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天空时不时听得一两声鸿鹄鸣叫,高远悠长。五花大绑成麻花形在庄墨手腕上留下印记。云彩在天空中颤悠悠,淡薄如棉絮一般摸不清看不透。绿得苔藓,红得树叶,芭蕉桐,蟋蟀语。
这一日庄墨倚在窗口看着外面景色,小眉头皱着一语不发。江堂主的信发出去已经一整天还带个拐弯,秦楚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庄墨不自觉的一大早就拧巴着一张小脸儿。双手抱在膝盖前面,从早上开始就一语不发,也不管捆着手腕的麻绳勒的骨节发白。
江堂主在他面前转悠来忽悠去,看得人眼晕。啪啪啪啪极有节奏的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响个不停,尔后庄墨抬起头看看那人在房间走得正着急冒火,说了句特有见地的话:“江堂主,您问秦楚要的究竟是什么?您看我值不值那个价啊?”
信发出去这么久都没个消息回来,庄墨又把脑袋埋下去,心想这是秦楚又犯什么坏呢。
亮光在眼前一晃,庄墨眼镜猛地迷成一条缝,就见自己面前横着一把剑,持剑之人正式江堂主,其面色难看,气息不慎均匀,听罢略略瞥他一眼,半晌不作声。络腮胡子轻颤。
庄墨倚坐在客房的地上,背靠床塌。双手双脚仍然被绑得严严实实。房内守卫人手只增不减,人人腰间都佩一把铁器。岂今已至八月初十,庄墨被掳的第三日。钩瓣菊似开未开,瞧瞧的等待月圆之日。
寒光在眼前一划,庄墨不自觉眯起眼睛。只见江堂主握着一把质地上乘的短刀架在自己肩上,道:“我们需要借墨公子之手给秦主在写一封信,希望墨公子配合。”
庄墨听完,眯着的眼睛就没再睁开,双眼一弯,形如钩月、钩月深处有了些许夹杂鄙夷的笑意。然后下个瞬间就把所有表情都收回去,只缓缓道:“江堂主,这个方法是下策啊。”
江堂主的刀忽然就不动了。
于是乎庄墨慢调司理讲起:“三天功夫连寄两封信,像秦楚这样精透的人又怎么会看不出端倪?此番他肯定认为您已经心烦气躁。您若是信我,我可是给您出个主意。”
三两句话,一屋人全愣了。
江堂主反应最快:“我凭什么信你?”
庄墨吸吸鼻子垂下眼帘别过头,道:“就凭秦楚始乱终弃这一点,您就该信我……”说完扬起头,一双眼睛泪汪汪、汪汪泪的。
江堂主疑似抖一抖面皮,也不知庄墨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庄墨但凡遇事徒的就是有趣,这边好容易能给秦楚找个麻烦,怎能不有趣?对面的江堂主犹豫片刻后说:“……好,你讲。”
庄墨坏心眼儿一犯就是一发不可收拾,这边要给秦楚找麻烦,另一边也不想让江堂主好过。趁着眼泪汪汪的劲儿还没过去,他再吸吸鼻子道:“江堂主,你可不可以把我脚上的麻绳松开一会儿,好疼……”边说边两条腿一齐动了动,露出白白的脚腕子上磨出的几道血红印子来。
有心软的就意图上前来给庄墨解开脚上的麻绳,庄墨就吸着鼻子继续眼泪汪汪的看着那人,把邱繁那套两面三刀学了个十成十,临了还得咬着下唇细若小溪流似的说一句:“多谢这位大哥。”说完就见那人感动的,同样眼泪汪汪的。
唯有江堂主一言不发,胡子和脸皮拧成一团,冷眼看着好心人给庄墨解开绳索,随后道:“墨公子,你现在可以讲了。”
庄墨的双腿复得自由,脸上苦大仇深的表情一扫而空,正忘情的看着自己的脚脖子心中哀叹。然后又道:“江堂主财大气粗,肯定不会吝啬一瓶创药。能不能……给我涂一些呢?好疼呢!”
