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蔚像个无神的木偶，机械地打量着眼前早已没了呼吸的宸寰的尸体。

右手剧烈地颤抖着抬起，从额头鬓角一直抚到喉结，任何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不厌其烦。

双唇蠕动，喉头颤抖，心底泛上一阵剧烈的痛苦与凄惶，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他的世界里什么都没有了，即使是原来有的，也因为这个人的离去而全部消失。原本就拥有得不多，原以为只要有这个人的陪伴，便是拥有了世界，可现实却毫不怜惜这些生来可怜的人，有什么就要夺走，一样也不留。

眼泪肆无忌惮地砸下来，程蔚伏趴在他的胸口痛苦地大哭着，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右手。

程蔚惊喜地抬起头，却发现手的主人并不是他。

面前是一个端庄雍容的女人，墨黑的袍子上绣着上古凰鸟图腾，姿态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这女人捏住程蔚的下巴，笑道：“你可希望这只小狼能活过来？”

程蔚张大嘴巴想要喊出来，却发现自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只好“啊啊”地拼命点头，眼眶里游动的泪水啪嗒啪嗒地滚下来。

“若是要你付出些代价呢？”这女人依旧笑着。

程蔚急切地抓住女人的手，关节和甲板泛出惨白，脸色涨红。

女人点点头，“哪怕是……要你死？”

程蔚愣了一下，低下头摸了摸宸寰的头发，然后将下巴上女人的那只手放到自己的喉咙处，一下一下地掰开手指，最后让她的手紧紧地掐住自己的脖子。

他脸上还不停地有眼泪滑落，嘴角却噙着笑，一副餍足的模样。两只手紧握着宸寰的一只手，掐出一道道印子。

那女人摇了摇头，收回手道：“我明白了。”话音刚落便消失不见。

程蔚一下子慌了，双手还握着宸寰的。不见了那女人，宸寰是不是就可能没有希望能复活了？

他又哭了起来，几乎到呕出来的地步。嗓口只能发出抽噎声，要说话或是别的声音，却是再也发不出来。

——

宸寰保持跪坐的姿势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不觉得难受，也不觉得酸麻，一直低着头看着程蔚的脸，一眨不眨。

忽然，程蔚的眼角流出一滴眼泪。然后越来越多，竟将他的袍角都打湿。

“程蔚，程蔚你怎么了？”宸寰一遍遍地唤道。

程蔚忽然睁开了眼睛。眼里全是泪水，看不清楚眼前人的模样，可是他的声音，自己却再清楚不过。

宸寰满心惊喜，将程蔚轻轻抱起。程蔚一下子搂住他的脖子，湿润的脸颊靠过去，双唇颤抖，印上对方的唇——

带着深深的绝望。

章五十四：殊途

宸寰微讶，掌心托住程蔚的后脑，顺着他的力道加深这个吻。

程蔚的眼泪仍然停不住，连宸寰的脸都打湿。

宸寰松开他，拇指摩挲过他的眼角，柔声问道：“怎么了？”

程蔚摇了摇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急切地摸上宸寰的胸口，发现并没有伤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宸寰握住他的手，“身上可有不舒服？”

程蔚摇头，冲他笑了笑。

宸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不能说话了？”

程蔚轻轻地点头，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

宸寰叹了口气，捏捏他右手的食指，“你在心里和我对话试试。”

程蔚低下头，努力地在心里想着宸寰，脑中想道：“能听见吗？”

宸寰微笑道：“能。”

程蔚的脸上满是惊喜，一下子站起来，“那我可以这样和你说话了！太好了，我还在想要怎么才能和你交流呢，这样的话就很方便了，别人也听不见。”

宸寰也站起来，摸摸他的头，“你真没有不舒服或者哪里疼？”

“没有，放心吧。”程蔚一边在脑海里与他对话，一边拼命摇头，“倒是你，你有受伤吗？”

“没有。”宸寰说着蹲下身，“上来，我背你回去。”

“不用，”程蔚赶忙摆手，“我能走得动的，我这么重会累着你。”

宸寰不为所动，还是保持蹲着的姿势。

程蔚好笑地叹了口气，趴到他背上。

两人回到判官殿，只见白无常、江无清和陈珏正围着程蔚的父母坐在那里，神情严肃而凝重。

程蔚一看见自己的父母，立刻冲了上去，想问他们有没有事，才想起自己早就不能说话了。

宸寰走到他身后，对着两人躬了躬身，然后道：“伯父伯母好，我是程蔚的朋友，他喉咙最近有些不适不便说话，我来代他说话吧。二位可有不适？”

郑媛担忧地对程蔚道：“嗓子怎么会不舒服的？是不是感冒了？”

宸寰道：“有些着凉了，不过快好了，伯母请放心。”

