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寰猛地睁开眼。
夜色如水。外面树木的枝叶在天花板上投射下一片摇曳的树影。屋里一阵静谧,只听得自己因梦魇而加快的心跳。
宸寰闭上眼睛良久,睁开,望着房门底下从缝隙处漏过来的书房的灯光。
过了一会儿,房门被缓缓打开了。程蔚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脱掉拖鞋,慢慢地把身子探进来,蹑手蹑脚地走向床旁的柜子。宸寰下意识地闭上眼。
程蔚轻轻地来开抽屉,动作极慢,往抽屉里仔细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地拿起一盒肥皂,慢慢地关上抽屉,站起身来,准备出去。
“程蔚。”宸寰突然出声叫住他。
程蔚吓了一大跳,抖着声音怨道:“你能不能不要吓我,你不知道我昨天才被吓过吗?”
宸寰静默了一阵,刚要开口,程蔚又道:“我是不是把你吵醒了?”
“没有,”宸寰坐起身来,就这样在黑暗中与程蔚交谈,“程蔚,我有一事相问。”
“你说。”程蔚干脆坐到床上,看着宸寰所在的方向。
“若是被至亲背叛甚至追杀,你当如何?”
“你是说你的叔父?”程蔚抓了抓头发,思索片刻,沉吟道:“也许我会想报仇,可是如果我真的能报仇,也不会让他死的吧。”
“为何?”
“为何……?你想一想,如果你现在手上握着他的脖子,只要一掐他就会死,你会掐吗?不会对不对?你有没有经历过……亲人就死在自己面前的场景?我经历过,所以我……”
“我会,”宸寰打断他,目光森冷,“我会。”
程蔚怔愣地看着他——他的眼睛,在黑夜中散射出让人不寒而栗的杀意。
随着时间的推移,程蔚的感冒越来越厉害。一开始还不在意,可是现在已经发展到让人无法忽视的地步了。鼻子里就像堵了两大块发糕,所有的血液全都奔腾着向这里涌来;脑子昏昏沉沉,一道简单的心算题还要想个半天;眼泪也是哗哗地流,不知道的人看见了还以为自己是个娘炮用生命在忧伤。
以前感冒也没这么严重过,这次怎么会这样呢?难道犯了太岁?
程蔚突然想起几天前吃早饭逗弄宸寰的场景,不禁打了个冷战。
习题上的数字符号全都直愣愣地窜到程蔚的脑子里,他试图分析试图计算,可是大脑就像上了锈的机器,哼哧哼哧没法动,瘫在那里……
他郁闷地抹了把肆意流下的眼泪,狠狠地擤了擤鼻子,继续努力地看着题目。
“那个,程蔚……”楚凝回过头来,神色不安而担忧,“你这感冒都这么严重了,有吃药吗?”
程蔚又吸了吸鼻子,闷着声音道:“过几天应该就会好了吧,我也不想花钱买药。”
“我家里有感冒药啊,要不我给你带点到学校来?”
“不用,哪能麻烦你呢。”程蔚抬起头看着她笑了笑,“楚凝,上次的那个题目,你会写了吗?”
楚凝心跳漏了几拍,“会……当然会,你教过的嘛!”
那道题目明明很简单,以楚凝的能力完全不是问题,可是她还是问了好久。程蔚想,也许,楚凝是喜欢自己的吧,这从平时的言行举止就能看出来。如果不是在高三这种非常时期,自己也许会接受她也说不定?
摇了摇头——可能性应该不大吧。
楚凝望着他暗自摇头的动作,心里一阵酸苦。
她喜欢他,由隐藏到暗示再到明目张胆,多少次显而易见的场景,他都只是笑着四两拨千斤地绕开了,这是否说明了,他对自己并没有相同的想法?
可是楚凝还是不愿意放弃。也许,只要自己再努力一把……
程蔚忽然被吓醒了,因为他在恍惚中听到老师叫他的名字。
“程蔚,你又打瞌睡了?”郁格皱着眉看着他——程蔚总是在上文言文的时候睡觉,偏偏他的文言文又那么差!
“啊!没有!”程蔚一个激灵立刻站了起来,身子晃了下没站稳,又调整了下,拉了拉衣服,“我刚在思考老师你的问题呢,绝对没睡。”
“嗯,所以你是冥想?”
“对,冥想!”
“好,那你把这个所谓的问题回答下吧。”
底下一阵暗笑——老师根本就没有提出什么问题,程蔚回答什么?