江堂主挥挥手,让人给他去取药。庄墨折腾完这个又折腾那个,看着闲蹲在门口搂着把剑的人,扁扁嘴道:“那位大哥,我想喝水……”
话刚说到一半,庄墨蓦一抬头瞧见江堂主略染怒意的老脸。舌尖打个扁,说道:“江堂主,我这就给您说。您只要拖着,一点消息都不放出去,不出三天,连秦楚这样的人都得急躁。”
江堂主听完瞳孔猛得缩了缩,短刀回鞘。起身朝手下吩咐,“今天晚上加紧人手,护好墨公子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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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私语时分,庄墨蜷在床上打迷糊,面朝外背靠墙。被麻绳捆在一起的两只手贴着墙被在后面,时不时的蹭一蹭。夜色流水,月亮一天复比一天明媚动人。入了秋还不给被子盖,庄墨吸吸鼻子还在蜷着。身上凉凉的,心想这时候能坐在屋顶上喝一壶温过的小酒,再找个闲人陪自己看月亮,多好的事啊。
看守庄墨的人每个时辰一换,每次都有三、四个人同来。
此时刚过二更,客栈里的小二正在打更。房间门轻轻推开,门里的人对门外的人交待两句随后打着哈欠出去了。蜷在床上的庄墨双眼裂来一条缝,正看见前一拨人刚走,新来的那拨人正在转身关门。月亮恰好有一瞬间照在脸上,凉如水的白光罩住视线,身后背着的双手挣开。双手刚一自由,庄墨“腾”的一下从床上蹦起来,手上被撕开一个小口的药粉对准那三人的鼻息之处一通狂撒。打更声音熄灭之时,三人正好倒地。
见到三人倒地,庄墨探过三人鼻息无恙之后才开始活络活络被绑了好几日的腕子,一边揉一边吸凉气。麻绳就被扔在庄墨刚才蜷躺的床塌上。为了弄开这个绳子,他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
活络过手腕子,庄墨上前两步蹲在倒地的那三人身侧,双手探如别人怀中意图搜罗一些值钱物事。恰巧在其中一人身上搜出那日自己被迫按手印的信件草稿,上面明明白白写着答谢的内容一二三。庄墨顿时双眼弯弯,借着点微弱的月光展开信纸。上面写的第一条,要遁月钩。第二条,要无条件通江浙一带商线。第三条,要一百把上好的玄铁剑。
看完之后庄墨把那张纸完好无损的放回那人怀里。一边回味意信上内容,一边想象着秦楚收到信时的表情,乐不可支。看着手腕上的痕迹。月色照在腕子上的红印,在冷光中自有自的暖意,庄墨撩起长襟坐在圆木勾脚凳上翘起二郎腿,拿起桌上扣着的杯子给自己倒一杯冷茶,细细的在嘴里咂摸滋味。只觉得从舌根到嗓子眼都是苦的,最后一哂,眼珠儿一转,倒打定主意不走了。随后喃喃道:“秦楚,这回就让你救我一次,我倒要看看你会不会救……”
正乐不可支着,忽然木门大开,冷风倏倏的往房间里灌,庄墨不禁打了个寒颤,月光被云彩遮住。留下来斑斑驳驳的暗影。房门口正立着一行人,约有十人样子,为首那人赫然就是江堂主。他立在门前,居高看着庄墨,说道:“墨公子果然不是常人,不费吹灰之力放倒我三名高手。心思之缜密让江某佩服!”
