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裳知他在想什么,歪着头说,“我饿了。”
闻倾怔了好一会,好似是怀疑自己听错了,轻声着问,“什么?”
红裳重复着说,“我饿了。”
闻倾忙站起来应说,“那你等着,我去给你煮粥。”
“煮什么粥?我才不吃粥。”红裳抱膝在胸前,掰着指头说,“来一碟红烧肉,要肥瘦相间的那种,多放些糖,末了撒些葱花。再要一碗肉末蒸蛋,肉末要碎些,蛋要打的细腻,蒸出来才会滑顺。煮米饭时少放些水,要煮出那种晶莹的一粒粒的饭来。对了,再烧一锅青菜蛋花汤,清清淡淡的就好。”
闻倾仔仔细细的听着,一条一条记下来,临出门前还问了一句,“就这些?还要其他的不要?”
红裳打发着快点走,“先就这些了,我可饿着在,你赶紧的。”
闻倾赶忙慌里慌张的就去准备了。
“真是好欺负。”红裳偷笑着,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这些天她一直在想,如果照旧是闻倾,却没有阿离,她当如何?即便他回应她深情如许,她当真要留他一人在世上,受着她曾经的磨难?更不论龙族不能投入轮回,连着转世也寻不到,又要如何?
幸而,幸好是有阿离守着他。
闻倾好手艺,匆匆忙活了半个时辰就将红裳要的饭菜都摆上了桌,香气四溢不说,味道也可口的让她赞不绝口。
吃到一半,红裳才想起来问,“这么晚了,街市上应该早没有小贩了,你从哪弄的材料?”
闻倾难为情的支支吾吾了好一会才说,“我……我从对街的一户人家那里偷来的……”
真是……
红裳塞了一口又一口的饭菜,含含糊糊的一直在说,“这个好吃!这个也好吃!”
闻倾漫不经心的扒着碗里的米粒,眼里忍不住的泛酸。
一顿饭吃的心满意足,红裳像是回复了元气,一直拉着闻倾说东说西。从屋里的布置说到这一座妖城的变迁,说得兴起时,还不忘拿纸笔一笔一划画给他看,眉飞色舞。她是真的高兴起来了,推着他出去说要换上从前的衣服给他看。
衣柜里都是昔日的长裙,清一色的红,她再三犹豫,选了一件最平常的换上。掀了帘子站在他面前时,明显看到他眼中一惊。
闻倾站在原地,直直地看着她,竟不由自主喊了一声,“公主。”
“怎么?”她兴味盎然的满足于他此刻的神情,“我好看吗?”
他木讷的点头。
红裳甚为愉悦,拉着闻倾到铜镜前看她梳妆描眉。镜里还是从前的画面,着一袭的她拿手指在唇上抹着胭脂,他黑袍缓带,不发一言的站在她身后看着,眼里浮着笑意和欣然。
从前便是如此。他习惯看她梳妆,总不忘称赞一句:公主容貌,天下无双,能娶到公主,当我是此生之幸了。
她不但不自谦,更时常打发他,不知收在何处的发钗或耳坠,总要他为她找出来。他也真是对她的琐碎首饰都了若指掌,不出片刻就能从大小不一的盒子里找出来。连敖锦从前都看不惯她,堂堂的一个公主,收拾东西这样乱七八糟的。唯独是渊尘,非但从没念叨过她一句,更悉心包容,眨眼就能说出她翻遍了整个屋子都寻不到的东西放在哪。
渊尘啊,也难怪她爱了他一世。
拿笔勾出长长的眉,红裳在镜里看了他一眼说,“我那个青玉的梳子呢?”
他转念想了想,问,“是那个上面有刻着桃花的?”
