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真感觉对方的嘴唇轻轻擦过自己的脸颊,温热的气息还停留在耳畔。
这个亲密的接触来的太突然,两人一时间都忘了退开,静静地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仿佛时间空间一切都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霍真才反应过来,一蹦三尺远,揉着滚烫的脸颊道:“你你你,你说什么?”
卫痕默默望着他,半晌开口道:“我没说话。”
霍真就地坐下,心里七上八下地,尴尬地就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不过看卫痕一脸坦然的样子,心里不由感叹:以前没看出他脸皮那么厚啊!
“你饿吗?”卫痕在他面前坐下,问道。
“你要干吗?”霍真把屁股往后挪了挪。
卫痕轻叹口气,“我是想说,如果你饿了,我带你去吃饭。”
霍真看了看天色,果真已经全黑了。弯弯的月牙高挂天际,山坡上隐约可见村里各家点燃的篝火和烛光。上灵村地处偏远,离世而居,所以没有通电,村民们都按照最古老的法则生活着,代代相传。
晚饭是在达荣家里吃的,山猫似乎很喜欢霍真,不停地帮他夹菜盛饭,虽然只是粗茶淡饭,但霍真却吃的相当满足。
吃晚饭,两人沿着蜿蜒的山路,散步回家。夜间的空气干净清冽,透着草木的气息,大山里的星空是世间少有的瑰宝,每一颗星星都闪耀着冷凝的光芒,美得让人窒息。
霍真想起他们在白石村的情景,问道:“你说白石村的星空和这里的比,哪个更漂亮?”
“如果心中平静无忧,看什么都是美景。”
霍真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又问:“那你以后会回苏州,还是一直在这里住下去?”
卫痕沉默了片刻,道:“做完我该做的,就回到我该回的地方去。”
霍真想问,什么是你该做的,哪里又是你该回的?但是话到嘴边,还是没有问出口,因为他知道以卫痕的性格,只要是他不愿说的,不管你怎么问,他都不会说。
“你什么都不说也没关系。”霍真冲他灿烂地一笑,道:“反正我只要跟着你,自然就会知道。”
“也许会很危险。”
“我不怕。”
“也许会死。”卫痕停下脚步,正色道。
霍真正视着他,“你不会让我死的,对吗?”
卫痕望着他的双眼,深沉的眼神让人猜不透,看不清。久久地,说出一个字:“对。”
霍真开怀笑了,不知为何,他就是知道卫痕一定会这么回答。
这段路并不长,很快便回到了卫家的小木楼。但是……睡觉成了一个问题。
卫痕的家中只有一个并不宽敞的地铺。
“我们……怎么睡?”霍真挠头问道。
“你睡地上。”卫痕道。
“那你呢?”
“我睡外面。”卫痕径直往屋外走去。
霍真看见吊脚楼外的两棵树间扎了一个吊床,卫痕轻松地翻上去,双手枕在脑后,一派惬意悠闲。
那吊床真不错,明晚可以交换试试!霍真想着,躺在地铺上,随手扯过毯子盖在身上。
虽然一路旅途奔波,但似乎仍然无法入睡。
霍真抱着毯子,向卫痕的方向望去,正对上一双深邃的眼睛。
“你看什么?”霍真瞪眼道。
“没什么。”卫痕淡淡回道,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闭嘴,睡觉!”霍真将毯子蒙住头,做缩头乌龟状。
宁静的大山苗寨里,隐隐传来哪家苗家姑娘的低吟浅唱:青酒香,江水甜,苗家阿妹在水边,芦笙吹啊飘天外,侗家阿哥笑开颜……
仿佛,更难入眠了……
24.
