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这才安生了。
是了。是了。
就是这道气息。
温柔中见清灵。
乖顺中存亲昵。
与他头上的发簪相谐相配,自成一体。
在这三十年里,几欲令他神智昏茫,生出心魔。
“前辈!还请将魂珠还给晚辈!”陈嫣颇为恼怒,抛出一条锦带,朝墨云华击去。
墨云华沉浸在这熟稔又亲切的气息之中,全然忘了平日做人的礼仪风范,右手一挥,挣断锦带,将陈嫣甩出身外。
陈嫣不及墨云华,重重摔倒在地,厉声道,“这位前辈,你好不自重!晚辈念及你先才有相助之恩,对你心存敬重,不想你却强夺晚辈之物!此物虽不贵重,却是晚辈恩人相赠,还望前辈念及我清静派与贵派相交甚好,将此物归还于我!”
“恩人?”墨云华醒了神,索问道,“你恩人是……谁?”
陈嫣没好气道,“这时间,前辈计较这个作甚?与前辈又有甚么相干?!”
墨云华紧紧攥着魂珠,“在下确是多有冒犯……只因我多年前因故受伤,失了记忆,这三十七年一直困于往事谜云之中不得脱困。先才见陈道友这枚珠子中逸散出来的气息似乎与在下颇有些渊源,这才心急了些……还望陈道友如实相告,替在下解了这心谜。”
墨云华言辞恳切,眼神清正,不像个登徒浪子,陈嫣遂按下心来,道,“前辈手中攥着的珠子乃是晚辈依了玉霄门门中秘法炼制的魂珠,前辈先才闻到的不过是魂珠中逸散出来的魂香,是晚辈那位恩人留下的。”
“魂香?”
陈嫣点点头,“魂香存于三魂七魄之中,这世上之人,每个人的魂香都有不同,我以前乃西域玉霄门门人,玉霄门修合欢术,将魂香匹配之人撮合为一对行双修秘法提升修为。我与我门中师兄本为一对双修伴侣,后来,因我爱上他人,我师兄怨愤不及,打死我相好之人,还要除去我腹中孩儿,生死关头是恩人替我解围将我救出苦海,还行点化之功,我这才有了机缘投奔清静派。魂香是我向恩人求来的,佩挂在身多年,只为替他祈福,还请前辈相还。”
如此说来,墨云华再不好强求,遂还回了魂珠,追问道,“你这位恩人是……”
忆及恩人,陈嫣面上含笑,更温柔了些,“恩人他并不曾向我道明身份,我曾多番打探亦不知其行踪,只借了魂香日日虔心在三清跟前替他祈福。”
“不明身份?”墨云华怅然道,随即摘下发髻上的莲花木簪拿到陈嫣跟前,问道,“陈道友,还请你替我查看一番,你可曾见过你那位恩人……佩戴过这枚发簪?这发簪与你那颗魂珠似乎有些牵连……我带在身边多年,却想不起此簪的主人……”
陈嫣接过发簪细细打量一番,摇头否认,“恕晚辈无力相助,那日形势危急,晚辈不曾分心细察这些小节。”
“那你们……可是在何地相遇?你那位恩人……又去了何处?我也好自己寻访。”
陈嫣想了想,道,“前辈若是想要细查,可去西域羽灵门外门相去三十里地的一处窄小的秘洞探寻,我与恩人当日在那秘洞分手,至于后来之事,晚辈不曾得知。”
“那便谢过。”墨云华拱手言谢,再是无心拖延,随即前往羽灵门。
第136章:壹叁陆莲洞求解
数十载的岁月变迁,又逢西域魔人四处挑衅,墨云华虽是有心寻找,仍旧费了颇大心力找寻数月才寻到了陈嫣提及的秘洞。
那秘洞从外面看来不过一处寻常山洞,逼仄窄小,洞口无光,看似幽长,墨云华拨开了洞口缠绕的枝条,探身入内。
洞内潮湿幽暗,透着几许凉丝丝的山风。墨云华扶着石壁行经小半个时辰,至洞底,便见一道水帘挡住了去路,他探出神识四下寻了片刻,发现洞底嵌着的一块浮石,待浮石启动,便有一块硕大的断龙石从地底浮上来,水帘倏然而止,一切豁然开朗。
