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终又只剩下羽帝一人。
宫门外,孙广邈拉住司仲言,言语间少不得有些急切,“司大人刚才为何拉着我?”
司仲言轻笑一声,看了看四周,才稍稍靠近孙广邈,轻声道,“孙大人莫急,难道孙大人看不出,皇上对此事仍存犹豫之心么?”
孙广邈眉头一挑,疑惑的看向司仲言,“司大人的意思是?”
司仲言脸上笑意渐深,眸光中杀意渐渐凝聚,“如今墨卿颜‘失踪’,我们何不就让他真正的失踪,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孙广邈像是忽然间恍然大悟一般,看向司仲言的目光中便多了些了然之意,“多谢司大人提点,那往后要是有用得上孙某人的地方,还请司大人不要客气才是。”
“自然。”司仲言阴冷一笑,拍了拍孙广邈的肩膀,转身上了马车。
四十五
入了秋,天气也渐渐转凉,尤其是山中露重,清早傍晚更是寒气逼人。
墨卿颜从山里采了草药回来,便看见韩彻斜倚在门口的藤椅上,衣衫只搭了半边,就这么睡着了。
其实他这个师弟,虽说看上去面冷,却并不是真的无情。对于那个孩子的夭亡,韩彻虽然明面上没有说什么,但是墨卿颜知道,好几次他都夜不能寐,呆呆的看着窗外的星辰,手掌有一下没一下的抚摸着早已平复下去的腹部。
看着韩彻静静入睡的侧脸,墨卿颜内心一阵绞痛,放了采药的篓子,缓步走到藤椅面前,轻轻蹲了下去。
韩彻小产之后,身体大不如前,脸色更是苍白如纸,哪里还有原先策马沙场的模样。墨卿颜看着看着,就伸出手去,轻轻婆娑着韩彻的眉眼,替他把落在眉前的鬓发挽到耳后。
韩彻本就是浅眠,如今被墨卿颜一碰,便幽幽转醒,迷糊之际微微张开眼看了看墨卿颜,又像是极累的合上了眼睛,口中轻声道,“师兄回来了……”
“嗯,刚回来。”墨卿颜摸着韩彻的头发,将他搭在身上的衣衫往上拉了拉,“怎么在门口睡着了?着凉了怎么办。”
韩彻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眼睫微颤,下一刻微睁了眼道,“不能老在屋里躺着,我本来想等你回来的,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那就再睡会。”墨卿颜微微倾身,吻了吻韩彻的眼睑,俯身将他抱了起来,“不过,得到屋里去睡,门口风大。”
韩彻想是真的困极了,只闭了眼睛蜷在墨卿颜怀中,任由墨卿颜将他抱回屋里,又轻轻放在床上。好半天,觉得墨卿颜依旧就着抱他的姿势轻压在他身上,不由得睁了眼,便看见墨卿颜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师兄?”
两人之间不过咫尺,呼吸都纠缠在一起,墨卿颜的视线更是意味深长。
韩彻只看了一眼,便撇开视线,下一刻,唇便被轻轻吻住。
开始只是润物细无声一般的浅吻,轻柔辗转,像是要抚慰伤口一般。温热的鼻息交织在一块,周围的空气仿佛也变得微醺起来。
迷蒙之间,不知是谁先张开了嘴,之后,便是更加缠绵。
舌尖被追逐着,唇瓣被吮吸着,韩彻只觉得热气上涌,更是昏昏沉沉舍不得睁眼。而后,感觉纠缠在唇上的火热终是浅浅的吻了一下,接着就被轻轻的抱住。
墨卿颜轻轻搂着韩彻,缓了缓,才在他耳边低声道,“睡吧,待会叫醒你吃饭。”
韩彻双目微睁,目光里却像是失了焦距,半晌才点了点头,安静的闭上了眼。
墨卿颜低头看了一会,又将被子细细盖好,才出了屋子。
此时已是晚霞飞散,霞光透过云层,像是万千丝线笼在头顶。墨卿颜站在门口,眯着眼睛看着天边,飞鸟过处,留下声声清戾的啼鸣。
琴瑟意和鸣,悲欢欲尽散。
福祸终有道,劫缘如何算。
山中岁月静,此刻花正浓。
不见离恨苦,转醒似一梦。
“先生——!”
