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再说吧，先睡觉。”

“不可。必须现在说。”

“……那你就说吧，快说。”

宸寰沉默片刻，低声道：“程蔚，生日快乐。”

程蔚刚才还在不停蠕动的身体一下子顿在那里，脊背微微蜷缩。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转过身子对着宸寰，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不过，你今天是怎么了，又是抹奶油又是祝我生日快乐的，神仙也搞这种凡人的生日活动吗？”

黑暗中，宸寰看着他的眼神温柔，面带微笑，“我去问了姐姐，现今凡人的生日应当如何过，她便告诉我了。”

“敢情你抹奶油也是她教的是吧？真是的，好的不教教坏的，陈老师成心欺负我呢。”程蔚说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知道你生日是哪一天，我一定要抹回去！”

宸寰不屑道：“痴人说梦。”

“话别说这么绝啊，说不定我真能抹回去呢。”

两人不再说话，黑夜因为沉默显得更加静谧。

程蔚本来快要睡着了，可突然想到一件事，开口质问道：“宸寰，我这头发明明只要你施个仙法什么的就能干净啊，你怎么还要帮我洗？”

宸寰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

程蔚一下子反应过来，声音高了许多：“合着你还是占我便宜呢，你也太坏了吧！——喂！说话！”

还不知是谁占谁的便宜呢。宸寰心想。

——

程蔚睡得迷迷糊糊的，耳边总有个声音一直在喊他，听不真切却着实闹人。

他不耐烦地抓抓头，没好气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竟不在卧室里。

难以置信地爬起来打量四周，周围一片荒凉，脚下似乎是群山之巅，放眼望去只见茫茫云海，偶尔有几座山尖露出来，眨眼间又会消失。

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祭坛，高高的阶梯尽头是一个宽阔的平台，平台上置着一座大鼎，上面似乎雕着狼的图腾，因为花纹诡异，程蔚也不敢确认。平台四端皆有四根柱子立着，汉白玉质地，上镂祥云花纹，也有日出东方三足乌蹄的图案。

程蔚正疑惑着自己到底是在哪，那大鼎旁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定睛看去——正是上次要杀了自己的人！

“你、你是宸寰的叔叔！？”程蔚虽然害怕，却毫不示弱地喊着。

那人轻笑了一声，笑声中是分明的嘲讽和鄙夷，“西王母不都告诉你们了，你竟还认为我是宸曦，简直愚笨之极，宸寰怎会看上你这种蠢笨的凡人？”

程蔚又羞又恼，继续喊道：“既然你是宸寰的父亲，为什么要追杀他？你知道他受了多重的伤吗？你这样也配做他父亲！？”

“我配不配尚轮不到你来评定，低贱的凡人。”这语调、这神情，与宸寰当初来自己家是一模一样。

“你把我弄到这儿来做什么？”

宸昼瞥了他一眼，静静地看着涌动的云海，半晌后道：“你的心脏乃是修补女娲之规的必需品。你可曾觉得最近胸中痛结？”

程蔚顿了一下，坚定地摇摇头，“你才疼呢！我怎么会疼！”

宸昼嘲道：“你那半个心脏是我取走的，它疼不疼难道我不知？”

程蔚怒火中烧：“你这样随便动别人的身体很好玩是么！？”

宸昼广袖一挥，厚重的袍子在风中猎猎而响，俯视他的眼神阴寒之极，“真到那时，也由不得你。”

说罢，身影倏地消失了。

“喂！”程蔚飞快地冲上去，祭坛上只有一口空荡荡的大鼎，别的什么也没有。

程蔚左右张望，找不到宸昼的影子，泄气地坐了下来。

他呆呆地望着云海，叹了好几口气，自言自语道：“我最后会怎么样呢？难道真的会死吗？可是我还没有考上大学……好不甘心啊。”

“不知道宸寰会怎么做……看来我说错了，他老爸真的无聊到假扮他叔叔。”

脑子里思绪杂乱，他又叹了口气，这个身躯承载着太多的事情太大的压力。

“无欲无求，有始有终。”

天空中忽然悠悠飘来一个声音。

“谁？”程蔚立刻站起来，“谁在说话？”

“不见堂皇朱门事，只闻……”

“叮铃铃铃铃——”

程蔚忽地睁开眼，不自觉地舒了口气。

原来是梦啊。

章五十：五感

程蔚回想着早上的梦，梦里的宸曦竟对着自己说是“宸昼”。

莫非他说的是真的？

那么他到自己的梦里来又是为了什么？如果只是为了告诉自己这件事，来炫耀一下自己的力量已达到众人望尘莫及的地步，让他们不用垂死挣扎？

……那也太无聊了吧。

最后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像是要告诉自己什么似的，却没有说完。

程蔚不自觉地在纸上写写画画，凭着记忆写下那个声音所说的两句话。

宸寰看着他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又在纸上乱写着什么，问道：“写的什么？”