“好像是吧。”她稍稍想了想,“应是没错……”
话音没落,他就从铜镜左侧的抽屉里将梳子取出来,似是无可奈何的摇着头,俯下身来替她梳发。
烛火烧到末处,微光一点点暗下去。窗外的天是阴的,雨里夹着雪,暗的再看不清其他什么。
将发丝捧在掌心,他轻手拿梳子一缕一缕梳过她的长发,梳齿滑过发丝,绸缎一般的细软,带着馨香。可惜的是,这样美的长发里,夹着数不清的白发,不知是由多少个睁眼到天明的长夜熬成的。
烛火倏地就灭了下去。
因着她长发太长,他索性双膝着地,从发际处梳到发梢。不经意的,梳子带下了一根发丝,他拈起了那根断发,小心的收进了怀中。
蓦地抬头时,竟见她笑意里都是哀凉,精心描画过的眉眼微微低垂着,安静的凝视着他。
他不受控的伸出手去抚她的脸颊,已然冰凉。
36.离合聚散(1)
“女娲大神才寂隐两千年,去天帝跟前告您一状的,都能从凌霄殿排到南天门了。”
天奴低头说着,却不禁抬眼瞅了瞅主子的神色,见他不为所动,又补了一句,“按理说,天帝这位子,主子才更合适呢。”
止水只听着,不做声。
当年女娲大神是问过他一句:羲云做天帝,你可不服?
可他也知道,照他这个性格做不了天帝,单说那条条框框的仙规,也就羲云那慢条斯理的性格才能理出来,换了他可不行。更何况最要紧的是,他与魔族不少人交着好,难免让人说闲话。
其实魔族与神族征战这些年了,也没见打出个结果来,他一直是想着劝和的。可说来说去都没什么用,一是仗打的久了,难免积怨成仇,二是神族和魔族都闲的很,好似除了打仗也无所事事,索性就打下去了——他也没办法,就由着他们去。
横竖他去魔族厮混这事,天帝羲云都睁只眼闭只眼,无人敢说他什么。
左右无事,止水就又往魔族那去了。
魔域里黄土礁石,血色沙尘,本来是没什么好景致。可到夜里时,星空低垂,红月当空,自有一番风味。
临音是他在魔族相识甚久的一个人,当年羲云刚为天帝,挥戈便令天兵直攻魔域。那一战险些打的人世生灵涂炭,而临音正是率着魔族与他对阵的将军。第一眼见他还只当是个肤白唇红的书生,一点没放在心上,真打起来了,才知道那张妖冶的面孔下藏着怎样决胜千里的智谋。没一百年羲云就撤兵了,说是未免牵累人界,实际上就是打不过。
止水自然巴不得停战,成天领兵打仗有什么乐子?再者说来奇了,那个次次将他打的落花流水的临音居然发来帖子,请他去魔域一见。
他心里还掂量着是不是那厮找他寻仇呢?谁知过去一看,居然是高床软枕,美酒佳人。
说是千年来难得遇上知己,不论敌友,都当惺惺相惜一番。
魔这个东西,寻欢作乐的事真是不含糊,仙神讲究的是清心寡欲,一个个故作正经的没情没趣。
从此止水便当魔域是第二个仙宫,简直乐不思蜀。
这一日天奴在御前禀告,说止水大神此去魔域已经一十三天。
羲云看不下去了,千里传音把他催回来,端端正正坐在御座上,冷冷地说了一句,要是不想做仙神,就把女娲大神赐予的仙骨拆了,滚去魔域当个痞子也挺好。
呵,还是从来没见过素来性子温和的羲云能有这等威吓力,真把他唬住了。这一声天帝也不是白喊的,得罪了可没什么好果子吃,止水也不蠢钝,一个神一个魔的,要真说有什么深交,可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呢。
后来神族们聚会的时候,有人无端端又提起了临音,把他形容的天上有地上无似得,什么容貌出众,决胜千里,魔族里有这样的人,真是不能令人小觑。
止水在角落里一个人喝闷酒,对这群人看着就是轻蔑,临音的好处是他们能懂的?
那唇色胭红,那发丝缠绵,那般的勾混摄魄、销混蚀骨……
一口酒灌下去,他一把将酒杯摔了,负气就走!
“我帮你将魔族拿下,你可否给我一个人?”