庄墨打个哈哈:“江堂主说笑。庄墨的本事庄墨自己最清楚,不敢当、不敢当。”说罢就欲站起身退到圆桌后,还没有动作便被江堂主身后高手以闪电速度一左一右制住,心中暗叫不好。这时江堂主手下已经伸手向庄墨怀中翻去,庄墨双手皆不得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把怀里所有的药包都翻腾到地上。纸包被弹开,白色的迷粉洒了一地。心窝直疼。头一次怀中无物,饶是冷风横灌,庄墨还是汗涔涔的。这下他不能说不紧张了,身险囫囵却无自保之力。这回倒是真的弄巧成拙了。
那人的手忽然不动了,从庄墨怀中拿出一枚玉佩。玉佩乘色晶莹,翠色如水般在玉里头流动。单单看上去就知道价值连城,正是庄墨从秦楚那里讨来的玉佩。
江堂主一把夺过玉佩,对着月光看了又看,冷笑道:“墨公子,秦主连这玩意儿都能给你,要是让他再听见始乱终弃四个字可就不好了。给我押走。”
还没等庄墨有所反驳,庄墨就被架着抬走了。
于是乎经过今天晚上这么一折腾,庄墨的待遇较之以往天差地别。庄墨左看看右看看张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不外乎有他,正是被点了哑穴。手腕脚腕上的麻绳全数换为粗铁链子,一动就能叮咣乱想的那种。铁链子的一端拴在马车上,庄墨吃不离马车喝不离马车,连睡觉都得在马车上。弄得一干守卫的人看见他就翻白眼,意思是你没事撒什么慌,搞得我们也要睡马车。每次庄墨耷拉着脸说我内急的时候,江堂主必会找四个人跟着他一同去茅房。
庄墨在马车上晃着铁链,刺耳的响声吵得人心惊。江堂主一撩车帘眯起眼睛道:“墨公子,你最好安静一些。”庄墨一脸你奈我何。江堂主抽出短刀递与车内属下,道:“他再出一个声响,你就划他一刀。留着性命就可以。”庄墨猛吸几口凉气,终于不再晃荡铁链子。此后一路乖巧,少受皮肉之苦。连伙食亦是大不如前,唯剩清粥小菜。
当日晚,月亮离整圆又近了一分,客栈里飘出阵阵槐花酿酒的香气。云彩飘得老高,与星星一同眨着眼睛。苍穹夜色,庄墨的手腕生疼。如今自己是任人宰割的鱼肉,夜风吹着吹着,他就凄凉了。心想要求当时直接一包药拍在那帮人脸上多痛快,何必来遭受这等皮肉之苦。夜宿客栈时分,庄墨手上脚上的铁链自马车上除下,改栓在客房内的一个木头做的架子上。整个人呈十字形,双脚被捆在一块,双手打开左右各成一线,用铁链子绑在木架上。
看得出来架子是新做的,上面还粘着不少木头碴儿,直接导致的就是庄墨略微一动就能在胳膊上腿上后背上各划拉出几个小伤口,不可畏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酷刑加身偏偏还喊不出声音,只能干吸凉气。
江堂主就睡在这间客房内,与庄墨被绑的十字架呈遥遥相望之势。屋内除他之外并无任何守卫,庄墨每每想打磕睡之时都会因为身体微动而划拉出不少细小伤口,疼得他嘶嘶的吸气。正当此时,江堂主手下在门外禀告:“报堂主,属下已经取得秦主的包袱。”
江堂主睡眠极浅,那人话一出口就已经立起身子,整理过衣衫后,说道:“拿进来。”
庄墨眼尖,挑了挑眉毛叹这人好本事,竟真的把秦楚的包袱给偷了过来。
江堂主匆匆摒退那人,也不避讳庄墨就打开秦楚的包袱。庄墨略略转过头去看得仔细,秦楚的包袱中只有几身衣物,除却这些也只有一本青蓝色线装古籍,古籍封面上小篆四个小字:少林拳法。
庄墨眼珠儿一转,心道这莫不是少林寺丢的第二样东西?
江堂主随手翻过几页就把书扔到一旁。庄墨顺着古籍落地的方向目不转睛。秋风入室,飘零落叶翻书页。庄墨的目光触及那些被风吹起的书页时,霎时间满脸通红。被噎在当口。脑中浮起少林寺明镜方丈头顶九个戒疤,腕间带着一串佛珠十八颗,双手合十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想过之后庄墨立马对着口型无声的骂道:怪不得他只敢说丢了一样东西,老秃驴……
屋外晓雨残荷,寥寥孤星独立,蝶影兰烬。斜风一通猛刮,把书脊掀翻在地。青蓝色书皮被风扯开,露出暗藏玄机。“少林拳法”的书皮下面,正正当当的写着三个行书大字:
欢喜佛。
第十六章:左三右七
庄墨盯着那本掉了皮的古籍左看右看,先是面红耳赤,随便就开始乱动。这一动不要紧,不少木头碴子又开始在身后划拉,彻底把庄墨的心猿意马给搅合了。
这点小动静引来江堂主住意,他两眼微红,一只手猛得掐在庄墨的脖子上,庄墨受力后背直靠在木架上,铁链子勒得紧,他轻轻呜咽一声,喘着气抬头看那江堂主。
江堂主两根手指掐住庄墨咽喉,迫得庄墨把这声呜咽生吞了下去,粗眉怒横道:“庄墨,先前前江某已经给足你面子,现今你还有个机会,告诉我秦楚把遁月钩藏在哪里了,否则不能怪江某不懂礼数。”
庄墨只有看着他眨眨眼睛,意思是我被点着哑穴呢。
江堂主啪啪两下解开他的穴道。穴道初解庄墨一阵猛咳,誓要把这个酷刑所受之苦都给咳出来。咳完之后,他抿抿嘴仍挂出微笑,撇撇嘴角:“江堂主,据我所知,遁月钩的确不在秦楚的手上。”
两指嵌在庄墨的咽喉上,力道一点点加紧,直到再加一分力就会置人于死地之时才停在当下,看着庄墨的小脸开始由白转红,紧道:“你要想好再说,一旦说出口就没有反悔的机会。”
庄墨继续眨眨眼睛,脸憋到刹白都不肯喊疼,从骨子里就透着这么一股子掘劲儿。嘴角还弯如钩,眼睛里却没有笑意,“庄墨所说字句属实,但凭江堂主信或不信了。”
江堂主听后冷笑,手指松开庄墨的脖子,又道:“秦楚这几日收到信迟迟不问不闻你的消息,这等忘义之徒哪里值得你对他忠心至此?”
