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倾一怔,“走?现在吗?可你……”
“你忘了,我是龙,东海龙王的女儿。”红裳忍着晕眩站起来,一手扶着桌沿,“一个小妖精还操心起我来了?”
红裳拉了门出去,风雪一股子灌进来,冷得她刚刚才暖起来的手一下就麻木了。抬头,却见一个白衣长发的人站在院中,满天的雪不曾沾染上他的发,凛冽寒风拂不起他的衣衫,红裳一眼就将他认出。
阿离和闻倾都还没能缓过神,他已然不知何时踏入屋内,一手眼看就要抵在了闻倾咽喉。闻倾一惊,被逼得步步后退。
红裳突然大喊了一句,“长陵上仙!不要!”
长陵停下了脚步,转头过来与红裳解释,“原本我也不愿意这么做,可天帝令他生生世世沦为畜生,他却因我一时酒醉而机缘成妖,我必须将他打回原形,否则有违天帝谕令。”
闻倾在挣扎里瞥了一眼长陵,“我认得你,你是北海礁石上喝酒的那位仙人……我喝了你壶里的酒……”
北海?
红裳三两步上前拦在了长陵面前,不容他再靠近闻倾半步,“长陵上仙,这件事,既然天帝尚未追究起来,可否请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时,放过他?”
长陵说,“公主,你可知此是何等罪责?”
“我知道这件事,实在是为难上仙了。”红裳正视着长陵,用从没有过的严肃口吻说,“那可否请上仙看在恒越的面子上,放过他。”
她话里没有疑问,就料定了长陵会应承。果不其然的,长陵思量了片刻,终于点头。
红裳松了一口气,又突然感慨起来,“原来,他竟是无意喝了恒越哥哥的酒,才成妖的吗?”
闻倾看了看长陵,想来是还有些后怕,但更多的还是感激,“那天仙人在礁石上睡着了,手里的酒壶摔在了海里,我一时好奇就过去尝了尝味道,后来才发现自己越加的不同了。若是没有仙人,我还是北海一条游鱼罢了,怎么能有如今的生活。”
“从前恒越总爱拿酒逗我,说我小小年纪不知道酒的好,以后肯定要后悔没好好尝尝他那等的好酒。”红裳说着,话里有股欣然酸涩,“冥冥之中,真是天意,他人不在了,居然还帮了我这样大一件事。”
提起恒越,红裳也还是难过,从小就让恒越牵着到处走,就是偶尔惹了敖锦不高兴,也还是习惯性躲在恒越后面。那个素来会讨人欢心的哥哥,每每在她不高兴的时候都能扯出天下地下的故事来哄她,明明已经下决心要板着脸不吃饭,一不小心就能让他逗乐了。
当年渊尘的事也一样,东海里没一个人愿意管她,只有恒越带着贺礼来看她,说一眨眼,婷婷玉立的公主都嫁了人。
又一眨眼,他已不在,而她将死。
长陵自始至终都在看着红裳,突然伸手点在了她的眉心处,绯红的龙纹一闪而过淡的几乎看不清楚。
“公主……”他对红裳的情况已了然于心,眼中生出惋惜,“如此牺牲,当真不悔?”
红裳不以为然,“如果不是因为龙族不能投入轮回,恒越若转世,你不去找他?”
长陵摇头说,“自然不去。”
“怪不得敖锦说你脾气怪、性子倔、嘴巴硬、不开窍、心肠狠!”红裳恨恨地看着他,曾经有那么一瞬间是为恒越不值的,那么好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可转念想,他真心的不在乎,还要跑去北海喝酒做什么?可曾听闻命无七情,不喜不悲的长陵上仙也有喝醉的时候?何况世间凡提起感情两个字,哪有简简单单就像摆在台面上那么一回事的,虽说当局者迷,可更不是外人能看得清的。
长陵不表示什么,只是淡淡地说,“公主应该知道,他已成妖这件事,即便我不过问,天帝也迟早会知道。到那个时候,你预备如何庇护他?”