“嗯？”程蔚回过神，用手盖住纸上的字，“没什么，复习几句古诗词而已。”

宸寰疑惑地皱眉，“给我看看。”

程蔚无奈地挪开手，露出那两句话。“无欲无求，有始有终。不见堂皇朱门事，只闻。”

“最后一句怎地没了后半句？”

“呃……这些是梦里的，还没说完闹钟就响了。”

“什么梦？”

“就是很普通的梦啦，坐在山顶上看风景什么的，然后空中突然有个声音说这个。”程蔚故意隐瞒了宸昼的出现。

宸寰点点头，将这两句话暗暗记下。不知怎地，他总觉得这两句话暗藏玄机。

——

备考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程蔚除了要完成学校布置的繁重任务之外，还要参加学校给自主招生考生特别开设的训练班，每天晚上都要去阶梯教室练习奥赛数学和物理，这样过了一段时间，程蔚只觉得自己特别特别累。

今天晚上回到家，他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却还是强打起精神下了两碗饺子。端到餐桌上，宸寰还在洗澡，估计快出来了，自己先喝了碗汤。

怎么一点味道也没有，就跟白水似的。

程蔚摇了摇头，看着浅棕色的汤，上面还浮了一点葱花和一星辣椒片儿——怎么会没味道呢，明明放了这么多佐料进去。

又尝了一口，发现还是没味道。程蔚皱眉，放下勺子，走进厨房拿了盐罐出来，在两个碗里各加了一点盐。再尝，却还是没味，和白水没有任何区别。要不是看到那几个葱花，他真的就要以为自己喝的是水了。

“奇怪……”程蔚嘟囔着又加了点盐。

宸寰擦着头发从浴室里走了出来，看见程蔚正愁眉苦脸地站在桌边，盯着碗里。

“怎么了？”他走过去问道。

程蔚抬头道：“这个汤没味道，好奇怪，我明明加了很多盐，你尝尝看。”

宸寰拿起一支筷子沾了点汤放进嘴里，“你放太多了，很咸。”

“真的？”程蔚闻言又试了一次，“可是我吃的还是没味道啊。”

宸寰目光一凝，抬手握住程蔚的下巴，“张嘴。”

程蔚张开嘴。

“舌头伸出来。”

程蔚乖乖地伸出舌头——颜色颜色正常，也并无异象，与常人毫无区别。

宸寰松开手，拿起筷子沾了点盐，点到他的舌头上。“可有味道？”

程蔚砸吧砸吧嘴，好一会儿之后，慢慢地摇了摇头。

宸寰转身走进厨房拿出一罐辣椒酱，沾了好多点到他舌头上，“这次呢？”

程蔚摇头。

“我……我不会生病了吧？”程蔚有些急，“我不想上医院啊，没有医保的话会花很多钱的！”

宸寰摸摸他的头，“我来医治，不要慌。”

说着拉过他的左手，寻到经脉，准备将仙气渡进去舒缓体内淤塞之处，将呈恶象之处扭转过来，不料仙气竟无法渡入，最开始渡进去的那一缕也很快消散，根本无法通入他体内。

宸寰面色一凛，“这不是普通的病症，恐怕非常人所为。”

“啊？难道又是什么牛鬼蛇神使坏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我要不要这么悲惨啊！”

“先别急，明日我带你去找姐姐看看。”

程蔚又急又慌。这个问题连宸寰都没办法解决，是不是已经无药可救了？

他早已将宸寰看作他最可以依靠的人，只要宸寰一句话他就会无比安心，若是宸寰口中冒出一个不肯定不确定，他就会慌张无比。

这种唯一的、潜移默化形成的坚定不移的依赖感。

——

第二天两人去找了陈珏。陈珏听了说明后，脸上虽是不动声色，心里却暗自惊疑：若是宸寰仙气无法打通，那么自己的仙术恐怕也是派不上用场的。

陈珏笑着说道：“你坐下，我来好好看看。”

程蔚忐忑不安地坐下，看着陈珏的表情既期待又紧张。

陈珏深吸一口气，以左手食指点在程蔚眉心，闭上眼。就这样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把手放下，把桌边的饼干拿了一片放进他嘴里，“现在尝尝看，有没有味道了？”

程蔚紧张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嚼着，然后无力地垂下手，沮丧地摇摇头。

陈珏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宸寰说道：“真如你所言，此事颇为蹊跷。他身上可有异样？”

宸寰思忖片刻，俯下身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又站直身子。

陈珏皱眉，“那便一定与之有关了，却不知是谁做的手脚。”

“怎么了？”程蔚看他们说话神神秘秘地，忍不住问道。

“并无甚大事，你安心学习便好。”宸寰拍拍他的头。

“那、那我现在这个怎么办啊？”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嘴。

“我会想办法，相信我。”