墨云华躬身探入,这秘洞广阔高深,石壁上镶嵌着无数月光石,将山洞映得熠熠生辉,仿若仙宫。至内中,亭台楼阁,曲水溪桥一应俱全,锦带花或白或蓝点缀其间。转入回廊之上,凌霄花冰清如雪,散发着幽冷的清香。
墨云华无心观景,顺着石阶往深处去,瞥见回廊的拐角处有一方池塘,塘中生机断尽,徒剩些枯败的莲花枝条,甚是凄迷。
他平生最是钟爱冰莲,乍一见便认出此塘中凋萎的正是冰莲,颇为痛惜,如此联想到止水峰顶自己伺养的那一潭冰莲,脑中骤然炸起一个惊雷,“莫非此地与我那处有些牵连……”
他于止水峰养莲百年,因冰莲最是高洁孤清,极难种养,自他记事起,便为种养冰莲阅遍群书想尽千方百计,如那般,付出诸多心血,冰莲亦只能草草现世,在华夏却已算是一桩奇闻。可他那回大病初愈之后惊觉潭中冰莲竟大变了个模样,不知因何缘故常开不败,峰顶的气候亦变得严寒至极。
他曾跳下潭中寻找原因,这才知晓原来潭中曾被人埋下了数十块如同冰晶一般的极寒之物,借此物阴力供养着冰莲。那等灵物,他此前并不曾见过,亦不知是何人为他费尽心血寻来此物安放在止水峰。
如今,数十载已去,他无意中被人指引着来到这万里之外的秘洞之中,竟在此地发现了一池早已枯败的冰莲,这其中牵扯,难免不教墨云华百转千回。
他正站在池边兀自愣着神,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冲他喝道,“是何人擅闯本座禁地?!”
墨云华收回神思循声望去,就见一黑袍男子从天而降,这男子眉间隐隐缀着一朵清辉,虽面带薄怒,却极是庄严,端看便知修为早已出神入化,远在自己之上。
黑袍男子徐徐走近,眼色极为冷淡,“小小元婴修士,来自何方,怎这般冒失闯入本座禁地扰了本座清静?”
墨云华早先便听陈嫣说过,此地乃羽灵门外山,见面前黑袍男子修为高深莫测,推想定是羽灵门现任掌门。羽灵门素来神秘,不喜与外界交往,墨云华见此人面色微愠,躬身示礼,诚然道,“晚辈墨云华来自东域上清门,受人指点来秘洞寻一段前情往事,偶见塘中冰莲枯败,一时伤怀,故而忘了请示,冒昧擅入前辈禁地,还望见谅。”
“如此说来你也是爱莲之人?倒与我这洞府有些缘分……”谈及池中莲花,黑袍男子面色有些松动,缓声道来,“这洞中主人最是爱莲,将冰莲养在此洞中悉心照料千年,数年前,因我闭关清修一时大意,塘中水玉被人取走,冰莲尽数枯死了。”说到此,不免也有些伤感。
墨云华不欲细问他人往事,见来人并不特意为难与他,转而问道,“晚辈先才失礼,还不曾请教前辈名讳?”
“瑜渊。我生平最不喜拘束,毋须与我这般客套。”黑袍男子连连摆手,他见墨云华虽修为低微,却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心生喜爱,不免又高看了几分,问道,“你有何事与我羽灵门有牵扯,偏偏闯入我秘洞之中?此处奉为我门中禁地,往常轻易无人敢来此地。”
墨云华道,“晚辈因故受伤,失了记忆,并不清楚,不过受人指点,想来此去探查一番,寻些线索了解往日因果。”
“你既忘了,还寻个甚因果,岂不是自寻烦恼?”瑜渊失声笑道,觉得墨云华有趣的紧,又趋身走近了细作一番打量,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朗声问道,“你小子可是离苑什么人?模样倒比我前些年遇见的那小子更周正了些,颇合我眼缘!我还不知堂堂重黎魔尊如今竟酷爱男色!”
“离苑……是何人?还望前辈指点一二。”墨云华疑虑重重。
——止水峰上的那些灵石难道是他相赠?
——那玉罐呢?亦是他么?