红裳让他问得心里连底都没有,其实这件事她也不是从没想过,只是一直都沉浸在自我的悲戚里,又一时找不到解决的办法。长陵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天帝一旦知晓,便无人能救得了闻倾了。她转头看了看阿离和闻倾,实在是不知道,若是有一天闻倾被打回原形,阿离该如何是好。罪过只是渊尘一个人的,结局也只要她一个人承受就好,闻倾与阿离,都是无辜的。
长陵继续说,“有个方法,可令他妖气散去,化为仙灵。只是以公主现在的状况,还是由大太子来施法较为妥当。”
“你的意思是……”红裳这才入梦初醒,生出笑意,“我的龙息?”
长陵点了点头,“我可施法将龙息注入他体内,凡水生妖族,只要沾染龙息,便可散去妖气。”
红裳领悟了他的意思,却说,“这件事不必麻烦我哥,我要自己来。”
长陵当即不允,“公主现在的龙息,不足以让他化妖为仙。”
“我当然知道。”红裳顿了顿,又说,“所以,我拿元神来为他施法。”
34.心念执惘(8)
红裳记得,小时候资质平庸,无论如何也修不成人形,成日甩着龙尾在东海里瞎逛。因着听人随口说了一句,要是能得四海龙王的龙息,不用修炼就能化成人了。她想也不想就去南海和西海里闹,不论虾兵蟹将怎么劝她说龙王不在龙宫内,她也不肯信,还是父王让敖锦用索龙锁将抓她回去的。那会是真的任性,在龙宫里整整哭了三天,父王给她哭的没办法,才请了其余三海的龙王为她注入龙息。
修行不到二百年就成了人形的,她还是头一个。
凡是她要的,从来没有父王与敖锦不给的。所以她总以为,所谓得到,简单到仅仅是几滴眼泪罢了。
原来有些事,即便你撕心裂肺,将双眼哭瞎,都不过是徒劳。
——这种感觉,便是绝望。
红裳站在闻倾面前,稍稍抬起头来看他,“不用担心,你不会有任何感觉。”
闻倾却放心不下,“你刚刚与仙人说,用你的元神是什么意思?你会有危险吗?”
“嘘。”红裳拿食指贴在他唇上,示意他不要说话,“你要是想知道,一会我就告诉你,稍安勿躁。”
长陵看着眼前,竟忍不住想,龙之一族,都是这样不知疼不要命的性子吗?可不知是为什么,他竟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她,因她此时的眼神,与恒越自戳双目前的那一刻,简直一模一样。好似不论看不看得见,也只有一片黑暗。
红裳缓缓阖了眼,眉间现出绯红的龙纹,唇间有一股清气缓缓渡出,一点点被闻倾吸入体内。
真冷——
红裳微微睁眼,余光瞥见满天的雪,意识像回到了百年前的那一日。
那日,天际处突然有熊熊火光漫天袭来,她慌忙从空无一人的宅邸里跑出,只见火光落在上空,便让无形的屏障挡下。空气里都是焦灼与炙热,她赤足站在院外,仰头眼见一团又一团火焰砸下,惊得满头都是冷汗。
天火焚城,而他用了元神为引,布下法阵,护一城平安。
她从不曾那般惊恐过,不论心里重复多少次应该镇定,始终都不能停下双手颤抖。
耳畔是天火砸下的响声和妖类此起彼伏的惊叫,那一刻,她当真以为自己身处无间地狱,满心都是绝望不安。
渊尘死的时候,她让敖锦拿捆龙索押在安全的角落里,任凭她怎么呼喊痛哭,敖锦都只是一句,有些事不看才好。半空里阴云密布,狂风大作,她知他被逼迫到了怎样的地步,更听到他化为原形时的嘶吼与长啸。她咬牙切齿的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好似生怕声音会传入他的耳中,令他愈加的不安。
走!快走——
她在心里呐喊着,求着他听见!