羲云蹙着眉,不理他酒气熏天,“停战那会,你不是尚且高兴?如今倒想打仗了?也罢,依你一回,你若能打赢,我们就有商量的余地。只一条,这仗是你要打的,输了,你全权负责。”
止水一脸成竹在胸,半点也没记挂着打仗的事——不过是寻个理由去公然去魔域罢了,打输打赢与他不相干。
可羲云真是了解他,居然亲自督军,更带了蒲牢与睚眦两兽,大军浩浩荡荡直入魔域,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他不关心魔域如何,只是一路厮杀都不见临音,让他实在放心不下。
“怎么?记挂着相好?”羲云在帐前负手而立,笑意轻浅,“你觉着,我是怎么能如此长驱直入?早前次次与魔族相争都不得半点好处,如今竟能力压他们了?”
止水方才如梦初醒,“你肯打这一仗,不是因我许诺,是有内应?”
话音刚落,便听得蒲牢吼叫之声响彻天际,一轮红月映在眼里,似能见前方魔族战况惨烈,血流成河。
“可你知道吗?魔族之主啊,真是个蠢货,我不过是三言两语扯了些谎话,他就把第一大将临音压入牢中。”羲云挑眉,神色傲的能把三界众生都睥睨下去,“没了临音,吾等众天将果然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止水无话可说,“我要临音,你可给我?”
羲云笑,“你还是头一回找我要点什么,给当然是给的,不过他可是魔族一员大将,若是你不能钳制住他,自然不好办。不过好在,我已早有预料,你且安心,包管你说什么,他便听什么。”
止水已不愿与他纠缠,只说,“你竟可做到这一步,真是没想到。”
羲云拂了拂衣袖,缓步走到止水跟前,凑过来轻声说,“女娲大神素来对你亲睐有佳,原本你若不是无意于天帝这个位置,轮不上我。可你真是张扬惯了,当真以为自己与我平起平坐,素日里也不少闲话传来我这,说我能得天帝之尊,都是累你一心想让罢了。”
止水听了,也再流露不出什么表情了,总是在女娲大神面前说一句他与羲云情若兄弟,宁死本负,真是——
啧。
“羲云,你要什么?”
羲云拿手往西北天际处一指说,“那处,有座碧云山,景致甚好,也是个人间仙境。你既然成日清闲,不如去那住上一段时间,要是嫌一个人冷清了,要什么奴婢都尽管带去,不必与我客气。”
“我将临音就安置在那,你一到便能看见。”羲云摇头一笑,抬着下巴一副不屑,“我此番送了你如此大礼,盼你能记挂我些好处,他日若伏羲大人问起,也不要辜负我一片美意。”
37.离合聚散(2)
碧云山真是好景致,青葱翠柏,云雾缭绕。
临音站在山巅上的路云台上,任着清风拂乱他满头银发,眼里始终是木木地看着远处。
止水在后面,轻轻揽他入怀,他却仿佛浑然未觉,待止水将他掰过了身,他才对着止水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那是极美的声音,不加修饰便如天籁,如细雨如春风,声线都是妖娆的。
可他不论说什么,都发不出一个像样的字词来。
止水不敢看他现在这双眼,狠狠把他囚进怀里。
羲云用重刑将临音的魔魄与形体分离,如今的临音,纵使风华不减,也不过是个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耳不能停的废人,他甚至连着意识都是一片混沌,什么也不知——就如盘古大帝未曾劈开的天地,荒凉一片。
止水都不乐意去找羲云理论,千年来头一回认清与他同在女娲大神膝下修炼的同门,寒心彻骨的凉。
“临音?”
“起风了,我们回屋吧。”
被他牵在手里的临音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随着他手怎么牵,便怎么走。
这个曾经指挥过千军万马的将领,一如魔族此刻覆灭的悲壮,用行尸走肉的躯壳活着,无悲无喜的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温度。
止水不忍见他这样,每日定时用女娲大神留下的灵识渡到他口中,希望经年累月,他能找回他自己。
灵识是当年女娲大神造人时用的东西,用以构建混魄,可他到底术法比不得女娲大神,这已经近二十来日,临音全无好转。
还是灵识对魔族无用?