郁格叹了口气,无奈地给他找了个台阶,“你把课文第二段倒数第二句话翻译一下。”
程蔚揉了揉眼睛,看看书上写了什么——“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
程蔚一下子清醒过来,又来回看了几遍,想张嘴翻译,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他的文言文的确很差,可是这一句,他却是真的看懂了。
他沉默了一阵,缓缓开口道:“赡养父母并不一定要多么丰厚,重点在于孝顺……”流畅无误。然后一节课,程蔚都是聚精会神,再也没有半点瞌睡的意思。
一天下来,他基本上沉默不语,一直呆在座位上看书,放学的时候很快收拾书包就走了。
我如果那时候也死了的话,也就不用承受这么多痛苦。不用一个人呆在世界上,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努力,一个人小心翼翼不敢奢求什么。
我如果也死了的话……
下了班,程蔚走在无人的街上,这样想着。
他很少这样低沉过了,自从那次事故以来。每次遇到困难或者让人无望的事情,他都会不停地鼓励自己,给自己加油打气,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会儿就能熬过去;他也确实熬过来了,然后他就会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个人也能过,一个人也没什么关系。
可是那段课文不知怎地,让他再次消沉了下来。而这次,他不知道该怎么鼓励自己了。“考上好的学校,完成父母的愿望”这样的想法,不知道怎么地,这次竟然行不通了。
考上大学,那然后呢?工作吗?那也是一个人,继续是一个人的学习,一个人的工作,一个人的生活。父母的愿望是希望自己有一个好的生活,可是这样的生活,最终根本不可能好起来。
他好像丧失了爱的能力。他至今为止所真正产生过的爱,也就只有对于父母的爱了,可是这份爱,随着父母的去世一并死亡了。找不到爱的对象,爱的能力也就自然萎缩了。对于别人的好感以及示意,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我如果也死了的话……
突然响起一声尖锐刺耳的鸣笛!程蔚回过神来,身形猛震,一辆轿车正飞速朝他驶来!慌乱之中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呆望着那刺眼的车灯。
司机赶紧猛打方向踩刹车,可惜还是迟了一些,程蔚被左边的后视镜撞倒在地,一下子跌坐在路上。
“他妈的你会不会走路!?没长眼睛?想死给老子找个清净地方别搁这儿害人!妈的!”司机骂骂咧咧,狠狠地啐了他一口,然后踩了油门扬长而去。
程蔚呆坐了好久才爬起来继续往家里走。一路低着头,也不拍身上的灰尘,也不关心胳膊上那一大块乌紫的肿胀,就这么回了家。
进了门,没打招呼,也没给宸寰做宵夜,直接进了书房,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发呆。
宸寰皱着眉看着他。后面衣服和裤子上脏了一大片,胳膊上也肿了一大块。难道,叔父又对他动手了?
“程蔚。”宸寰站在门边,看着程蔚的背影。偏瘦的他弓着腰,脊梁从薄薄的t恤上凸出来。受伤的胳膊垂下来背着光,看不真切显得更加严重。
“程蔚。”宸寰又叫了他一遍。
程蔚吸了吸鼻子,闷着声音道:“不好意思宸寰,今天……我可能没法给你做宵夜了,你要是肚子饿,就忍忍吧,不好意思……”
“你的胳膊?”
程蔚没回答,依旧低着头。
“为何不叫我?昨日应该教过你了。”
“……那只是一个小事故。”
宸寰突然有些恼怒,他快步走过去,一把拉起程蔚的那条胳膊。程蔚咬住牙,不说话,还是低着眼。
宸寰居高临下地看着程蔚,发现他的眼眶红了一圈,眼里带着些水汽。
“虽是事故但仍有危险,你也应当叫我的。我可不想欠你什么。”
“我没有说你欠我!”程蔚的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他愣了一下,声音又低下去,“对不起。”
宸寰看着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
“……宸寰,”程蔚的声音有些颤抖,“如果我死……”
“快去做宵夜。”像是料到他要说什么,宸寰打断了他,同时轻轻地放下他的手臂。
“我……”
“快去。”
程蔚抬起头,看着宸寰的眼睛。
“马上去。”宸寰不耐烦地重复,眼睛转向别处。
程蔚突然觉得不那么消沉了。他觉得宸寰的眼睛,看起来清澈而又温暖。虽然他很挑剔,为人高傲淡漠,可是刚才那一瞬间,他好像从他的语气和眼睛里感觉出了什么。
“好。”程蔚微笑着走向厨房,脚步不似之前的沉重,像平常一样轻快。
宸寰跟着他来到厨房。就在程蔚要抄起锅的那一刻,他抓过程蔚受伤的那条手臂,将自己的手轻轻地覆了上去。受伤处发出一阵金光,片刻之后,淤血散开,疼痛也消失了。
程蔚惊讶地甩了甩胳膊,又看看宸寰,眼神里带着些许崇拜,赞叹道:“妙手回春!谢谢你啊。”
宸寰皱眉道:“闭嘴。快点做。”
厨房里飘出阵阵香味。
章七:想吃
蛇山。
一只羽毛极其鲜丽的鸟静静地立在一棵参天古木的枝头眺望远方。
山脚下蛇水向东奔腾而去,阳光倾洒在水面上泛出粼粼金光。河畔,一银发男子长身而立。他广袖一挥,河水突然翻涌起来,呈现出诡异的颜色。天空中迅速聚拢一大片乌云,一丝光线都不能透出。
“宸曦。”那男子勾起唇角轻声唤道。
那鸟却好似不曾听到这呼唤,依旧立在枝头盯着河水,澄澈的眸子里透出难以掩饰的慌乱。
“宸曦。”那男子又唤了一声,语调却冰冷烦躁。
那鸟终于扑棱着翅膀飞到男子的肩头。男子轻轻地抚了抚它的羽毛,看着向东而去的蛇水,眼神阴冷寒鸷。
清晨时分。宸寰正在水池洗漱,突然厨房里传来了碗摔碎的声音。
宸寰皱了皱眉,挂好毛巾,走到厨房,只见程蔚正蹲在地上捡碎片。
“怎么了?”他问道。
“啊,没事,”程蔚小心地捡起碎片,“手抖了一下,没拿稳。”
“可是手臂还未复原?”