前一刻还焦虑不安的话因为这句不到十个字的话，一下子安定了下来。程蔚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相信他。他想，这已经成为一个根本改不掉的习惯，只要看着他的眼神，想着这句话，哪怕是在寒冬，不管面对多大的困难，他觉得自己都能坚持到最后。

丧失味觉这件事带给程蔚的压力渐渐小了，如果不是在吃饭时他什么味道都吃不出来，他也不会想到这件事。

然而忽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嗅觉也消失了。与此同时，程蔚开始咳嗽，一开始尚不严重，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却愈发严重起来。

宸寰脑子里倏地闪过一个极端的想法：

若不尽早想办法破除，难道最后程蔚的五感会全部消失？

五官对应着人体的五大脏器，五感受损，莫非是脏器出了什么问题？

宸寰检查了下程蔚的身体，看到结果时愣在了哪里。

原本应当呈红色的心脏竟从边缘开始发黑，大小形状与之前稍有不同，肺叶两侧也开始灰败，只剩下中间一部分尚属正常。

难怪程蔚一天比一天困乏，咳嗽一日比一日加重。

程蔚眨了眨眼睛，轻轻地推了一下宸寰，“怎么了？很严重？”

宸寰目光深沉，却露出一个少见的微笑，“无碍。你咳嗽怕是染了风寒，过几日便会好了。”

程蔚点点头，露出一个相信的笑容。

宸寰看着他的笑容，心里没由来地一阵苦涩。

章五十一：呼应

程蔚至今丧失了味觉与嗅觉，除了这两种感官之外，并没有其他感觉消失。程蔚从来不表现出自己的不安和动摇，虽然心里也曾有过埋怨和自嘲，但在宸寰面前展示的只有无条件的相信。

时间在不经意间走到了第二年的一月初。新的一年到来，这昭示着高三考生与高考的距离越来越近，只有最后的五个月。一月的寒风终将被六月的蝉鸣所替代，一支笔便可定终生，考生写下的一笔一划，将是对人生道路所做的决定性的注脚。

两周后便是期末考试，同时也是全市一模。这高中生涯最后的元旦假期，将会决定程蔚最后的成绩。

任何味道现在对于程蔚来说都是空白，他的世界只剩下了声音、图像和触感。不过，这二者的消失并不能阻碍他的奋斗之路，对于中国人尤其是程蔚来说，元旦并不能在真正意义上代表新的一年的到来，所以他对元旦并没有太大的感觉，此时他最关心的是，到底还要花多久才能把学校布置的作业写完。

好不容易搞定了一张数学卷子，程蔚甩下笔狠狠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刚站起来，手机便响了。

他随手接起来：“喂，陈老师好，新年快乐。”必要的礼节还是要有的。

“同乐同乐，”陈珏笑了两声，“你今天有时间吗？”

“呃，今天啊……我还有两张数学卷子没写。”

“我批准你可以不用写了，也不用交，反正你都会。除了这个你还有别的事吗？”

程蔚贴着手机走到客厅，瞄了一眼沙发上的宸寰，道：“没了，老师你有什么事吗？”

“嗯，有件重要的事，你和宸寰能马上到郁格家来吗？”

“好，那我们马上过去。”

“嗯，尽快。”

程蔚挂断电话，把这件事对宸寰说了一下。

宸寰沉吟道：“想必是对你的状况有新进展了吧，我们马上去。”

说是马上去，就真的是马上去。程蔚眼前一晃，两个人便已站在郁格家的客厅里。

陈珏见二人都到了，便对郁格示意了一眼。

郁格点了点头，对他们说道：“程蔚，你可是味觉嗅觉尽失？”

程蔚脸色刷地白了，轻轻地嗯了一声。

“是这样的，”郁格忽然站起来，对着程蔚深深鞠了一躬，身体呈直角，弯了好一会儿才又站直身子，“我代表丰都帝、白无常大人和江大人，向你道歉……令尊令堂的混魄被不知名的恶鬼掳走了……”

“什么！？”程蔚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满腔的怒火和怨恨呼之欲出，却不得不强按下，“你们不是说会好好保护他们的吗？现在被抓走了，这又是怎么回事？这就是你们的承诺吗！？”

郁格满脸愧疚，头微低着，“那恶鬼尚在地府，只是无论我们怎么找都找不到……”

程蔚眼眶红了一大圈，宸寰摸摸他的头，示意他先不要说话，然后对郁格道：“所以你们想借他的伏羲之尺找到他们？”

“正是如此。伏羲与女娲既是兄妹又是夫妻，这两件仙器间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定能相互呼应，如此找到二位也不是难事。”

“这与他丧失两个感官有何关系？”

郁格解释道：“肺属阳中之阴，既出了问题，一定是阴阳失调，阴盛阳衰之故。伏羲之尺与女娲之规两相呼应，程蔚在阳间安然无事，那么定是地府的两位遇到了危险。至于心……”

宸寰点点头，示意他明白个中缘由。

“我们猜测此事与宸……宸昼有关，所以想请你去地府一趟。”郁格转向程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