远处一声呼唤,打断了墨卿颜的思绪,墨卿颜收了目光,便看见麟儿抱着一个木盆,里面都是洗好的衣服,朝他跑来。
墨卿颜伸出手指比在唇上,麟儿眨了眨眼,就缓了脚步,轻轻跑到墨卿颜身边,“先生,韩彻睡了么?”
“刚睡着。”墨卿颜温柔的摸了摸麟儿的头,眼神忽然冷冽起来,“再休息两天,就必须离开此地了。”
麟儿不明所以的抬头看他,“为什么?韩彻的身子还未好全,就这样走,恐怕……”
“来不及了。”墨卿颜闭了闭眸,“你不觉得,这两天,山里已经开始有动静了么?”
“先生是说——”
麟儿恍然大悟一般的张大了眼睛,墨卿颜则是轻轻点头。
墨卿颜设计杀了许敏之,又暗中少了抚州的粮仓,隋霖就算再蠢,也必然知道其中蹊跷。依着隋霖的性子,恐怕早就将此事加油添醋的传给了羽帝,而如今墨卿颜又不在宛城,便是等于变相的坐实了那些名头。
“早就告诫先生行事谨慎,现在却是连后路都断了。”麟儿小声的嘟囔了一句,随即哼哼了两声,“先生打算怎么办?”
墨卿颜眯着眼睛负手而立,沉默片刻,淡淡道,“我想先把阿彻送回冀国去。”
麟儿有些意外的眨了眨眼,“先生打算一个人回宛城去吗?”
回到宛城去会遭遇什么,其实墨卿颜心中早已有数,可是那本不是他的国家,这个丞相,他做与不做,早就没什么关系。若不是因为这一次的事,若不是那孩子就这般没有了,他还不曾发觉,这一切对他来说不过就是过往云烟。他最在意的,还是他的师弟。
一切的执念,也不过为了谋取那人心中的一席之地。
然而这一切与那人的安危比起来,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阿彻无事就好,其他的事,理应我一个人承担。”墨卿颜望着天上已经渐渐明亮的星光,眼中一片清明。
麟儿不知是从哪里弄来一辆马车,韩彻坐在车里往冀国赶的时候还没有什么实感。直到墨卿颜亲口确定是要将他送回冀国时,他才像是从梦里醒来一般,默默垂了眸。
这些日子在山里,仿佛就像是住在世外桃源,他和墨卿颜恍然是回到了剑门,没有纷争,没有杀戮,那些默然的陪伴与照顾,不用言语便可以知晓对方心意的默契,似乎是好早之前就如此期盼了一般。
这半个月来,虽然两人都刻意回避着战事,回避着曾经联系着二人血脉的那个孩子,但是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有些事,总是要面对的。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韩彻看了看在一旁闭目养神的墨卿颜,踟蹰了半晌才终于问道,“师兄今后如何打算?”
墨卿颜对上韩彻的视线,却是淡淡一笑,“船到桥头自然直,眼下,先把你送回冀国。”
——那你是打算一个人回去羽国吗?
韩彻皱了皱眉,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别愁眉苦脸的。”墨卿颜拉过韩彻的手握在掌心,又伸手去抚韩彻眉间的皱褶,“你总是这样,担忧这个又担忧那个,总不见你有眉头舒展的时候。改日定要弄个东西,将你这眉头使劲弄平了才好。”
韩彻看着两人交握的掌心,只觉得墨卿颜的手掌温热无比,不禁轻轻回握。
墨卿颜感觉到手中的力道,不由得突然一拉,将韩彻带到怀中。韩彻冷不丁被拽,重心不稳,一下子撞到墨卿颜胸口,一抬头便对上墨卿颜狡黠的眸——
“阿彻,莫不是舍不得我?”
