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墨指了指足够三人环抱的大柱子,说:“你瞧这里的木头,一刀下去连个木头楂子都没有就能留下这么深的刀痕,不是好刀还能是什么?”
空气挫了一挫,行馆正堂内的众人都转过头去看向庄墨,之后再轻轻转回去继续事不关己得赏月亮听清风。
庄墨哪会没觉察到众人的目光,弯弯的钩月闪了闪潋滟波光。秦楚双手合十,“说得不错,”他凑到庄墨耳边,“这样零乱的大堂,也只有你会关心这柱子如何。”
庄墨还在摸着金光闪闪的柱子:“多谢秦主谬赞。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柱子。”
雕饰被一刀劈成两半,庄墨的爪子搭在裂痕上。眯眯着眼睛往裂缝里瞧。
“小兄弟还是离这个柱子远些为好。”声音从背后传来,打断了正欲深研的庄墨。
庄墨起身回首向声源处看,却见身后不远处立着一名白须老人,头戴青灰小帽背后背着一面竹制的小锦旗,白白的毡布上面血呼啦的杵着四个大红字:妙手回春。
此人正是为庄墨疗伤的郎中。
秦楚向郎中恭敬的拱手:“原来是先生。”
郎中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伸出手捋一捋下巴上的胡子,背后的妙手回春轻轻的晃了晃。“老身以为这柱子上有毒,小兄弟还是莫要碰它为妙。”柱上还有血迹,时间长了变成暗红色,也不见暗红色中缠杂黑丝,哪里像是有毒的样子。
庄墨吊着眼睛看那郎中,不掩目中怀疑神色。
郎中也不生气,湎着手一指柱上刀痕最深处,隐隐有蓝紫色的光和着木棱透出来。庄墨这才稍变颜色。手指动了动,转头见秦楚没看着自己,轻轻咳嗽一声:“多谢先生提醒。嗯……不知先生姓甚明……”
话还没问完,他再次被郎中断了话头:“小兄弟伤势未好,还要多加小心。再有不适可以到二楼的尽头寻老身看诊。老身还有事再身,不多打扰了。”
庄墨的手指又动了动,摸摸鼻子没好再说什么。只不过那老郎中离去时的身形,瞧上去还有些踉跄。他顿时就想起哗啦啦一片绿的竹海当中,被杜梓离砍伤了腿的第一个绿影。
老郎中最后抻了一下右腿,拐过去不见了身影。
钩月又现。
弯着双眼的庄墨随即又把潋滟转向秦楚,这厮抿着嘴,上半张脸藏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没看清楚他的神色。
大堂里面又恢复哄乱。众人仍旧埋头去做自己的事情。只有庄墨学着老郎中的样子揪揪下巴,轻声咕哝:“眼熟、眼熟……”
秦楚道:“这就是给你放血的郎中,怎么能不眼熟。”
庄墨听后嘴巴一裂、眉毛一翘,荡啊荡的笑得那叫一个荡漾,没往下接茬。
第十八章:六八为足
小风儿轻轻摇晃,八月十四这一夜,可真是热闹。一波接一波、一轮还一轮。舍不得在这样明朗的月色下就这么让人歇息了去。
庄墨瞧着房间里的尸体,愣是一个字没有憋出来。好好的房间被翻腾的乱七八糟,七横八竖的血道子溅得满墙都是。灰白的砖瓦上面添了艳丽的颜色,横着竖着、竖着横着。大黄色的菊花瓣儿上被染出点血色。
房间正中央躺着一个黑衣蒙面的男子,胸口没入一把利刃,鲜血在利刃周遭凝结成块。手指探过去那人已然没了鼻息。庄墨的食指颤颤,指着正中央的惨不忍睹望月兴叹。等看清尸体手里握的东西,他就彻底叹不出来了。
见上带着倒刃,月色下闪着鱼鳞似的银光。就差扑过去再瞧一瞧,那玩意儿最底端是不是刻着几个篆体小字:遁月。
庄墨的眉毛动了动,头探出去见走廊上没人看向这边,反身把门关好。随后走到尸体旁边想要把尸体手里的遁月钩给拿出来。只奈何这人临死时候紧紧攥着遁月钩,拿出来的时候生生给他的手开了一块皮。他手里攥着沾了点血的遁月钩,钩开尸体的覆面,却是一个没见过的人。
见过就比没见过要好,还真有这么一讲。一个没见过的人,来此欲拿遁月钩,听着就不那么让人舒坦。没见过的人知道遁月钩是在庄墨手里,多寒心啊。