宁静的夜晚,繁星点点,一列K字头的快速列车呼啸着飞驰在辽阔的平原上。
这是一列普通客车,起点是苏州,终点是长沙,列车中间有两节车厢被人包了下来。
一节车厢坐满了身穿迷彩服的男子,每个人都笔挺地坐着,如枪杆一般,目视前方不发一言,纪律森严。
另一节车厢的玻璃门前,站了四个穿迷彩服的男子,手持AK47步枪,分成两列而立。
车厢里,只有两个人,面对面而坐。
曾希坐得很端正,在看一本厚厚的盲文书,当然他的看,是用十指而不是眼睛。他难得没有穿海青,而是穿了一套漂亮的黑色西装,从精致的细节和做工,可以看出是手工定制,价格不菲。小黑安静地趴在他的脚底下,两只前爪搁在脑袋下面,睡得正香。
白狼斜倚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冷冷看着他,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被一副冰冷的手铐锁住。由于这次远行,曾家从一个星期前就停止给他注射针剂了,他的体力在逐渐恢复中,虽然还未完全复原,但已经恢复了七八成。
曾希“啪”一声合上书,对他道:“你看我做什么?”
“我想喝水。”白狼瞟了眼桌上的水杯,懒懒地道。
曾希将水杯推到他的面前,哪知他举起手铐晃了晃,“你不会想让我自己喝吧?”
曾希冷下脸来,不甘愿地拿起水杯送到他唇前,白狼就着他的手喝完水,满足地舔舔唇,“你要是把我的手铐解了,也就不用那么费事了。”
“把你手铐解了?”曾希冷笑:“恐怕会更费事。我从顾爷那里听说过不少白狼先生的生平事迹,这副手铐是我专门为你订购的,在美国只有重度危险的囚犯才有资格享用,任何工具都不可能撬开它!”
“你既然这么防着我,为什么不一枪毙了我?”
“留着你自然有用。”曾希道:“你可以把嘴封得死死的,也可以不承认你与霍家的关系,不过,霍哥哥是不是会和你一样嘴硬呢?”
“你想带我去见霍真?”
“不止霍哥哥,还有很多老朋友呢!”
“哦?”白狼饶有兴味地道:“这车是往西南方向开的,不会是去云南吧?”
“云南是你和顾爷的老巢,你认为我会送虎归山吗?”曾希重新翻开书,慢慢用手摩挲着阅读。
白狼看他熟练地辨识着盲文,便问:“你是怎么练成的?”
“练成什么?”曾希头也不抬地问。
“条件反射。要装盲人不难,任何一个人只要稍经训练就能模仿。但是条件反射是人体的自然反应,意志再坚强的人也无法克制。”
条件反射是在长期的个体生活中,神经中枢对一定条件形成的自然生理反馈。而在曾希身上却常常可以看见一个盲人的条件反射,这理应是不管怎么努力都无法模仿的。
“当你独自在黑暗中生活一整年就会明白了。在一个狭小的黑暗的密室中,没有白天,没有黑夜,没有人和你说话,只有你一人。每天惶恐不安地猜测他们会送进来什么,也许是一条恶狗,也许是一个暴徒,你的手里只有一把枪,要活命,就要学会在黑暗击毙敌人。”曾希淡然地道:“那年我才七岁,刚动完虹膜手术,让我的眼睛看上去没有神采。七岁的孩子在体力上根本不可能对抗敌人,除非找到敌人所不具备的优势。而我找到了,那就是我比他们更熟悉黑暗,更懂得如何利用黑暗。”
白狼沉默了,他没想到曾希会对他吐露实情,也没想到他的童年竟是如此度过的。他知道五个守剑家族都有自己的一套方式训练培养当家人,但曾家的残酷却远超他的想象。
车厢内陷入沉寂,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这时,一个列车员走了进来,守在门口的迷彩服男子立刻不着痕迹地将枪转到身后。
列车员是个年轻的女孩,虽然上头和她交待过这两个车厢的特别情况,但真亲眼见到这种阵仗,还是心里打颤。她惴惴不安地来到曾希面前,“请,请出示车票。”
曾希温和地微笑,拿出夹在书中当做书签用的两张车票。
列车员草草看了一眼,正要离开时,眼前竟然一黑,只听外面隆隆作响,原来列车已进入一个山洞隧道。
忽然,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年轻的女孩失了平衡跌倒下去,幸好被白狼挡了一下,摔在他的身上。
这段隧道并不长,大约十秒之后,列车就出了山洞,又恢复了光亮。
女孩窘迫地从白狼身上爬起来,头发微乱,双颊又红又烫,忙说了句对不起,飞奔出去。
“艳福不浅啊!”曾希冷冷讥笑道。
白狼倒是很坦然,扬起唇角朝他淡淡一笑。不知何时,左手中指和食指间,多了一根细小的黑色发夹。
25.
