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生水——上水无涟
上水无涟  发于:2015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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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墨确实没哭,凉得不是眼泪而是手指。他缓缓抬起头,正看见桃花坞中的花瓣纷纷如雨,月色照双人,手指冰凉覆在脸上。庄墨长出一口气,掏心窝子的说:“秦楚,你可算来了。”

站在庄墨面前的,正是一席黑衣的秦楚。庄墨费劲的抬起头看看他,然后傻笑出声。从心底觉得松了一块。

才刚说完这句掏心窝子的话庄墨紧接着又说了句丢心丢肺的,“……糙你怎么没有早半个时辰来啊?”

秦楚头回没奚落他,猛得把庄墨连人带架子一起搂在怀里,良久才轻叹:“抱歉,我来晚了。”声音颤抖。

月光跟着轻颤,云朵随之迷茫。多好的景,多好的气氛,庄墨忍了半天都没忍住,翻个白眼憋着长长的一口气道:“别抱了,我浑身都疼。”

刚才悬着的时候还好,被秦楚这么的一碰,所有的伤口就由麻木转得活份起来了。庄墨吸吸鼻子,身上被小羊皮鞭抽得是衣衫褴褛惨不忍睹,被瑟瑟的小秋风一吹,就有点着凉。秦楚的面色在月亮的光芒下反着皓皓之白,半晌之后庄墨撇着嘴道:“下次一定不能这么玩了。唉…你动作麻利点,这个铁链子怎么还没弄开?”

秦楚却停下手里动作,道:“这样的铁链子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弄开的。一会儿你别喊疼,我先给你上药。”

庄墨吞了口口水,眨么眨么眼皮,然后一咬牙特大义凛然的说:“……我尽量吧。”

秦楚轻轻挑开庄墨的衣裳,看着他身上只有红印却没有破一点儿皮的鞭痕皱起眉头,挑了点药膏在手指尖上就是不知道能从哪儿下手。

庄墨酝酿半天不见他动作,眼睛裂开一条缝咬牙道:“你行不行啊……”

秦楚压住他拍他一巴掌的冲动,眉稍跳动三次,最后长长出口气,揉揉他没受伤的脑袋,道:“你可别给我喊疼。”

话是这么说,下手的时候却是轻之又轻。庄墨紧紧闭着眼睛咬着牙,头顶的汗一股股冒,跟小河似的。鞭伤没有见肉见骨,就是一碰就跟被灼烧过一样,庄墨的小脸憋着憋着有些泛红。过一会儿就又开始麻了,麻木中带点凉,庄墨忍不住抬起头轻呼:“……简直又是一顿酷刑……”说着正对上秦楚的眉目如星,后面的话就这么的咽回嗓子里。

秦楚满眼复杂的看了他半天,最后还是那两个字:“抱歉。”

庄墨说:“唉呦秦主你磨唧不磨唧,赶紧把我弄出去比什么都强。”

******

上完药,庄墨很彻底的从头一路疼到脚,疼得直吸冷气,秦楚拧着眉毛问他:“怎么样?”

庄墨闷闷的丢给他一句:“……死不了呢。”

月到此时已经明无再明,话到此处已经说无再说,木门“吱扭”一声缓缓打开,庄墨忍住没向门口那人呲牙咧嘴,江堂主虬髯络腮,正站在门前。三人呈两行,江堂主摸一摸胡子,说:“江某料定那小子一受伤你就会出现,果真如此。江某三请未果,这小子受伤倒是让秦主现了身,可见他在秦主心里地位不低呢。”

秦楚嘴角照旧往上勾,双手抱拳,好涵养道:“江堂主,好久不见。”

庄墨听见滴答滴答的水声,与叮咚叮咚的风铃混在一块,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动听非常。

“的确好久不见。江某给秦主寄去的信秦主可收到了?”江堂主身后他的属下齐聚,又是火盆又是盐水盆,庄墨不禁啧啧两声,直道战术啊战术。

秦楚回:“自然是收到了,”略一抿嘴,瞧一眼庄墨,眼中沾染少许安慰之意,又续道:“江堂主说,若是我强行要把人掳走,胜算几何?”

江堂主拍手,“四六之分,你六我四。”

庄墨双手被铁链子勒出一道道痕迹,皱着眉头想说既然秦楚你胜算比较大,干吗还跟这鬼地方耗着。被秦楚一个眼神给杀了回来。

秦楚的嘴角还勾着,“江堂主的要求算不得过份,遁月钩实不在我手,江浙一带通商加到十年,玄铁兵器五百把,足够你所提条件的五倍,可比得上一把遁月钩?”

