到室内,杂糅了或深或浅的瑰红和淡金,在这方斗室里剪出一朵朵形色暧昧的窗花,仿佛叙说着昔日那一段旖旎情长。
墨云华倚靠在门旁,欲借这缕魂香平复心绪,无心中瞥见案几上不知几时多出的一只手工精巧的玉罐,端看便知不是凡品,笃定不是出自文浩然手下。
“是何人绕过了护山阵来到洞府了?”他有些惊异,止水峰往日无人往来,却不知是何人如此熟悉此处阵法,竟轻而易举走了进来。
待揭开了玉罐,他敛眸一看,见罐中陈放着满满的桃粉色的蜜脂,还不知所谓何物,一道清新中略带着妖娆的芬芳便从罐中流泻到室内,满室花香,沁人心脾,墨云华不由得心神一振,周身顿觉清泰。
这香味……教他茫然中倍觉熟稔,仿佛多年前早已习惯,他依着嗅觉的记忆细细追索,却始终想不起打哪儿遇见过这清香。
琢磨不定之际,墨云华瞟见案几右侧的白纸上书着几字,那字迹飘逸俊秀,他一眼认出,心急之下,抓起指条,匆匆来到书房。
他如此慌神,只因那白纸上的字迹虽不是出自他熟稔之人之手,他却在这七年里每日见到。原来,自他痊愈之后,便每日翻阅经书,却不想竟在自己收藏的经书上发现了他人校阅的批注,那批注,由浅入深,时而慧黠,时而调皮,时而灵动,时而睿智,常让他倍觉亲切,苦于他记忆全失,想不起是何人所为。
待他翻开了经书对照一番,果然不出所料,竟出自同一人之手。
再细查字条所书内容,分明是特意上止水峰送药的。
“你……到底是何人……怎能轻易入阵?”墨云华攥着纸条喃喃道。
“你……怎会知我背后有伤?”
“经书我从不外借,莫非……你……曾在来过这里?”
“可……如此繁多的批注,难道……你曾在此长住?”
“你……到底是谁?我怎会全无印象?”
诸多疑问缠绕于心头,剪不断理还乱,搅得墨云华心烦意乱,错乱不堪。
他呆立良久,拼尽力量希望从这字迹中寻找到旧日一点模糊的印记,只是这八十年如流水云烟,一去便不复返,任凭他耗尽心力,亦看不见蛛丝马迹。
他倍觉无力,无力中生出无奈,无奈中生出怅然,那陌生的寂寥,凄清,哀伤,愁苦一股脑全挤入他心间,将他平静无波的心头搅得波澜重重。
他踉跄着走出洞府,只想避开了石室求个神魂的清静,无意间望见对面一座无人峰峰头云桃花正盛。
所以自古便有人说说,人的嗅觉记忆最是深刻灵敏。
墨云华见到云桃,乍然想起房中的玉罐,冲入房中拾起玉罐转身来到对面那座灵气全无的峰头。
紫微峰因炼缺被逐之故,如今已沦为一座弃峰。这座山峰原本就被截断了灵脉,不过寄托了炼缺一厢情意,如今人去楼空,已无人问津。
山顶杂草丛生,乱石林立,独剩那一株云桃孤立峰头,遥遥相望,仍旧日复一日热烈盛放,执着的倾诉着主人的满腔情意。
墨云华浑噩中来到树下,清风一扫,云桃花纷纷扬扬飘洒而下,温柔的亲吻着他的眉梢肩头。他随手接住一朵飞红,凑近了嗅嗅,那花芯中藏着的一抹清新中带着妖娆的芬芳不正是玉罐中陈放的清香?
“云桃花?”墨云华倚在树干上失神的望着天,心如刀割,这莫名涌起的情绪教他清心寡欲两百年的内心感到手足无措,“这是怎么了?何故我……”
他端视着那只玉罐,兀自乱语。
“我记忆中此处并无这一株云桃……”
“是你吗?是你种下了这一株云桃树么?我……仍记得这香味,却记不起你了……”
“何以……我一想起这味道,竟如此伤心?”他几不可闻的幽幽念道,心里乱得紧,他原以为自己清修两百多年,早已绝情绝欲,却不想今日连番事故,引得他心意撩乱,心尖上,灵魂里,似乎藏着另外一个自己,叫嚣着要急切的告诉他那一段隐隐埋藏了八十年的几欲死亡的情念,这情念在遇见演武场十号擂台时死灰复燃,突然被撕开毫无章法的在他面前,炸开在他后背,身心如在油锅里煎炸那般疼痛。
这几年,他从不曾想过自己动过情,更不敢相信自己动过情,这莫名的情绪一股脑从他心间轧过时,真真是兵荒马乱。
莫非……师兄闪避含糊的事实与一桩内幕有关?他不敢断言。毕竟,情、欲二字太过背离他自幼修行的道旨,他是有些张惶和不确信的,迟迟不敢相信自己曾在那段苍白的八十年中爱上过一个人。
到底是何人?
