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起你的贵族腔,多误事。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问……莱特,你对司令有什么看法。”
“你想问哪一方面?”
熟知莱特性格的法兰蒂斯知道当这个本质朴实但是已经被军营生活锻炼出来一点油滑的军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问题的时候,就会提出这样的反问。于是他露出安抚的笑容:“没关系,莱特,直说就好。”
“恩,他是个好人,但是……”莱特觉得后面的东西说出来就是冒犯了。他不知道法兰蒂斯和司令的关系到底如何,所以尽管上司开口允许他实话实说,有些言辞也最好不要说出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哈哈,你知道托克拉斯·卡耐吗?”
“当然,那可是在华夏复国之后硬是打下来十三个省的人,可惜让自己人杀了,之后国内却找不出能守住战果的人,地方又让人家夺了回去。”
“不错不错,看来我不用解释了。”
“不要歧视我不是科班出身,再说,名垂青史的将领总是传说的主角。不过,同样的血统不见得就会带来同样的才华。”
“你说错了一点,其实那位卡耐只是诈死脱身,他后来和前席尔卡公爵私奔了。”
“前席尔卡公爵?那不是席尔卡将军的父亲?”莱特看到法兰蒂斯似笑非笑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又搞错了。拥有一位身为皇族的长官,虽然能常常听到有趣的秘辛,但也要勇于面对对自己智力的怀疑——毕竟来自不同的世界,彼此习以为常的事实都是截然不同的,自己所谓的尝试对于对方而言很可能是前所未闻的东西。
“她是从哥哥那里继承爵位的。”
“好吧,不论如何,那位卡耐和男性情人私奔这件事,和卡耐家才华的传承有什么关系呢?”
“其实这没什么关系,我只是随口纠正一下。与司令官有关的,只是托克拉斯与司令虽然是叔侄但年龄相差不大,据说他们的关系很好。”
“所以,陛下辛辛苦苦,准确地说是威逼利诱您辛辛苦苦组织这个部队,又把我们扔在这不管不问,是有其他的考虑而不是吃饱了撑的?”
“啊,莱特,你真了解我。”
白茫茫的雪地与黑沉的天空形成了鲜明的分割,在有积雪的夜晚,莹白的雪可以照亮地面附近的事物,因此即使没有照明,法兰蒂斯和莱特也能看清彼此的轮廓。
大约早上五点,另一辆车出现在雪地上,不过它是运动着的,并且不断向静止的同伴靠近。
此时S大队的正副队长的四肢已经冻得僵硬。
被莱特发了好人卡的卡耐先生,是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总是整齐的梳向脑后的短发已经有了点点银色,但是脸上还几乎没有皱纹。五官端正,但不会给人深刻印象,身材没有过分变形,但即使是坐着也能看出他比身旁的亚麻色头发青年矮上半个头。
卡斯在敬礼过后就抱着工具箱去捣鼓车了,剩下的三个男人站在雪地里进行礼貌的交谈。
“阁下,抱歉我们来晚了。”亨利·T·卡耐说。尽管军阶和官职高于对方,但他还是按照贵族的阶级来称呼法兰蒂斯。不过,法兰蒂斯可不会因为这一点表面的恭敬就认为对方在收到扼杀自己的皇命时会心慈手软,他的信任并不是什么廉价的东西。
“哪里,因为这种事打扰到您的睡眠,我们才更不好意思。”法兰蒂斯也表现出同样的善意。
“这没什么,我很乐意为我的小甜点跑一趟,顺便欣赏一下美丽的雪景。”
“看来巡夜的话还是要靠可爱的马儿们啊。”
“是的。我也希望战争不会持续到汽车能代替马匹的时候。其实现在把东西给您也好,本来我是想让卡斯早上顺便带回去的……”卡耐司令递给法兰蒂斯一个牛皮纸信封。
10.折翼
玉魄本没想到他能这么块就收到主人的回信,然而和回信一起送到的战报把这份惊喜变成了惊吓。
第四集团军长驱直入,一举攻下十几个城镇什么的对玉魄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但“重伤送往后方救治”名单上的几行字却像刀子扎进了他的心里。
这是他们相遇以来第一次,法兰蒂斯受伤,而玉魄不在身边。作为人,自然可以做到很多作为狼做不到的事;但是他却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因为是动物,所以能在所有人都不能探望的时候守在法兰蒂斯身边。
法兰蒂斯不是受一点小伤就哭着喊着要回家的矫情少爷,如果这样的他都撤到了后方,那他该是伤得多重?
他会死吗?
即使知道他的死亡会换来我的自由,我却不感到一丝一毫的如释重负。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我漫长的丛林生活中,我对死亡数见不鲜,但是,却从来没有这么害怕一个生命的消失……
“莉娜姐,我想去看主人。”
军报当然没有医院的地址,地址是莱特自己写上的。
“玉魄,我知道你很担心少爷,可是你的镣铐取不下来,要怎么去?”