郑媛眼中满是不舍，粗糙的手抚上程蔚的脸颊，辛酸地说道：“这才多久没见，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多吃点好的，不要苦了自己啊！爸妈什么都不求，只希望你健健康康的……”

程蔚眼眶又红了，上前抱住母亲的肩膀，眉眼间满是挂念和愧疚。

“让二位受惊了，程蔚想问可有不适之处？”

“没有没有，小蔚你放心，”程似宏拍拍儿子的肩，“生病了就赶快回去吧，多喝开水，吃点清淡的。”

一旁的三人看着一家人情深似海的情景，都在内心默默地叹了口气。

宸寰察觉到几人的异样，微微挪步过去，小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陈珏看着程蔚和他的父母，苦笑道：“他们身上最后残留的女娲之尺已经消失了。”

宸寰皱眉道：“此事稍后再议。”说罢又走过去，帮程蔚和他的父母交流。

陈珏看着白无常，无奈道：“真的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再留一段时间吗？难道非要现在去转世投胎？”

白无常也很无力，充满歉意地说道：“他们两人阳寿未尽，这种混魄本就应当尽快投胎不得耽误，若不是女娲之尺在二人身上残留，怎么会拖到现在。”

“可……”

“这不是我们能做主的事，”江无清道，“规则便是如此，没有人可以违反。”

他们侧过头看着那边的四个人，心生悲凉。

谁能想到这一刻的欢聚就是下一刻的永别。

将程蔚的父母送回之间看护的宅子，众人回了判官殿，想着如何将此事告诉程蔚。

宸寰将程蔚扶进房间里，问道：“你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程蔚点点头，“那我眯一会儿吧，你呢？”

“我去姐姐那里吧，过一会儿再来看你。”

宸寰走出房间，来到陈珏那里，一进门便直截了当地问道：“伯父伯母究竟情况如何？”

陈珏将他们的情况向宸寰仔细说明了，宸寰略一沉吟道：“恐怕女娲之尺是在程蔚掉下空中那时去救的，他的心脏现在并无大碍，擎苍的那一剑只在当时起了作用，后来便无事了，我推测便是女娲之尺受他们支配，救了程蔚一命。”

“估计是这样吧，如此说来，两大仙器便全在程蔚身上了，”陈珏的语气极为认真，“这么一来程蔚的危险就更大，我们千万不能放松警惕，否则……”

宸寰凛声道：“我会保护他。”

陈珏双眸凝视着他，半晌后道：“宸寰，你到底是怎么看待程蔚的？”

宸寰低眉道：“姐姐不是知道么。”

“我不知道他对你来说到底有多重要，”陈珏给他倒了杯水，“是家人，还是恋人？若是家人，你自以为在这个家中的身份是什么、又可以呆多久？若是恋人，你的这份爱能持续多久程度又有多深？你是神他是凡人，你能永生他却终有死期，这一系列的问题，我想知道，你又是否考虑过？”

宸寰的拳渐渐握紧，再抬头时，眼中满是陈珏这一千年来从未见过的东西。

“我想，‘我会保护他’这句话足以说明一切。”

陈珏惊讶地张大嘴巴。

“至于生死——他有世代轮回万世不休，这一世死去，只要灵混还是他程蔚，我便一定能找到他的下一世……一定。这不死的身躯和永生的精神，也许就是为了与他生生世世至死不休吧。”

“你……”

陈珏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她看了几乎一千年、她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亲弟弟。

今天却好似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似的，整个人浑身上下尽是她认为绝对不会出现在“他”身上的东西。

她忽然问道：“我们此番报仇，敌人不死我方便不休，他死了，你——就必须要继承那主神之位，届时你将无法留在人间，此事你可曾想过？”

宸寰站起身来，衣袖大振，高傲的头颅深深地低了下去，对着姐姐陈珏行了个大礼，郑重道：“弟弟宸寰，在此恳请姐姐，在程蔚此世未死之前，暂代蛇山主神之位。”

陈珏瞠目结舌，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忙将他扶起，“你这又是何必，直接说便是了。”

“恳请姐姐答应我这个不情之请。”

陈珏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拍着宸寰的肩膀道：“弟弟，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人有牵挂忧心之人……我也是有的。”

宸寰身形一僵。

“他在人间留多久，我便陪他留多久……哪天他回了地府，我自会回去蛇山。我与他皆无生死之忧，时间无尽，离别也只是暂时，总还有个盼头。程蔚却总会死，一世死了便要再等九十九天才可转世。在这茫茫人海中再找到他本就不易，可他前世记忆尽忘你和他的一切全都要重新开始……毕竟人神殊途，你——再好好想想吧。”