何时相逢?
何时生爱?
男人?女人?
是人是妖?
是老是幼?
是美是丑?
是善是恶?
……
若说我……当真……是爱了,为何你……却要不告而别?
诸多问题盘旋在墨云华心头,真真乱如麻。他修行至今,还不知自己面对此事竟心不能静,一面纠缠于往事迷津之中不能自拔,一面不敢置信自己竟步入父亲的后尘,堕于情爱之中,心中之痛,谁又能理解?
而今,这背后的伤痛——莫非是?
他抬手抚着自己的背脊,那一道道如蛆虫般的伤痕,至今仍旧疼痛。
“你……定然知道我因何受伤罢?”他执起玉罐,幽幽问道。
四野寂静,鸦雀无声,怎有人解他心中之谜?凄凉如他,在这云桃树下痴站了好几个时辰,仍无思绪,直到想起岷禾无人看顾,才回去了止水峰。
回到石室,岷禾已趴在石台上酣睡了,梦中不知遇到甚么好玩的事儿,兀自咯咯笑个不停,口水滴答滴答的顺着嘴角淌下来。墨云华心生怜惜,牵起衣袖,轻轻为其拭去嘴角的口水。
当年,墨云华受伤在身,卧床半年,文浩然便贴身照顾了半年,待他能自行料理之后,劝走了文浩然,来到琴房,才得知有个孩子竟变作琴弦,在他的琴房躲藏了半年有余。
那时候,岷禾约莫两岁,才刚开始说话,那段日子吓得不轻,又饿又怕,直到见到墨云华,才敢显露真身,至此,再不肯离身,连夜间睡觉,也要挨着。
墨云华不知自己的洞府为何会藏着个天赋异禀的奶娃子,初见之时,便生出一段怜惜之情,他虽不记得前尘往事,照旧将孩子悄悄养在身边,岷禾乖觉,从不惹事,若遇着文浩然有事登门,他便化作琴弦躲在琴房,过去这么些年,竟无一人发觉。
得闲时,墨云华时常教导岷禾,时长日久,越发觉得岷禾天资灵透,与常人格外的不同,对其更为看重。二人便以父子相称,一路相伴过了七年。
至夜中,墨云华换下了衣裳,将药膏涂抹在后背,便有一股绵淡温柔的劲力从背后直入心脾,温暖着他那散乱的神魂,不多时,他竟偎依着玉罐中的云桃花香沉沉睡去。
七年中,他头一回不借镇魂香,睡了个安适的觉。
次日清晨,待他转醒,伸手一抹,大为惊异,不想昨夜涂抹的药膏如此灵验,一夜之间药到病除,跟随他多年的丑陋的疤痕纷纷隐去,长出了细致白皙的新肉。
墨云华曾熟读《百草大全》,对灵草灵药的药性颇为熟悉,却还是头回知晓云桃竟有医伤的妙用,心道,送药之人见识定在我之上,如今他既不肯露面,说不得有甚不得已的苦衷,既如此,便随缘罢。
那厢,炼缺离了上清门,寻到离苑,便直言此行要去归墟助留云平定兽潮,五道塔之乱既因他而起,他便有责任收拾残局。
离苑本无欲参合此事,只因他心系炼缺安危,不得已,随了炼缺一同前往归墟,二人一路行走,一路救人,沿途立下不少功德。
第134章:壹叁肆孤历红尘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转眼二十年一瞬而过。
却说岷禾,经墨云华悉心教养,他如今已长成一名风姿绰约,举止翩翩的青年。数月前,时机终是圆熟,他紫府大开,召回了自己的那枚须弥芥子,拾回前世传承,因他曾于勾陈的本体雷石中韬光养晦两万年,趁此良机终于重得一身修为。如今他已完全褪去魔性,恢复当初的清灵仙身,亦算是历经轮回之痛后换来了新生。
他于止水峰生活二十八载,与墨云华情分深重,眼下虽是仙凡有别,地位殊异,他却不忍道明实相,说出自己身份,想着还有一番前尘旧事未了,纵有许多不舍,终还是离开了止水峰只身前往南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