墨云华还是头一回听闻离苑这个名字,一时怔愣无解,却又冥冥中觉得不甚合心意,彷如这几十年来心心念念纠缠于心的并不是如今这般,而是另外一个教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所在。
现下这一刻,他的心并不会因为这个陌生的名字而生出半点悸动。那种心动的感觉,他体察过多回,最是熟悉不过了。一路上,在梦中,在幻象里,哪怕只有只言片语,只有一段虚无缥缈的身影,他亦忍不住牵起心中情潮,为之欢喜,为之忧心,如今却不会因为这突兀到来的名字而有丝毫的情动。直觉之间,他似乎刻意将这个名字与自己寻找之人疏离了。冷静如他,这样偏执的取信于自己的直觉,教他禁不住生出气恼,心念道,我这是执迷入心了么?到底是被乱烟迷瘴扰了心境清明?还是事实果真不是如此?
瑜渊见面前男子眼神忽明忽暗,只当是有人为情所困,连连摆手道,“离苑那厮如今正是风流快活,你若不记得便作罢了,免得见了心烦,还是回你的上清门潜心修行去吧!本座观你气度不凡,定有仙缘,情之一事,若不是两情相悦,不过徒添伤悲,忘了好,忘了好啊!”
“前辈好言提醒,自是感激不尽,”墨云华眸中星辉清冷,神情坚定,“只是晚辈这些年困于心中执迷,几欲丧失真性,此番出山,誓要寻个本我真心才能罢休。这十三年,晚辈踏遍东域,北域,寻着些记忆的片段,一路追寻到此,前辈若是知情,还望成全。”
“你这人太过清正了些,忒是无趣!若不受教,我便不多言了!”瑜渊觑了一眼,语气凉凉,“离苑那厮最是滑腻,成天没个正形,本座正处突破关头,哪有这等闲心去关心他的小情小坏?你若要追访他的行踪,还是问别人的好!”
“前辈若不是与那离苑熟悉异常,怎说晚辈与他有些纠葛?”墨云华言之灼灼。
“你这小辈忒是较真了啊!我不过猜测一二随口说说而已,你也莫太过当真了,”瑜渊摊着手道,“我问你,你那发簪是打何处得来?”
“发簪?”墨云华还未领会瑜渊意图,伸了手取下发髻上那根自失忆以来从不离身的莲花簪子细细看了会,再度生出满腔情意,“这发簪晚辈亦不知何时带在身边,至于从何而来,更是一无所知……”
“呵!你倒是忘得干净!倒不能算离苑那浑人负了你了!”瑜渊眼里满是玩味,“我初看你一眼便认出你手中这枚莲花簪乃帝休木所制。帝休木亿万年来一直长在酆都地府由酆都大帝看管,偏偏遇上了离苑那浑人。当年,天尊爱徒一念堕魔,离苑那厮为了让心上人忘却烦忧,竟潜入酆都大闹一场,抢走这株神木移植在自己的重黎殿后山,从此往后,帝休便归了他离苑所有。帝休木万古长存,非阴非阳,天地间就生了一株,你这一枚帝休木制成的花簪,必然是出自重黎殿了。只是离苑那厮虽是个放浪性子,却自视颇高,素来独身一人,自由来去,这等宝物自然不会轻易落入他人手中,你若不是与离苑有些牵扯,那厮怎舍得将这神木折下来替你炼制这么个无用的物件插在头上?”
“离苑?重黎殿?魔尊……”墨云华呐呐道,这些从未在他脑海中闪现过的字眼,再度听瑜渊说起,仍倍觉陌生,心念道,前辈这般确信,何以我却不愿尽信于他?墨云华不由得握紧了那枚莲花簪,感受着帝休木中传来的隐隐的恬淡气息,五味陈杂。
近几年,他隐约触碰到潜藏在心内的那一腔浓浓爱意,自是明白了自己曾经付诸的一番情意,他虽不知自己曾将真心交付于谁,却能从莲花簪,从陈嫣那枚魂香珠中轻易辨别其间隐含的一丝熟悉的气息。于今,听瑜渊提及离苑,纵使他还不能确证离苑不是他所寻之人,却难免不生出疑窦,随即问道,“如前辈所说,晚辈还需亲自应证才能确信,晚辈另有一事相问,前辈可知离苑如今身在何方?”