整整两个时辰,天黑的没有一点光,她始终仰头望着,眼也不眨的望着。直到一滴雨落入眼里,哭得再没有眼泪的她才突然低下头,冷得每一寸骨骼都如坠冰窖。心里全部的依靠和信仰都骤然崩塌一样的空旷,如这天地间的昏暗,一片寂静。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怪敖锦,不肯再喊他一声大哥,见也不肯见。
她没能救他,甚至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即便心知敖锦是真的为她好,但终究是她的遗憾。
百年了,她一直想,要是当年能救他,甚至能与他一同赴死,她其实也是不悔的。所以错过了一次的机会,才无论如何不要错过第二次。
红裳眉间的龙纹已越来越浅了,长陵念起咒决,将她元神化为龙息一同渡给闻倾——倏地红光耀眼,直入天际!
她看着闻倾慌张的神色,扯出一丝笑意来安慰他,如同当年临行一刻,渊尘以术法令她入眠,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长夜太长,她熬不过了。
这百年里,说是在人世寻找他,其实她自己清楚,找是找不到的。可她不能停下了,单是起了要放弃的念头,那股失去的绝望便能将她淹没。失而复得,再见一面,恩爱如昨,这些都是很渺茫的事,却幸而是渺茫,总存了一线的希望,使她在每一个黑暗的长夜里还愿醒来。
往事种种,如一面破碎的棱镜,忍不住去看时,倒映的只有无数自己苍白的面孔。
施法已经结束,闻倾一把拉住了已经完全站不稳的红裳,感觉她全部的重量落在了自己的手臂里,吓得赶紧去查看她的状况。
长陵走过去,眼见着红裳唇角溢出鲜血,只叹息着摇头,“她此时没有了元神,回天乏术。”
闻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没有元神?那她的元神……”
他话没说完,红裳就哼了一声,“跟你们不同!我们龙族素来就不需要元神!如今你已经是半仙了,天帝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你,你就安心和阿离在这里过日子就好。我这就回东海去了,等你们千年潜心修成仙,也许我们还会再见。”
“红裳。”
闻倾拿手抹去她唇角的血,眼里凝的都是沉重,“孤云找的是我,天帝要抓的是我,如今你又拿命来救我。你说我不是渊尘,如果我不是渊尘,你何必要做到这一步?我不蠢,你当真以为我会信龙族不需元神?”
“对不起。”他突然说,“我一定欠了你许多。可我不能还给你,对不起。”
红裳推开了他扶着自己的手,“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阿离。”
“我……”闻倾的视线落在红裳因着沾染了血色而艳得晃眼的红唇上,无端端的心里一阵闷疼,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比一步更艰难的走过自己面前,张了张口,半个字也说不出。
红裳走到门口的时候,正见到不知何时站在门外的敖锦,她伸出手去,任由敖锦将她抱起。
敖锦瞥了一眼屋内的长陵,只说了一句,“你也由着她胡闹?”
长陵笑,“大太子一直都在观望,不是也未曾出面制止?”
敖锦低头望着怀里的红裳说,“做到这一步,你满意了?”