“我……”
还未想好要说什么,额头上已落下浅浅一吻。
“放心,不会有事的。”
韩彻闭了闭眸,缓缓将头抵在墨卿颜肩头,“但愿如此。”
两人虽说亲近了无数次,韩彻却从未像现在这般主动的依偎过他。墨卿颜一怔,只觉得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便伸手揽住韩彻的肩。
然而此时,马车不知道遇到什么,突然停了下来,拉车的马匹受了惊吓,发出阵阵的嘶鸣。
“先生!”麟儿掀开车帘,脸上掩不住的焦急神色,“外面全是……”
他话还没说完,墨卿颜已经冲了出去——
“照看好阿彻!”
四十六
暑气刚过,入秋之后,家家户户也赶着吃上一碗紫薯茶。
司仲言捧着下人送上来的紫薯茶,用小勺轻轻送到唇边,再舒服的喝下。不过才嘬得两口,门外便有人通报说神策军孙参将求见。
司仲言缓缓放了碗,斜靠在软枕上,淡淡说了句,“请进来。”
不一会,下人掀了帘子,孙广邈便是当先走了进来,急急开口,“司大人!”
司仲言抬手止住他的话头,才拿眼睛去瞟他,示意他先坐下。
孙广邈抹了一把汗,兀自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才舒服的叹了口气。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司仲言看也不看他,把玩着手里的玉壶。
“我已暗中派人将丞相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外面的人别想进去!”孙广邈得意一笑,转而又问,“司大人那边进行得如何?”
司仲言略一挑眉,眼中有讽笑溢出,“孙大人可知道天绝十二鬼影?”
孙广邈略想了想才道,“愿闻其详。”
司仲言哼笑一声,“天绝十二鬼影,是落霞山庄的主人红袖夫人手下养的十二名死士,个个身手高强。而这落霞山庄便是专门替人杀人的,只要有人肯出钱,就算是皇宫也敢闯。”司仲言侧了侧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唇角绽开一抹阴冷的笑意,“这次,我可是下足了血本,谅他墨卿颜再有本事,也是插翅难逃。”
孙广邈眼中闪过一抹惊异,“司大人似乎是恨极了墨卿颜。”
“哼。”司仲言恨恨的捏紧了手里的玉壶,“若不是他,丞相之位早已是我囊中之物,岂会让他一个外乡人反客为主?”
孙广邈低头不语,片刻,才道,“皇上那边,若是知道此事……”
司仲言白了他一眼,嗤笑道,“你以为,我会蠢到亲自去买单杀人?皇上就算知道墨卿颜遭了暗算,必然也不会查到你我二人的头上,你放心好了。”
“好一招借刀杀人。”孙广邈拍了拍手心,“司大人城府之深,孙某佩服佩服。”
司仲言凝望着手中的玉壶,脸上的笑意渐渐蔓延开……
血色的夕阳下,拉长了七条剪影。
墨卿颜站在中间环视了一周,竟是淡淡笑了,“天绝十二鬼影中的六位都到了,看来,想要我性命的这位,是花了大手笔了。”
将墨卿颜团团围住的六人只靠眼神交流了一下,须臾间,杀机已动!
墨卿颜负手而立,唇边一直挂着淡然的浅笑,仿佛周围的六个人都不存在一般,如此宠辱不惊。他的目光只静静锁住六人当中的一人,那人一袭黑衣,长剑负在身后,青丝尽散,眼瞳之中一片冷漠之意,看着墨卿颜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那人漠然看着墨卿颜,然后,缓缓将背后的剑解了下来。
剩余五人骤然突发,恍若五道残影,掠出一堵屏障,将墨卿颜裹挟其间。
一时间,风沙弥漫,落叶飞旋!
墨卿颜慢慢抬起头,下一刻,他只是悠然的往后退了一步。
然而,正是这看似闲散的一步,将场中的局势都瞬间改变,他的内力就合着萧萧落叶,震颤到满山满地,每一片落叶旋转的时候打到那五人的身上,都将是极强的一击!