背后扎进去的那点小木碴又疼又痒,偏偏庄墨动动不得挠挠不得,自己还得较着劲儿不能喊疼,庄墨一别脑袋,“江堂主,秦楚可不是我的主子,哪来的忠心一说。”从头到尾,也只有那句话最让庄墨生气。
江堂主见两人三言两语就已经谈崩,气得胡子直往上飘。一拂袖子夺门而出,留下庄墨和那本少林拳法大眼瞪小眼。庄墨晃了晃捆在胳膊上的铁链子,心道这次回去后背还不得掉一层皮。随他后咬咬嘴唇,耷拉下脑袋:秦楚,你可一定得救我……
月朦胧鸟朦胧时节,庄墨的后背开始麻木,从后脑勺一路麻木到后脚跟。刚开始一抽一抽的疼,后来演变为一片冰凉,麻木随之而来。于是乎他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仰着头靠在木桩桩上面,以铁链作为支撑,迷迷糊糊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正在庄墨终于以为这一天就要这么过去了的时候,客房大门又被风风火火的踹开。江堂主身后跟着不少下属,有人端着火盆,有人拿着盛着盐水的小铜盆,有人举着小羊皮鞭子。庄墨歪着脑袋,波光洌滟。然后笑出声,轻语道:“江堂主,我说得实话。就是你给我上刑,那也照样是实话。”
没人理他。
“江堂主,我这人历来受不得苦,要是这顿鞭子挨下来弄得半死不活倒还好,就怕一个支持不住登了仙,你不就没办法和秦楚交代了么?”
还是没人理他。
“我这也是为了你着想,你想对付的是秦楚,为难我一个人质也没有好处不是?”
江堂主只痛痛快快说了一个字:“打。”
打手在盐水里蘸了蘸小羊皮鞭子。庄墨合上眼皮,只听得特别轻脆的一声响,小皮鞭子已经招呼到身上了。事后庄墨说,鞭子是种好东西,尤以小羊皮鞭为最,啧啧,杀人于不见血,面上完好无损实际上早就经脉破损内伤连连,啧啧……报仇就应该用它。秦楚,你说我怎么用它最好?
庄墨数鞭子的方法和寻常人颇有不同,他是数盐水哗啦哗啦溅起水花儿的声音。打手每打他一鞭就得蘸一下盐水,庄墨便是靠这个来数。
整个过程庄墨别说喊疼,连哼都没哼一下。他心里数得最明白,整整十八鞭,数得他咬牙切齿的。
然后月又明了,星又稀了,江堂主再此带着他那帮属下夺门而去。少闻虫鸣声,哗哗的全是落叶扫地的声音。风是凉凉的,这样的季节这样的时分最该舒爽,可是几缕汗滴从庄墨的鬓角一直划落到下巴磕,然后再下巴上汇成一大滴,“啪”的一声砸在冰冷的石砖地上。溅出声响。庄墨深吸几口气,垂着脑袋发出几声极轻的呜咽。
风铃在屋檐上轻唱,叮咚叮咚最是悦耳动人。风推着云彩,彩云追月。遮得世间半明半昧,石地砖上反出月亮的光芒,庄墨觉得有光亮反到自己脸上,随即面上出现冰凉之意。这时候要不是庄墨的双手都被铁链子捆着,他指定拍着伤痕累累的胸脯说,道爷爷十几年没哭过,你们别乱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