庄墨曰:不怕贼偷还不怕贼惦记么。
这个尸体让他清醒的认识了一下,已经有人开始惦记这该死的遁月钩了。
小风儿一吹,庄墨打了个激灵。也没管银钩子上还有点血迹,随手抱了块白布揣到怀里,念叨一句:“草,真他爷爷的不爽。”,拔腿就往门外走。
出了门他随手逮着个麒山派的人就道:“我的房里还有尸体,找人去瞧一眼,顺便给道爷爷清了。”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行馆上上下下都齐聚庄墨房中。庄墨站在尸体旁边,秦楚站在庄墨旁边,其余人围着尸体整整围了一圈儿。庄墨对面正好就是少林寺明镜方丈,方丈低着脑袋察看尸体,头顶上九个戒疤刚刚好在庄墨的眼皮底下。庄墨顺着八卦太极的圈数着明镜方丈头顶的戒疤个数。
庄墨觉得方丈不是关键,爱看本欢喜佛也不是关键,关键是里面画的,没女人。
竹子哗哗的掉叶子,庄墨数到第六遍的时候数出个十来。
明镜方丈缓缓抬起头道:“恕老衲未能猜出此人身份,此人死因就是胸口的这把利刃所致……”庄墨翻个白眼说废话,我也能看出来,这时候明镜方丈继续:“……只不过老衲想不通的有三处,一是此人为何要来赵施主房中;二是此人手上有伤,且明显是死后所致;三是谁杀了他?赵施主,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庄墨还在数数,秦楚拱了一下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就是赵施主。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尸体的脸,一点都没觉得昧心的道:“我不认得此人,我一进屋就看见这幅景象,其余情况我与诸位知道的一样……”一边说他一边看着尸体,猛地脑中精光一现,瞟了眼尸体的两腿外侧。
看完之后庄墨彻底迷惘了,想不明白了。
原因无它,只不过尸体的腿上也刚刚好有一道刀伤。庄墨抬起头在人群中搜寻,不多久就看见刚遇上的老郎中,那老郎中还背着他的妙手回春,也是一脸迷茫。
然后……庄墨就更迷茫了。
这时候即将接任麒山派长们的杜梓离姗姗来迟,脸色有点发绿。他一拱手朝众人道:“发生这样的事着实对不住各路豪杰,麒山派自然会有个交待。现下敌暗我明,众位不如先回房休息,这里的事交给我等即可。”
等所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庄墨还杵在原地没动。杜梓离的眼眶泛着点青黑,苦笑:“赵兄弟,真是对不住。”
庄墨摆摆手意思是没什么大不了的,看着杜梓离道:“只是这人还真倒霉,死之前受了不少上,腿上那处最明显。”
杜梓离听完之后果然眼神闪烁,接道:“是啊……”
庄墨继续:“看着腿上的伤,倒像是今天傍晚的时候划的。”
杜梓离的眼神又闪了闪,说:“傍晚时候我在总坛准备明日事宜,没听见有什么打斗声。”
庄墨给一旁的秦楚地了个眼色,意思是杜梓离有鬼。秦楚挑挑漂亮的眉毛,同样会给他一个眼色,意思是你也有鬼。庄墨别过眼睛去,立马炸了。
这时候杜梓离杜小哥好像从尴尬劲儿中缓和过来,又补了一句:“还有一事妄赵兄弟原谅,就是行馆的里没有多余房间了。”
竹海沙沙作响,离满月只差一个边框。山上小风有些寒冷,夹杂了水气和血腥气。咣当当的酒壶撒了满房檐,玉杯子,冷风吹。吹呀吹呀吹得,吹出了彩云儿折月。庄墨抱着肩膀“哈嘿啾”打个喷嚏,缩了缩腿在房檐上坐稳,颤抖着说:“真凄凉……”
秦楚站在房檐最边上,小风吹得白衣直飞,“还委屈了你不成?你若是再不下去,我就先回房了。”
庄墨眨巴眨巴眼睛,满眼委屈,想说本来我不是不敢在你房里凑合一晚,你睡椅子我睡床,这不是挺好的。你一练武的、我是一伤员,天经地义的。只不过他这些话咽在肚子里没说出来,只是眼睛里带水的看了看秦楚,道:“秦楚,好商量、好商量。”
秦楚停下来又问他一遍:“你走是不走?”