而那五人不愧是天绝十二鬼影中的五绝,眨眼之间又变换了阵势,五道不同的光芒夹带着毁天灭地的劲力,恍若从苍穹而来,从五个不同的方向直冲墨卿颜百会穴。
霜色身影飘动,隐约只看见墨卿颜唇角的浅笑,接着,霜色与各色光芒撞在一起!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夕阳,山峦,天空,乃至大地,似乎都震颤起来!天地间的每一粒尘埃,都在这庞大的颤动下疯狂的翻搅着,附和着这一幕毁天灭地的灭世节拍!
空气中渐渐凝聚起一股鲜血的气息,缤纷旋转的落叶被血珠一碰,便急速向着不同的方向扩散,衬着血色的残阳,无比的惨烈。
一直在旁边抱着手臂的黑衣人,瞳眸中依旧淡漠如初。
片刻后,墨色的流光一闪——
只听一声利刃划破血肉的声音突兀的响彻苍穹。
那无边的内力透过大地,震颤到马车里。
韩彻脸色苍白,硬是要去掀开车帘,却几次被麟儿拦下——
“你去做什么!拖累先生么?!”麟儿将他拖回座位上,眉头皱得很深,“你现在这样,连我都能轻易的制服你,你还想去给先生添麻烦吗?”
韩彻紧闭着眸,搭在窗楣上的手用力得快要抠进木头里。
究竟是为什么?才落到这般坐以待毙的田地?
是固执?还是忠心?
韩彻眼中不禁一热。
刹那间,马车外的响动静止下来。
韩彻不由得睁开眼看向麟儿,而麟儿同样有些不安的回望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帘终是被轻轻掀开,墨卿颜的容颜出现在视线里。
“先生——!”
麟儿惊喜的飞扑到墨卿颜身边,他知道,墨卿颜从来不会输!
“好了,都下来吧。”墨卿颜微咳了一声,抓紧了麟儿的手,再朝韩彻伸出手去,“阿彻,来。”
韩彻忍住依旧无法平复的强烈呼吸,缓缓握住了墨卿颜的手。
墨卿颜淡淡一笑,“坐马车走官道太引人注目了,这里离冀国不远了,我带你们走。”
韩彻深深凝视着墨卿颜,缓缓点了点头,然后下了马车。
墨卿颜左手拉着麟儿,右手拉着韩彻,只道了一声凝神,便聚起内力,高速在林间穿梭。
然而。
太静了。
静得一切都朝着无法预知的方向发展。
麟儿握着墨卿颜的手,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难言的不安,可他说不清那一丝不安究竟是因为什么。他只知道,他胸膛里,心脏在剧烈的跳动,仿佛昭示着有什么将要发生。
墨卿颜目光淡漠,只望着前方,专心催持着内力。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三人便已经行至泯城城门外不远处。
韩彻身子虚弱,这般劳顿更是脸色煞白。
墨卿颜伸手轻轻抹去他额间的细汗,眼中有淡淡的不舍,“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自己小心。”
“师兄……”韩彻垂了眸,半晌才道,“此去一别,万事保重。”
“好。”墨卿颜浅浅一笑,缓缓放开了两人交握的双手,“去吧。”
韩彻抬起头来,目光凝进墨卿颜的瞳眸中,片刻之后,终是回身,朝着泯城的方向行去。
麟儿陪着墨卿颜静静站在原地,目送着韩彻渐渐走远,才抬起头来,“先生,我们回……”
然而,墨卿颜的身子不过斜斜一歪,便倾倒下来……
“先生——!!”麟儿惊叫一声,急忙将墨卿颜的身子抱住,触目之下,一缕缕鲜红的血痕从他的掌心蜿蜒而下。
“你……你小声些。”墨卿颜痛苦的闭了闭眸,鲜血从唇角溢出,瞬间染满了霜色的襟袍,但他仍旧咧开一抹算不上潇洒的笑容,“要是……阿彻听见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