霍真在一阵清脆的鸟语声中醒来,金色的阳光大把洒落在吊脚楼的木地板上,穿堂而过的微风带来清晨山林特有的清新气息。对城市的人来说,这样的阳光和空气过于奢侈了。
卫痕坐在火炕边,悠闲地抽烟,望着远处的山色发呆。火炕上架着的锅里“咕嘟咕嘟”煮着什么东西。
霍真坐起来,伸了个懒腰,“你在弄什么?”
卫痕拿了牙刷杯子毛巾给他,“这里没有自来水,屋后有井,你只能将就一下。洗好了回来吃面。”
霍真在美得像画一样的青山绿水间刷完牙,洗完脸,踢踏着卫痕的草编拖鞋回来,见他已经盛好了两碗面,摆好了筷子。
湖南人食辣,湘西菜也是以辣为主,但卫痕好像不喜辣,面是清汤面,连一片红色都看不见。
“怎么不放辣?”霍真问道。酸辣粉什么的多好吃啊!想想就流口水!
“没有辣椒。”卫痕看都不看他,自顾自地吃面。
霍真这才意识到这老卫家还真是要啥没啥!这日子怎么过?别的不说,柴米油盐酱醋茶总是需要的。不过这里深山老林的,恐怕也没有沃尔玛家乐福吧!
“哪里有商店?小卖店?杂货摊也行啊!”霍真问。
卫痕放下碗,抬头看他,“你想干什么?”
“买东西啊!”霍真扳着手指头道:“吃的、用的、穿的……”
“没这必要。”卫痕淡定地回道。
“我可不想每顿都吃清汤面条。”霍真小声嘀咕。
卫痕注视他片刻,问:“你打算住多久?”
霍真眯起眼,“你想赶我走?”
“这里穷乡僻壤,你住不惯的。玩几天就回苏州吧。”
“谁说我住不惯?我就喜欢天然环保,无污染无添加!”霍真大声说完,一口气将面吃了个精光,然后把见底的空碗往卫痕面前重重一放,赌气似地瞪着他。
卫痕摇摇头,继续低头吃面,不再理他。
早餐后,山猫跑来看他们,怀里抱着一只干瘦的黄毛小狗。他站在吊脚楼下,兴高采烈地朝霍真挥手:“阿哥,霍阿哥,有货郎来了!你们不去看看吗?”
“什么是货郎?”霍真趴在栏杆上问。
山猫仰头看着他,回道:“货郎就是卖货的人啊!他时常会来,有时一月一次,有时两三月才一次。”
卫痕走过来,向他解释了一番,他这才明白。
跛子山在古时属于化外生苗之地,古书中称“生苗所居之险,騥崖猿壁,非人迹所能到”,可见一斑。就算到了现代,知道跛子山的人仍是凤毛麟角,甚至地图上都查不到这样一个地方。不过即使地处边荒,现代文明的触角,还是慢慢渗透进了这个村子。村民们吃的、用的大多是自给自足,但像牙膏牙刷、锅碗瓢盆之类的已经多数依靠外界了。
从上灵村去最近的有杂货店的村子都要走三天三夜山路,所以货郎就成了他们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途径。每次他都会带一些生活用品和山外时兴的小玩意儿来,卖给村民。村里人也可以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告诉他,托他下回带来。
霍真一听,欣喜不已,自己刚想买东西,就有货郎送上门了!他朝山猫叫道:“货郎在哪儿?带我瞧瞧去!”
“就在村口!”山猫比划道。
霍真蹦跳着跑下楼,和山猫一前一后往村口跑去。
卫痕还来不及说什么,两人就不见了影子。
村口果然热闹得很,已经围了十多个人!