因为脚踝上的镣铐无法取下,玉魄在家一直穿长袍。本来对服装没什么概念的玉魄并不介意,但是这样的打扮显然不适合出门,更不适合出现在军医院。
“我能把它取下来。”
“可是,如果少爷知道了……你会没命的!”一边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少爷的命令,一边是可爱单纯的像弟弟一样的少年的坚持,莉娜左右为难。
“我知道他会生气,可是,如果他真的有什么事,我不想连最后的日子也不能陪着他。”
“这……可是,如果硬是取下来,会很痛的,不比装上去的时候轻!”
“我有办法。莉娜姐,如果我能把它弄下来,你就让我去,行吗?”
“别转移话题,这根本是两码事!”
玉魄没有再争辩,只是睁大草绿色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她,软着嗓音说,“莉娜姐,求你了,让我去吧……”
莉娜无奈地叹气,好吧,也许,虽然自己常常忽略这个事实,但是毕竟这孩子是狼变的,也许他会有什么奇特的法子在不伤害自己的情况下把镣铐取下来?
很可惜,玉魄并不是她希望中的那种妖怪。他不会任何法术,不过是能把自己变成狼再变回来。兽形和人形的身材不一样,粘在皮肉上的铁镣也就取下来了。玉魄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方法,但是那时他还不能控制自己的变身,加上他也不愿违背法兰蒂斯的命令,于是就没有这样做。可是现在,如果他不能看着主人活下来,那么即将到来的惩罚又有何可怖?
看到玉魄血肉模糊的腿,莉娜本应该狠狠骂他笨蛋的,但是,她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宠物和主人,一个比一个狠。
法兰蒂斯没想到五天的不眠不休之后迎接自己的不是欢欣鼓舞的庆功而是自己人的枪口,尤其,开枪的人是看上去温柔无害的卡斯。是的,即使他一直戒备着皇兄,也没有想到自己亲自挑选栽培、和自己相处了半年的兄弟们中,会有潜藏的杀机……如果不是莱特及时把他拉开,那么后背开花的就是他法兰蒂斯了。
在任务中法兰蒂斯也受了伤,所以他和昏迷中的莱特一起回到了军事重镇普兰。莱特的命是保住了,但是脊柱断裂,神经坏死,胸以下全部瘫痪。对于一个还没结婚就已经生活不能自理的年轻人来说,最好的消息就是他要退役了,远离开燃烧的战火。
卡斯自杀了。某种程度上,法兰蒂斯可以说非常敬佩他。指使者无非就是皇帝或者敌人,但是工具的死亡截断了所有线索。即使明了无论哪一方都不是自己可以直接复仇的对象,无法追查这一点还是令法兰蒂斯十分恼火,也许,如果重伤的是他自己,他可能反应还不会这么激烈。
他的伙伴,从他初出茅庐就一直陪伴着他的下属,不能再和他一起走下去了。表面上看,法兰蒂斯是在惋惜莱特的退役,但是法兰蒂斯总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自己会连将来探望这位朋友的机会也不再拥有。
莱特的状态看起来不错,很镇定,很乐观,配合治疗,甚至还有心情在护士清理废物的时候自我调侃一下,但是法兰蒂斯还是不放心。换做是他,比起失去尊严的瘫痪生活,恐怕也宁愿痛痛快快地去死。莱特参军比较早,但实际上他和法兰蒂斯同岁。没有恋人——假使有,也很少有人愿意照顾一个废人一辈子;父母多年没有音信,很可能已经不在;没有财产,没有工作能力,有谁能保证这个年轻人有足够的勇气坚持活着?
法兰蒂斯不敢离开。但是,正如前元帅伊尔比德上将来看望时所说,你能陪他一时,不能陪他一辈子,他的将来还是在他自己手里。
莱特最终还是选择了死亡。至于他是摔碎吊瓶割喉还是拔掉橡皮管让空气进入体内,死得是否痛苦,对于结果没什么妨碍。
玉魄第一次见到如此颓丧的法兰蒂斯。这个成为他主人的雄性人类一直是强势的,他诡计多端,意志坚定,拥有强烈的责任感以及相应的控制欲,处理一切事情都游刃有余;有时他残忍冷酷,眼泪对他来说只是玩弄人心的工具,因为他从不害怕牺牲,不论是别人还是自己,只要他认为值得……
玉魄很难想象,这样的男人,居然也会有崩溃的一天。
不,也许,他只是体现了人类这种生物的复杂罢了。他们总是假装自己很好,放任伤口腐烂,直到不能再隐瞒;生存的竞争本应是自然的法则,可是人类非要庸人自扰地建立什么正义,非要为不适合活下去的同类哀伤痛苦……好吧,其实现在,变的人类化的玉魄也不能把莱特看得无足轻重了,更不用说法兰蒂斯。
玉魄走上前去,抱住了这个从里到外都冻成了冰雕的人。
11.变质
法兰蒂斯想不起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似乎是灵魂离开了身体,又似乎良知喝了安眠药沉睡在心底。
他把银发的孩子推进一间空病房,在对方身体深处寻找温暖的慰藉,至于自己身上和对方腿上绽开的伤口,则是他最后才发现的东西。
无疑,这个人,或者说这头狼,是属于自己所有的,所以无论他做什么都可以获得自己的原谅;但是,他到底是怎样一步一步地,失去了把对方当做宠物逗弄的闲适心情?是因为杀戮已经泯灭了他的人性,还是因为,不知何时他已经将对方看做了可以肆意表情达意的亲密存在?