江堂主决不会想到秦楚如此痛快的答应了,打个手势让身后的属下按捺下来,然后抚掌大笑,踱步向前,道:“秦主果真富甲一方,这么大的数目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秦楚浅笑不语,庄墨一个眼神过去:你银子太多烧得慌么。

秦楚回瞟他一眼:你别狼心狗肺。

庄墨动了动眉毛:我心疼啊。

秦楚嘴角还向上翘着,眼睛里还是晶晶亮的:我也疼。

江堂主不知那二人正暗潮汹涌着,从怀中套出秦楚送与庄墨的玉佩,透亮之色立时就让整个室内又加通透明亮,一只手把玉佩悬在指间,“秦主觉得这个玉佩,又该算到哪里去?”

然后就听庄墨呜咽一声,身上疼痛不止,一波胜似一波,寥寥秋日再次大汗淋漓。秦楚蹙眉,转而对江堂主道:“再加崆峒五派商路,我要一辆马车,立刻把铁索解开。”

江堂主道:“痛快!来人给墨公子松绑。”说着手中的玉佩掷出,秦楚反手相接。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已经坐在回客栈的马车上。月色疾行,多应情的景。

马车颠簸,庄墨从头到脚皆湿透,胳膊上背上腿上都有细小的木碴,皮肤磨得通红。正面还有鞭痕,金创药抹上去没多一会所有的鞭痕都肿起来,如一条细细的鞭子嵌入体内般肿胀。庄墨略略摸上去只觉得烫得惊人,没心没肺的咧嘴笑道:“这下都可以剩下火炉了。”秦楚环着他,怕碰了怕颠了怕冷了怕热了,之后苦笑连连。庄墨见他不说就开始自己说,一说就没完,从跟银子在街上遇见办喜事的,再到江堂主怎么又开始急斥白脸的,中间忽略自己说秦楚始乱终弃那一段,一直说到那火辣辣的小羊皮鞭。每说完一段秦楚就搂紧一分,庄墨也就安安稳稳的任他抱着,毫无反抗的闲心。他说秦楚就听,他不说秦楚也会不停得逗他说话。

回到客栈之时,风刚停,月刚隐,东方刚露潮红颜色。

庄墨迷迷糊糊的被秦楚架着,躺不能躺趴不能趴,连坐着都难受,只能侧窝着。背后的衣服解开,屋里面升起火炉。庄墨听见有人在耳边说:“庄墨,我现在把你后背上的伤给处理了才好上药。疼你就喊,这里没有外人。”庄墨鼓捣鼓捣脑袋,还泛迷糊。一夜不睡,哪里是他的风格。

背后之人一点动作,他吸吸气感觉有点疼,咽了咽口水。随之这点疼痛以星火燎原之势席卷了整个后背。庄墨皱了皱眉头,半睁开眼睛。秦楚见怀里人有动静,低头问道:“疼得睡不着了?”

庄墨这才觉得背后疼痛之后就有凉飕飕的感觉,摇摇头没说话。残烟正在给庄墨挑背上的木头楂子,见庄墨醒了小声道:“公子,再有一会儿才好,你先睡吧。银子去叫郎中了。”

庄墨扬了扬胳膊,意思是我听见了。一扬胳膊就见破烂的衣袖掉下来,露出铁链子勒的血印。后背冰冰凉凉,身前的鞭伤刚开始麻着,还有心思甩着那只伤痕累累的残废胳膊拍着秦楚道:“我还真没看错你,关键时刻知道出手,够兄弟意气。”

秦楚捉住他那只乱晃荡的爪子,道:“谁跟你是兄弟。”

庄墨背上的伤处理完了,就该轮到大头了。被炭炉烤的微微冒汗,身上的鞭伤就更肿一分,看得人胆颤心惊。秦楚时不时探探他的额头,庄墨还窝在他怀里头据理力争要到床上躺着去,说是因为秦楚硌得慌。

卯时郎中驾到。银铃在前头开路。彼时庄墨正拉着秦楚的衣襟喊道:秦楚,我疼啊,你去给我倒杯水吧。然后喝完水他继续拽着秦楚道:秦楚,我疼啊,你给我弄点东西吃,我好几天没吃饭了。吃了两块点心之后他还拽着秦楚说:秦楚,我疼啊……哎呀妈呀,银子你可回来了,我太想你了。