一个带着宽檐草帽的中年男人蹲在路边抽烟袋,路中央摆了两个大箩筐,里面有瓶瓶罐罐的食品调料,也有五颜六色的花布衣服,还有小孩的橡皮玩具、袋装零食,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小型超市了!
村民们围在箩筐边挑选商品,唧唧喳喳说着听不懂的苗话。几个漂亮的苗家姑娘嬉笑着,拣了花裙子互相往对方身上比划。
霍真好不容易挤进去,挑了些生活用品出来,这场景就像超市大减价时大婶们抢便宜货一样。
“多少钱?”霍真走到货郎面前,掏出钱包准备拿钱,虽然他只剩下几张毛爷爷了,但这地方物价便宜,应该花不了什么钱吧!
哪知货郎放下了烟杆,蹲在地上奇怪地抬头看他。一旁的村民也用看怪物似地的眼神看着他,让他心里慎得慌。
山猫轻轻拉扯他的袖子,小声道:“霍阿哥,这里不是用钱的!”
“不用钱,那用什么?”
“是用东西换的!”山猫道。
霍真望了一圈四周,果然那些村民或拿着、或背着一包包、一筐筐的都是什么竹笋、野鸡、穿山甲这些山珍野味,甚至还有兽皮。
霍真正觉得尴尬的时候,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向他走来。
“卫痕!”霍真像见到救星一样跑上前,“咱家有啥可以换的吗?”
卫痕瞥他一眼,“你说呢?”
霍真一脸失望,不甘愿地把手中的东西放回货筐里。
卫痕轻叹口气,将手腕上的表摘下来,抛给货郎。
货郎对着表哈口气,放耳边听了一下,咧嘴嘿嘿笑起来,对霍真说了一句苗话。
“他说什么?”霍真问。
山猫翻译道:“他让你随便拿!”
26.
傍晚的时候,霍真光着脚,坐在吊脚楼的栏杆上,看一只蜘蛛在屋顶悠然自得地织网。
卫痕在准备晚饭,食材有山猫从家里拿来的蔬菜、鸡蛋和腊肉,还有早上买的面粉和辣椒。想起早上的事情,霍真就来气。
早上见卫痕把手表给货郎,心想应该是什么不值钱的便宜货吧。哪知回来一问,卫痕竟然不以为然地说是曾希给他的。
那块表霍真见过,积家的陀飞轮腕表,国内少说也要七八万!当时他还感叹曾家出手真大方啊!可今天竟被拿去换了两袋面粉、一瓶酱油、一罐辣椒酱和方便面若干包!
霍真欲哭无泪,想死的心都有了,拉着卫痕就要去追那个货郎。谁知卫痕一脸平静地表示,也不是追不上,不过要翻过五个山头,两条河流。一听说要翻山越岭,霍真只得作罢,他可不想再遇见山上那些“走尸”兄弟!但心里仍是一百个不情愿,默默流泪,大骂卫痕“你个杀千刀的败家货!”
山猫抱着他那条正在褪毛的小黄狗满屋子跑,见霍真不理他,便坐到他身边来。
“霍阿哥为什么不说话?”
“心情不好!”
“为什么心情不好?”
霍真瞪了一眼卫痕,后者正若无其事地在烙饼,“唉,你们家都没啥经济头脑,不会理解我的郁闷……”
山猫听不懂什么叫“经济头脑”,将自己的宝贝小黄狗举到霍真面前,兴高采烈地说:“霍阿哥,这是我家大黄!”
“它叫小黄还差不多!”霍真大笑。大黄因为生病,身上的毛秃成一块一块的,像斑点一样。听说这只狗本是村里其他人家的,一出生就带着病,吃奶时被它的兄弟欺负,根本吃不上一口奶,差点就饿死了。山猫见它可怜,就问人讨了来自己养,每天去山上摘草药给它擦身子,现在已经健康多了,至少能跑能跳。不过山猫还是不放心,不管去哪儿都抱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