瑜渊道,“我与他一别二十多年,当年,曾听他说起要随人一道回去归墟,如今具体身在何方,我却不知。”
“那晚辈便亲自前去归墟求证一回。”
瑜渊挥了挥手道,“个人的情结还需自己解开,你既一心求解,我不再多言。”
墨云华心下决意,这便告辞了瑜渊,马不停蹄的朝归墟进发。
第137章:壹叁柒重渡归墟
归墟经留云四十年整顿,如今已恢复初时的清宁,海中妖兽多被训诫点化,渐渐生出了向道真心,与南域一脉已断了牵连。
留云昔年曾于星染座下受教千年,一直心怀感激,化龙受封之后一心想要回复星染治下的归墟风貌,多年来励精图治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他治理归墟有功,受到东华上仙嘉奖,近日被邀前去碧海赴群仙宴。
却说炼缺,这些年,他一心赴在平定妖兽之乱上,与离苑一道随着留云终日征战于归墟,斩杀无数南域恶兽,为平定归墟之乱立下赫赫功劳。他出生前受还元果灵妙之气滋养万年,又承继了腾蛇一族的神族遗血,生得蕙质兰心,聪悟灵透,与仙家颇有渊源。且他早些年于问心池立下道种,近年来又一直在星染跟前受教,修习的乃是真灵道法真经,与那寻常修士不可同日而语,修行已去千里,臻入圆融之境,如今只差一点灵机便可顿悟金身,踏入仙门。
留云顾念他四世轮回不易,如今已能展望仙缘,借这群仙宴之机邀他同行碧海,若幸得扶桑仙君点拨,成就这一丝灵机便可突破关窍,羽化成仙。
炼缺自立事以来苦修一百多年,其间历经波折,向道之心却从未改变。如今归墟已然平定,南域剿兽之事还需计议,不敢冒进,这时间突遇这等大好仙缘,与离苑商计一番后,且由离苑先去南域探听些虚实再作权衡,这便随了留云前往碧海。
这厢,墨云华自西域披荆斩棘,一路杀伐终到了望海岛。望海岛因临靠北域大陆,来往方便,早年曾作为道门子弟出海游历的中转站。如今华夏道门皆一心应付妖兽袭击,自顾不暇,此地倒成了众多平民逃难的渡口。这些凡间百姓手无寸铁毫无修为,自归墟动乱之后便四处逃窜饱经风霜,日子一年不如一年。近几年,东域,北域四面楚歌濒临溃败,日子愈加难捱,好在有人听闻归墟海来了位乐善好施的龙神,不仅恢复归墟清平,还为受难百姓提供庇护,众人纷纷舍弃了家园长途跋涉,投奔到此地避难。海岛因此又恢复了往日生机,只是往来再无修士。
墨云华一路奔赴来到岸口,见街头百姓皆面黄肌瘦,穷困潦倒,长叹一口气——此番数十年的祸乱,皆因门派中人一时兴起贪念,让那妖道有了可乘之机,才酿出这等祸害,所以说一切灾祸皆是人为。此番红尘中来去,亲历人世百态,他愈发坚信持身守正才是治道之基,须得虚怀若谷,以无我之心存纳无量道法,才能得本真,境不乱。
他独身一人游荡在街头,四处寻觅,期冀着能寻到些旧日足迹。这望海岛街头有一间无名客栈,长久无人打理,如今已是破败不堪,墨云华驻足客栈门前,想着昔年繁华,久久不肯挪身。
在这店门口,他模糊中记起某年曾与一人在此借宿过一晚,怔忡时,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断断续续从他耳畔经过,心中渐起苍凉,隐隐觉出胸口一片咸湿的温暖,带着无处蔓延的心伤一股脑挤进他的喉头,教他口舌发涩,那曾经的欲语还休,还有那千万般压抑着的心痛怜惜,连带着滚落心头,鼓噪着欲脱口而出。
他挣扎着几欲出声,却笨拙得使唤不动舌头,兀自较着劲,一狠心竟咬破了唇舌,弄得满嘴咸腥,这滋味,真真是又苦又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