章五十五：分别

宸寰愣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被门外的敲门声惊醒。

“宸寰，你在吗？”他在心里听见程蔚的声音。

打开门，程蔚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进来，“我醒过来没看见你，就自己过来找你了——咦，陈老师怎么不在？”

“她出去有事了。”宸寰将他让到椅子上坐下，将自己杯中那早就冷掉的水倒掉，重新给他倒了一杯。

“怎么了？看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发生什么严重的事了？”程蔚轻轻地拽了拽他的袖子。

“无事，有些累罢了。”宸寰反握住他的手。

程蔚看着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脸越来越红。他狠狠地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抬起头盯着宸寰，眼神坚定而认真。

“宸寰……我、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宸寰抬起手指点点他的手背，示意他继续。

“我之前晕倒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见你……身上有个很恐怖的伤口，呃，死了……”

程蔚想到之前梦中的场景，心口不自觉地酸了。

“我趴在你身上哭得很厉害，我不想你死，可是你已经死了……后来突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女人，她问我，如果可以让你复活我愿不愿意付出一些代价，我没法说话只好拼命点头，她又问我，如果让我去死我愿不愿意，我……还是拼命地点头。”

宸寰嘴巴微张想要说些什么，程蔚摇头，“你先等我说完吧，我怕我以后可能没这个勇气再说了。”

“我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你，第一个听见的就是你的声音……我当时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只怕你真的死了，就想也不想地……咳咳。可后来仔细想想又觉得自己挺蠢的，你是神仙，只要元神不灭当然就算不上是死了，还有，我这么个没用的普通人，就算是死了，对你又能有什么帮助呢？”

程蔚哽咽着，强按下喉咙处的酸楚和滞涩，逼回眼中的泪水，语无伦次地道：“可是我……我没办法去想象这样的事，你身受重伤也好，或者……死了也好。我、我是个没用的人，我穷，也没本事，没你这么厉害，就是个‘低贱的凡人’，呵，可是我……哎，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你是个神仙，呆在仙山上整天逍遥自在多舒服啊，我也希望你能快乐点轻松点，可是我再也没法像以前一样独自面对那个家了，我、我还是希望能和你一起、一起吃早饭，一起去上学，一起上课，一起吃午饭，然后再一起上课，一起吃晚饭，一起回家，还有一起吃烤山芋糖水玉米……我、我太贪心了，没错，我就是这种喜欢白日做梦的凡人。”

他抬起手狠狠地抹了抹眼睛，嘴巴张张合合，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所以我想问问你，虽然也没抱多大期待……不过还是要问，你、你愿意和我一起，过这种无聊平凡，可能还会很穷很艰难的生活吗？”

虽然程蔚说的很乱很杂很没有逻辑，但是宸寰还是听懂了。

他的这一大串话，概括起来只有一句话。

我喜欢你，和我一起过日子好吗？

他想，一千年来，这也许是他听到过的最动听的一句话。

他用千年为自己打造的冰冷的外壳早就在面前这个人的言行攻势下渐渐化掉，而现在，自己正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他面前。

程蔚见他不说话，有些急了，“不管愿不愿意你倒是说句话啊，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这么深情地告白呢，来个干脆的啊！”

宸寰从未有过地朗声大笑出来，程蔚被他吓了一跳。

他一把抱住程蔚，紧紧地搂在怀中，在他耳畔絮语：

“我愿意。”

程蔚连续吸了好几口气，仿佛不相信宸寰会这么果断地答应他，不安地道：“可、可我是男的！”

“我知道。”他自己也是男的。

“我还是个凡人，你会觉得无聊的！”

“我不会。”无聊的话逗逗他就不无聊了。

“还会很穷啊，你会没肉吃的！”

“无所谓。”没有肉吃，就用别的什么补回来吧。

程蔚紧张了，又急急地说道：“我、我会死的！”

宸寰放开他，摸摸他的头，又轻轻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会转世的——所以，我会去找你。”

程蔚又惊又喜，这句话对他的冲击程度不亚于“我也喜欢你”。

两人正凝视着对方，陈珏忽然推门进来了，“他们一个时辰以后就要走了……啊！你们在干嘛？”

程蔚觉得有些奇怪，在心里对宸寰问道：“谁要走了？”

宸寰见没时间迂回委婉，只好直接和盘托出。

程蔚脸色发青，唰地站起来，“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快带我去找他们！”

——

三人来到程蔚父母那里。他们二人早就知道要去转世，刚才与程蔚见面时只想着多看他几眼，多叮嘱他几句话，没想到现在还能再见上一面。

程蔚冲过去抱住他们两人，想说的话有一大堆可是却说不出来。眼泪夺眶而出，一想到今后再也看不见他们，心里又涌上一阵痛苦和凄凉。

他松开他们，对宸寰急切地道：“有纸笔吗？我想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