“已经好了,没事的。”程蔚站起身来,猛地一阵头晕眼前一黑,一下子没站稳,扶住旁边的灶台才站定。他甩了甩脑袋,眯了眯眼,将手里的碎片扔进垃圾桶里,转身又拿出一个碗来盛了粥,端到餐桌上。
“来吃饭吧。”程蔚却不坐下,拿起沙发上的书包走到门口弯下腰换鞋子。
“你为何不用早饭?”宸寰看向他。
“唔,昨天把英语书丢在学校了,晚上就没能复习。我要早点去看书。”程蔚直起身子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今天我就在路边随便买点什么吧,就不在家里吃了——我走了。”
“程蔚,”宸寰叫住他,“风寒还未好?”
程蔚打了个呵欠,“好了吧……唔,应该好了。我走了。”说罢,开门出去了。
走了一路,程蔚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脖子也很僵硬,全身只是机械地在行走。
可能是睡少了吧。他这样想着,有的时候也该早点睡,不能总是熬夜。
好容易来到班上,程蔚觉得自己累的骨架子都快散了。来到座位上,拿出英语书,慢慢地翻开,眼前的英文乱七八糟,26个字母不停地打转。他揉了揉眼睛,还是那本英语书,可是看着单词,却一个中文意思也想不起来,就像从来没学过英语一样。
不行,看来真的要好好休息一下了。程蔚无可奈何地合上书,趴在桌子上开始休息。
这时候班上的人还不多,一看到程蔚竟然趴在桌子上睡觉全都吃了一惊,觉得他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班上人多了起来,声音也大起来了。程蔚从混沌里醒来,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了一圈周围,又不自觉地趴了下去。
陈珏来到班上看看早自习的情况,一眼就看见了趴在桌子上的程蔚。心里带着疑惑走过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却是没醒,依然睡着。
“程蔚,程蔚。”陈珏推了他两下。他这才醒过来,脸色煞白,陈珏吓了一跳。
“程蔚,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陈珏心里一突。距离开学时发生的事情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本以为对方的动作不会这么快,没想程蔚的情况已经危险到这个地步了。
程蔚缓了缓神,慢慢说道:“啊……没有,老师,我就是有点困……熬夜的。”
熬夜?“程蔚,老师说了很多遍了,不能开夜车,要保证休息,你怎么还熬夜得这么厉害呢。”
“下次不会了,老师。”程蔚疲惫地笑了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谨遵老师您的教诲。”
“嗯,注意身体。”
原来是熬夜吗?再加上之前的感冒,难道和对方没有关系?陈珏摇了摇头,不对,不能把事情简单化。
“陈、陈老师!”
陈珏听到喊声抬起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走回了教师办公的那一层楼,正好停在郁格办公室的门口。
“郁老师。”陈珏笑着抬头看他,“有什么事?”
郁格红着脸,镜片后的眼睛左右乱看就是不敢看陈珏,“那个,早上好。”
“嗯,早上好啊。”陈珏看着他继续笑。
“陈老师,我……”郁格咽了口口水,刚想继续往下说,数学组年轻的孙老师就拿着本教案出来了。
他走到陈珏的面前,把教案翻开,和她靠的极近,“陈老师,这个教案上的字是什么,没印清楚,能把你的原稿借我看一下吗?”
陈珏稍微往后退了一小步,微笑道:“唔,好像是‘同焦点’吧?”
“哎,要不把你的原稿借我看看?”孙老师也笑笑。
“嗯,没错,我想起来了,就是‘同焦点’。”说着,陈珏一把拿过郁格手上的钢笔,在他的教案上补写了那几个字。
“……麻烦你了。”孙老师不甘而无奈地合上教案,尴尬地朝她点点头,回办公室了。
陈珏转头看向郁格,手里把玩着那支钢笔却不还给他,“你刚才还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要去上课了。”郁格轻轻地扶了下眼镜,脸上还是那么红。
“哎,你看看你脸红的,我真是不知道你天天在羞涩什么。”陈珏笑着把钢笔放回郁格的手里,“好好上课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