止水将临音的手放在自己的膝上,拿指腹轻轻摩挲他的掌纹,他的掌心生着厚厚的茧,神魔征战了这些年,想必他从未有一天休憩之日。
两个人对视着,都静默无言,一个该说的话早就说尽,一个全无意识浑浑噩噩,碧云山上更无四季更迭,困的他们像两只孤兽。
止水偶尔兴起,会将笔硬塞进临音的手里,轻轻蘸了墨汁,自己握着他的手在纸上摊开写“临音”两个字,可惜握笔的人不会用力,也不知轻重,时常把整张纸画的满是污迹。可止水看着还是高兴的,有一句没一句的取笑着。
说你临音将军早知若有今天,当年床榻之上可会一脚将我踹下,只为我就寝前没去沐浴更衣?
说着说着,就沉默下来。
那头让他取笑的人还是歪着头坐在椅子上,缭绕着云烟的紫衣映着他素银色的长发,依旧是美得天地失色。
止水将手一挥,案上的墨汁纸笔顷刻不见,他走上前将临音抱起搁在桌上,一头埋在临音颈侧——许是太久没有碰触这肌肤,他的手竟都有些颤抖。
费了许久的功夫才扯下了临音的腰带,坠在腰间的玉佩落在地上,白玉的质地顷刻裂出一道纹路来。
临音是无知无觉的,任由止水将衣衫都扒下要腰际,上好的皮肉裸在外面,白皙里泛着水红一般的颜色。
止水细细凑上去啃咬了好一会,这才缓缓将临音的衣衫尽数褪下,将这一丝不挂的魔族将军推倒在桌上,他眼里已不知为何有点酸涩。
自己紧贴上去时,止水无端端想起了不少事,当年红月之下两个人举杯曾有言,若是他日仍需刀剑相向,就来战一场胜负也罢——败在你手,我当甘愿。
许是止水动作太过强硬,临音股下已有鲜血流下,然而止水只是执意将他紧拥在怀,用一次又一次的撞击把两个的人缝隙拉的近一点,再近一点。
本想着两个人最差的结局也不过是你我为敌,神魔鸿沟,非有一死罢了,怎么料得到呢,余下的日子,竟要用这样的方式来相守。
“临音……你此刻,甘愿吗?”
不过两日,羲云派了天奴请他回天宫去,说是伏羲大神即将云游归来,不去迎接总是不成体统。他想也未想就说了一句不去,让人回去跟羲云说,且请他宽心,这碧云山,止水此生都不出去了。
天奴让他这句话说得战战兢兢,恭恭敬敬的离去了。
“临音,你说羲云这次,又会拿什么来对付我们呢?”
“我们即便是隐在了这碧云山里,他也未必能放过我。”
“伏羲大神是他义父,赐羲字为名,想来也不会偏袒我——临音,若我不能取回你的魔魄将你救回,你可会记恨我?”
五日后,伏羲大神刚踏入天宫大门,转头就有人大张旗鼓的来迎他回去。
“止水上神您好歹得给伏羲大神面子,他亲口问你何在,岂有不去参见的道理?天帝可是叮嘱了我,千万要将您请回去——殿上正设宴呢,就差您一个了。”
止水回头看了看临音,拿手把他纷乱的银发拢好,又将自己的披风裹在他肩上,“我带你一起去好不好?我不想你见不到我最后一面。”
临音眨了眨眼睛,由着他继续牵着。
两个人走入凌霄殿的时候,止水特意瞅了羲云一眼,见他是笑的,就心知自己这次九死一生了。
他在伏羲大神在座下行礼,语气是不咸不淡的请恕罪,偏偏众神见了临音那张脸都仿佛倒吸了一口凉气,想是没估量他居然敢把人带上天宫来,一个个都在下面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