山风再一刮,庄墨就抖着肩膀受不了了。秋日夜晚天高云淡,只是小风阴寒得很、阴寒得很。庄墨剁着脚一咬牙一狠心,说:“走。”
床铺收拾停当之后,庄墨坐在床沿上看了看秦楚,其眼神之大义凛然不弱于一个弱女子看着逼良为娼的老鸨。于是乎他说,你个断袖可别对道爷爷有什么非份之想。一边说一边揪着胸口的衣襟。秦楚看着他的小媳妇样儿哭笑不得,说这等不入流的强迫之事我还真做不来,只不过……庄墨你演够了没?庄墨深深呼吸,缩到床铺一角,特干脆地说还没呢,你再陪道爷爷演会儿。于是乎秦楚特自然的莅临到庄墨的上方,满脸邪银。于是乎庄墨抱着小肩膀抖得跟个兔子似的,细声细气地说你别过来呀。于是乎秦楚粗声粗气道,爷就是想要你。一边说一边解着衣裳。于是乎庄墨还在抖着小身子骨的时候,银铃推门进来说,秦主、公子,水打好了。于是乎银铃特自然地看见了床上一角的俩人,顿了顿又用银铃似的声音说,打扰了,奴婢告退。
于是乎庄墨从空档中钻出来,一脸忍隐,瞧着秦楚似笑非笑的神情,道:“草,这下真委屈了。”
秦楚勾着嘴角,眼中全是不遮掩的笑意,说道:“演够了就洗洗睡吧。”此时庄墨似乎在秦楚那张好看的脸上看见一左一右两个大字,左边写着“欠”,右边写着“扁”。
等到两人闹腾到半夜才真正躺下来开始睡觉,庄墨碍于武功不济没能抢到有利位置,睡在里面。他面冲着墙背对着秦楚,看月光在墙上画道道,斑斑驳驳的像是师父的老脸。秦楚的一只手从背后搂上他的腰,庄墨提着秦楚的一个指头移开他的胳膊。山上有水声往下滑,没过一会儿秦楚又把手搭上来。庄墨提着他的一个指头再移开。夜莺啼声入耳,嫦娥在广寒宫里梳妆打扮等着明晚的月圆人尽望。腰上再次一热,秦楚的胳膊又环了过来。庄墨气急,回过身去拧巴着眉头:“你到底睡不睡?……”
刚一回身就看见秦楚的眼睛贼亮亮的,亮得那叫一个邪乎。看着秦楚贼亮亮的眼睛,庄墨发自心底的抖了一下。盯着秦楚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就败下阵来,特没面子的转过身去,道:“搂吧搂吧,别扰了道爷爷睡觉就成。”
半夜的时候,庄墨迷迷糊糊的觉得整个后背都是温热的,人的气息喷在耳根后面,腰上环着胳膊。介于半清醒与半迷糊之间的庄墨轻轻“唔”了一声,曾曾腰侧滑润的绸子衣袖,翻个身心道这秦楚还挺暖和的……
细雨斜风刮湿墙角青苔,掌门大典在细雨中如期举行。盛况长贯江湖史册,黑白两道皆有人出席,持续了整场仪式的小雨飘啊飘。转眼又是花月初升,月饼摆在案头,麒山派这个热闹啊,中秋时分武林齐聚。正统的仪式结束后,各路小辈开始活分,处处都有人头攒动,哪哪皆是摩肩接踵。
好容易能离了秦楚,庄墨又怎能不把握这等大好时机。寻了后山一处人迹罕至的小草庐,庄墨窝在一个舒服的靠近火堆的角落里,一边赏着月亮,一边看着大典后各路江湖豪杰之间的客套。拿了块甜腻的月饼手举着花雕酒壶,庄墨咣当着自斟自饮。细风把头发往脸上吹,庐外人声嘈杂寒喧,庐内小酒一喝小火炉一暖,庄墨的双眼渐渐弯成一轮钩月。
正喝到兴致口,就见着一道带着雨水的影子直冲到草庐里。那影子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儿,撇头对庄墨道:“赵兄弟,我可算找到你了。”
来人配一把宝刀,衣衫华贵,正是今天才暨任掌门的杜梓离。庄墨瞧着杜梓离嘴角一裂,拱手道:“杜掌门找我来做什么?”