略一偏头,看见银铃身后跟着一个头戴白冠,略有胡须的长者,年纪约莫六十上下。身后背着竹制白色锦旗,上面写着:妙手回春。四个红色不知形体的大字在风中回荡,触目惊心。秦楚微怒的看一眼银铃,银铃上前附耳,悄声道:“秦主,人不可貌相。公子得伤势最要紧。”庄墨缩了缩脖子,可怜巴巴地看了看秦楚,小声说:“能不能不看郎中啊,过两天伤就自己好了。”

然后庄墨就被秦楚再次圈在怀里,一个不谨慎,撩拨起庄墨身前的鞭伤,庄墨咬着牙说算你狠、算你狠。庄墨仰躺在床上,背后是一片光溜溜的,身前是一片光溜溜的,他不自在的扭扭身子,老往银铃和残烟那边看。时不时也撇一撇秦楚。

伤口初初暴露在空气之下,庄墨自己也吃了一惊。一道道简直形如丘壑,如在皮肤之下包裹着始作俑者的小羊皮鞭子,最顶峰处冒着殷红,偏偏还有亮光反射。一共十八鞭,鞭鞭如此、道道如此。总结来说还是那四个字,惨不忍睹。

秦楚的眉头随着一道道鞭痕揭开拧得越来越深,庄墨想拍拍他说没事不怪你,可是却觉得实在是怪他,就什么也没说。

晨光微微刺眼,庄墨眯起眼睛。残烟此时问道:“老先生,您看……”

那郎中一捋胡须,面色严肃。食指中指搭在庄墨的手腕上,房间内静谧非常。写着大红字的竹制白旗倒在床边上。庄墨觉得浑身不舒坦。

然后郎中起身右手离开庄墨的腕间,道:“公子得伤需要立即治疗,否则后患非常。”

残烟道:“请先生赐教。”

“公子的表面皮肉完好,实则内里已经支离破碎。用药恐怕难以达到破碎的内部,只今之计惟有一法,那便是放血。所谓放血就是要划开完好的皮肉,才能让鞭伤内里积攒的瘀血得以排出。老身有一个方子先给公子服下。”

庄墨忍不住问道:“有没有什么别的法子?”

郎中回头看着庄墨予以微笑安慰道:“公子的伤势非常,恕老身才疏学浅,只有这一法而已。”说着转头看一眼一直自郎中进门一直未开口的秦楚,又道:“这样的伤势若是再拖上两三日,连老身亦没有把握能够治好公子。表皮未烂、内里先腐,这等痛苦可是要远远大于一时的皮肉苦。公子多加思量。”

秦楚眉头仍然皱着,双手朝前一拱,“多谢先生,我等自将全力配合。”

庄墨挥起爪子来,“秦楚,我还没答应呢!”

秦楚淡淡瞟他一眼,叹口气什么都没说。庄墨却非常肯定地觉得秦楚那个眼神分明在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么?以至于事后不止一次的据理力争未果。

天开始变成水灵灵的湛蓝,云彩是渺渺的洁白。

郎中说,此法也并不是没有风险,就怕公子熬不过头一日的皮肉之苦。

庄墨头顶全是汗珠,舌头低下含着参片,嘴里面有淡淡的苦味。一只手被秦楚攥着,一只手攥着秦楚。抿的嘴唇发白,一个声响都没有。褪到腰间的褴褛的白衫被染湿。郎中一手拿着银针,一手握着烧热的利刀。放血之前必先封住鞭伤周遭大穴。第一刀下,庄墨浑身颤抖,秦楚的手心被掐出指甲印。顿时腐血顺着刀尖下涌,庄墨还是一个声响都没有。郎中的头上微微冒汗,秦楚的头上微微冒汗,庄墨大汗淋漓。然后白袍子被染湿,发着黑的红色绘出山河大地,河流山川。残烟在一旁迅速给放过血的鞭痕上药。这一上药,庄墨就再是一抖。心里早就把江堂主连带着秦楚给千刀万剐过无数遍。

一刀过后郎中再把利刃放在火上灼烧,看污血流干,拔起银针再封他处穴道。

这种疼,真不是能忍受的。庄墨前额的头发都贴在脑门上,被秦楚攥住的手发出咯咯的骨节移动的响声。秦楚看了心疼,低下头去在庄墨耳边道:“庄墨,疼也不用忍着,这里没有外人。”庄墨半窝着点点头,也不知道究竟听没听到。