“嗯……”红裳转过头,将脸埋在了敖锦胸前,低着声说,“哥,我想回家。”
35.心念执惘(9)
已经有百年没有回来过了。
红裳靠在敖锦胸前,看着这座已经废弃的宅邸,心里所有的不安与委屈终于填满。敖锦大手一挥,腐朽的梁柱和落满尘土蛛丝的家具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华贵精致的布置。盛着清茶的器皿是白玉的,桌布上绣着蛟龙出海的纹样,珍珠串成的卷帘因着风起碰着悦耳的响声。
红裳不由得笑了,“你不是从没来这看过我?居然知道屋里的布置。”
敖锦将她安置在床榻上说,“来过两回,都是隐藏着身形看的。你到底是我妹妹,还能真的不管你是死是活。”
红裳裹着锦被,手指划过被面精细的针脚,还是成亲前恒越送来的,说出嫁的女儿家怎么能没有一床被子陪嫁,就代替着敖锦当了一回娘家人。上面的鸳鸯栩栩如生,就是羽翼处都不知用了多少种颜色的绣线。两只普通的呆鸟浮在水上,一派的悠然自得。
“我修行九千年,为的不过是凡人一句百年好合,竟都这样难。”
“原来世事说不准的,都叫天意。”
红裳念念叨叨的靠在枕头上,没一会就睡过去了。
敖锦望着她眼角的泪痕,几乎想不出当年她跟在自己后面,欢天喜地又蹦又跳的样子。他捧在手里的妹妹,一眨眼就从梳着辫子的小姑娘出落成一个灿若晚霞的新嫁娘,看着她跟自己堵着气成亲,又一路跌跌撞撞的要把轮回里的人找回来。她是真的,越来越让他刮目相看。不曾有迟疑,不曾有气馁,真的是拿命来成全了自己心里一段执念。
他不禁都有些钦佩她。
轻轻拿锦帕拭去她额头的冷汗,敖锦站起身来,临行时回看了一眼红裳,顷刻便犹如青烟散去。
这一觉,红裳一直没睡踏实,仿佛孤身走在天寒地冻的荒原上,眼前只有满天的风雪。她紧抱着双臂,低着头艰难的前行,可是从清晨到夜幕,走了一天又一天,始终望不见尽头。她终于停下了脚步,任着眉上染上霜雪,等待无际黑暗将她吞噬。
就在这时,她睁开了双眼。
首先入眼的还是轻纱红帐,隔着红帐能望见昏黄的烛光,一闪一闪的火光晃在眼里,单是这暖意就让她心安。
“醒了?”
她缓缓抬起头来,入眼的那个人正撩起她汗湿的额发,用轻柔静谧的眼神看着她,一袭黑色长袍隐在烛光的阴影里。
“闻倾。”她笑笑,挣扎着要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闻倾不甘心这样快就被红裳认出,还装着腔继续说,“我是渊尘。”
“噗……”红裳倚在床上打量他,笑着问,“你哪一点像渊尘了?”
闻倾抓了抓头,小声说道,“是大太子说的。说我五官依稀还是和渊尘一样的,就是一副苦瓜脸,又穿的寒酸,让我换了衣服,还要把头发散下来。等你醒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挺直着腰板走路,眼里要有威严,不论你如何怀疑我,都要淡然处之的说一句,我就是渊尘。”
红裳都能想见敖锦如何去敲闻倾的门,如何的带着自傲请他过来,又如何数落着他学不像渊尘的模样。
“可是……”闻倾看了看自己的装扮,惋惜的叹气,“我还没说什么,你怎么就认出来了,亏我还觉得自己扮得似模似样呢。”
红裳摇着头,还是笑,“因为这世上没有渊尘,只有闻倾。天上没有,人间没有,阴曹地府里也没有。”
闻倾听了,心里总不是滋味,沉默了片刻才问,“你真的……就要死了吗?”
心里其实有答案的。大太子来请他照顾一会红裳时,就将话说的清清楚楚。她是一个人在人间历经百年寻找着,如何以九千年修为换来窥天镜寻他一眼,如何拿元神化为龙息挡下他今后可能的灾祸,但凡能交付给他的,她什么都没有留下。
原本连心智都没有的一条游鱼稀里糊涂的成了妖,刚迈着双腿走上岸就让两个小妖精纠缠上了,任着他们拳打脚踢也不懂还手,亏得是阿离出手救了他。自他有心智起,眼里心里都只有阿离一个人。阿离守了他几十年,夫妻恩爱,简简单单。他当真是觉得,这一生对他最好的,除了阿离再没有第二个人。
可是怎么想得到,堂堂一个东海龙宫的红裳公主,为他连命都豁出去了。
“大太子说,你恐怕熬不过许久了。”闻倾哑着声音,满心都是欠愧,“真的……一点都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