庐外的小雨斜吹,打在茅草顶子上。杜梓离挠挠脑袋,露出特醇和的小虎牙,道:“赵兄弟还是叫我杜兄吧。今日在大典上几乎没见到你,所以我才来问问你是不是昨天没睡好?”
庄墨心口不一:“很好、很好。”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得抖了抖。
杜梓离杜掌门继续挠挠脑袋,“实际上我是想起那日你说当上掌门可别忘了兄弟……”没等他说完庄墨就满脸激动的拍拍他,泪珠儿直在眼眶里打转,膺膺道:“……好兄弟啊!”心里思量自己什么时候说过这么有见地的话了。
月盘周糟绕着轻纱似的薄雾,你一杯花雕我一斛蟹膏的闲扯起来。杜梓离见四处无人才小声道:“这个掌门做得比我想像的还要累啊。”
庄墨说:“掌门嘛,江湖和自家门派两头挑,能不累么?”
杜梓离眼中放光,空着的左手不自觉握拳:“为了武林太平,区区我一介武夫再累再苦都不足惜。”说话之时庄墨几乎怀疑能在他身遭瞧见淡淡光晕。
就因为这一句话庄墨咬月饼的时候差点咬到自己舌头,干笑几声唯有含糊道:“任重而道远啊杜兄。”
杜梓离不好意思的笑笑,生出点腼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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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亮得很,庐外的热闹场面不息,斜雨有渐小之势。趁着月光,庄墨上上下下仔细瞧了瞧身边儿上也是席地而坐的杜梓离杜小哥,摇头惋惜不已。心道这饱受江湖前辈荼毒的杜梓离啊,今后可是有的忙了。想着想着看向杜梓离的目光不自觉得带了点可怜。
杜梓离却浑然不觉:“赵兄弟今后有何打算,回丐帮还是继续闯荡?”
庄墨道:“走一步看一步,不急、不急。江湖水深,一点一点摸索着来呗。”
杜梓离赞同的点点头。此时庐外的热闹声忽然拔高了一个层次,熙攘更胜大典之时,其间夹杂着吵嚷,俨然是一副正预备动手的样子。庄墨扒着窗沿向外头瞧去,目光才触及外头的一群人,眼皮就开始狂跳:一小个子和一和尚正不可开交,和尚的脑袋瓜子直反光,小个子不依不饶。
“……小老儿不认识你也没见过你!……哇呀,你究竟有完没完,再这样小老儿可要对你不客气了!……”
庄墨的眼皮继续跳。他一把按住旁边欲起身的杜梓离,道:“杜兄,这样的事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比较好吧。”
杜梓离皱眉头:“怎么说也是在我家门口,我还是应该过问一下。”
庄墨再按住他,干笑:“杜兄如今可是掌门,这等小事交由手低下人自己处理就行。”
杜梓离再道:“那赵兄弟等我去吩咐一下,我去去就回。”
庄墨瞟一眼大嗓门的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心道等你去了不就露馅儿了。他抓着杜梓离的袖子,眼珠转了转,复又一乐,道:“我这也是为了杜兄你着想,武林中人哪儿没有个摩擦。摩擦事小,要是让杜兄落个多管闲事之名多不好听。”
杜梓离明显开始有点不坚定,犹豫着究竟要不要去吩咐一下。
庄墨磨拳擦掌再浇一桶水:“再怎么说也是在麒山派的掌门大典上,他们也都得给麒山派个面子,都不会闹大了。”
杜梓离顿了顿,回身坐下来道:“赵兄弟说得有理。”
庄墨打心眼儿里是不喜欢被人揭穿的,所以听见这么一句话他才算落听了,眉开眼笑。顿觉天上的月亮那叫一个圆,手里的月饼那叫一个甜。温庐里的稻草软软的,这时候外头的老乞丐高声吼道:“……小老儿不是无袋长老,你再说什么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