身下床单被染湿,庄墨仍旧一声未吭。

他最绝也最掘得不过如此,不过多疼,他都不会吭声。每每他喊疼时,必定不疼。

这样的人,最易让人心疼。

秦楚的手心被攥出血来犹未觉,他在庄墨耳边与他说话分散他的精力。

他说:庄墨,中秋的月亮还没看呢。

他说:庄墨,你得坚持住了。

他说:庄墨,你得给我活下去。

郎中看看他们,继而埋头处理庄墨所受鞭伤。

到最后,床单是暗红的,白袍子是暗红的,刀刃是暗红的。郎中擦一擦汗,拿起靠在床边的妙手回春,道:“公子第一日最重要,压制疼痛并不是法子。还望诸位不要封住他的麻穴,易至血液回流。药房子就搁置在桌上,老身先告退。”

秦楚的手被几乎痛晕过去的庄墨紧紧攥着,吩咐残烟:“去送一送神医。”银玲拿着房子去煎药。

庄墨喘着粗气,被秦楚小心翼翼的扶起半个身子,揉一揉他的脸蛋道:“庄墨,吃了药再睡。”

庄墨只觉得耳边有人在说话,却又听不清楚是什么,身上疼痛异常。从有记忆来到如今十几个年头,这是他最疼的一回。他狠狠攥着秦楚的手,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然后秦楚轻轻拍拍他的脸蛋,他犹如未觉,还是摇头。也不知过了多久又药香入鼻,庄墨的大汗一层接着一层从来没有退过。有浓浓的药汁送到他嘴边,送到嘴里面,还没有入喉,就顺着下巴流了下来。如此三番,就有比药汁温凉的东西贴在唇上,药汁苦涩。

风清日白。深风竹敲,万叶千声。

庄墨在这样的竹叶声中醒过来,竹叶千声、千声竹叶,晨日的日头好得紧,他伸手挡住门口涌进来的阳光。这一觉醒来他的头发身上都已经被清理过了,外头穿着白色亵衣清爽非常。伤势好的奇快,除去扯动时微有疼痛基本已经结痂开始愈和。形势大好、大好形势。庄墨略一撇头,就看见睡在他外头那人。漂亮的眉目漂亮的脸,眼眶底下有点泛青。皱着眉头。

庄墨极想揪着他的鼻子喊:你给我起来,道爷爷这份苦都是因为你受的,谁准你睡了。

想是这么想的,却没有付诸实施,盯着他看,然后开始傻笑。傻笑完了之后仰头望着床帐顶上。

秦楚紧紧的皱着眉头,唇齿间有微弱的声响溢出,庄墨把耳朵凑上去,听见秦楚说:“……你得活下去,长命百岁……”开头和结尾庄墨都没有听清,只是从中间辩出一个书卷气十足的名字:阮之。

庄墨又看着那样的韶华风流,双眼再次弯若钩月,这般钩月,动人心魄夺人心摄。看看他眼眶底下的青黑,看看自己身上包扎的乱七八糟的绷带,打个哈欠回过身搂住他没有作声,头窝在他肩膀上。只是情感上感觉颇有些窝心。

第十七章:二四为肩

事实证明,庄墨有别于一般人。

旁人睡得一日就能醒,偏偏他在郎中走后睡了两日才慢调司理的醒过神来。这一日之拖,吓坏了同行之人以及开药方子的郎中,连妙手回春的小旗子都落在客栈里忘了拿回去。秦楚在床边上一守就是一整日,连眼珠都不带挪一下的。看得银铃以及残烟心酸不已。可惜此人却偏偏没有自觉,这么重的伤养了一日继续活蹦乱跳。

庄墨半靠半倚在床边上吃瓜子,床边摆着店家好心捎来的一盆大黄菊。看得庄墨上气不接下气,直呼我还没登仙呢用不着摆菊花。天气颇好,庭院里挺着没有泛黄的青竹扎根在石缝当中,露出半根月白色的根茎。

庄墨磕完的瓜子皮通通都往菊花盆里扔,磕完一个扔一个,一个都不带落下的。银铃给他讲完顺带着问了一句:“公子作何感想?”庄墨把瓜子皮往菊花盆里一吐,准钉壳铆挂在带齿的叶子上,晃了三晃,随后他正正经经道:“咸了。”怕银铃没听明白他抓上一把瓜子又补上一句:“下回换个地方买瓜子,太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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