有什么东西变质了。
法兰蒂斯从落日缠绵坐到月过中天。昏睡了大半天的玉魄睁开眼,看见的就是从冰雕变成月下石雕的主人。
也许是近几年受伤过于频繁,玉魄原本痊愈很快的体质也有所削弱,所以本来应该过一天就好的伤到现在才结疤。即使如此,休息了这么久,也足够某些火辣辣的地方失去它的热度了。他沉默,不是因为嗓子喊坏了,而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
于是,许久之后,法兰蒂斯才发现玉魄醒了。
“你怎么来的?”
“莉娜姐和我坐火车来的。”
“她呢?”
“不知道……我最后看见她是在医院大厅。”那时候很多人都在议论有个军官因为接受不了自己瘫痪所以自杀的事情,然后玉魄就看见站在天井里淋雪的法兰蒂斯去找他……不知道莉娜发现他不见了会不会着急,不过,既然是来探望主人,她肯定知道主人在哪以及发生了什么吧。想到这里,玉魄有点脸红。以前都是他听法兰蒂斯的墙角,现在他和法兰蒂斯也被人听墙角,这难道是所谓的一报还一报吗?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
“是……莱特寄了一份军报来,上面写着地址。”
法兰蒂斯一怔,莱特,恐怕在医院醒来他就在计划着自杀了,甚至考虑到法兰蒂斯可能接受不了自己的死,于是提前把莉娜叫来。这样的体贴,实在让人感激不起来。
“你现在可以控制变身了吧?”法兰蒂斯可以猜出来这小子是怎么把脚镣拿下来的。“那就跟着我吧,明天带你去登记。”
玉魄点头,然后,笨拙地试图转移话题:“主人也像华夏人一样看见月亮就会想家吗?”
“克洛德人没有这样的习俗。也许只有曾经担任华夏总督的戴弗尔受那边的影响比较大,不过,最后一个戴弗尔弑父叛逃之后,这个家族也就结束了。”法兰蒂斯心不在焉地解释,见玉魄很有精神地等着绿光四射的眼睛,法兰蒂斯捏捏他的脸颊,“不困吗?”
“我想洗澡。”法兰蒂斯已经成功的将一头在泥里打滚的狼改造成了一头爱干净的狼。
“明天浴室开门我带你去。”
“我用凉水就可以。”
“这么冷的天,生病了怎么办?”
玉魄受宠若惊,几乎又要对主人的温柔产生幻想——
“我可不敢找人给你看病,让别人发现你不是人,你的小命就没了。”
——我该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
副队长的死,对于S大队的其他成员的震动,并不像对队长那么明显。大家都不是刚入伍的孩子了,而且,对于相处不到一年的队长们也说不上有多深的感情。大家更感兴趣的是接连到来的两个小美人:队长亲自护送的银发少年,和接任副队长的丞相公子。
诚然,无论依文本人如何无心政治,还是与自己的宠物交情不错,都无法抹杀他的父亲坚定的站在新王阵营的事实。如果卡斯的主人是皇帝陛下,那么依文的到来就是明刀明枪的挑衅;然而,如果卡斯是敌军派来的,依文的到来就代表着朝廷的安抚示好。如何应对这位不速之客,的确杀死了法兰蒂斯不少的脑细胞;不过最后他想明白了,他参军的最初目的也就是保家卫国,而不是争夺王位,既然如此,那么对皇帝的态度又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反正他也不是第一天想杀我,法兰蒂斯想,我也早过了为堂兄总是想除掉自己而哭鼻子的年纪了,他杀了我反正吃亏的是他。
还是把脑细胞用在该用的地方吧。
他们现在的驻地在原属军盟的一个小城市,当然,几十年前这里曾是帝国的地盘,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军队来了又去,百姓们都习惯了,边境地区就是这样。军盟盖好的营地,他们不客气地接收了,正好省的打扰人民生活。S大队的编制还是两人一间,本来身为副队的依文要接替莱特和法兰蒂斯住一起,不过依文很识趣地把地方让给了玉魄。
玉魄。硬质而有光泽的银发,白皙细腻的皮肤几乎看不到毛孔,绿眼睛大得有些圆,嘴唇是极浅的粉色。身高只到法兰蒂斯的肩膀,身材苗条,看上去就像十五岁以下的少年。克洛德人没有银发的,发色最浅的皇族也只是火焰般的金黄色,但是不得不说人类是善于自我欺骗的种族:对于这样一个惹人喜爱的孩子,人们宁愿认为他是什么未知的民族,也不愿猜测他是一个妖怪——只要他不在人前变身或者显示出兽性。不得不说,尽管对待玉魄法兰蒂斯有些暴躁,但他也是一个很护短的主人。
一段时间不见,法兰蒂斯发现这个孩子改变许多。也许,从寿命上看——尽管法兰蒂斯没有问过他具体活了多久——他不应该被称为孩子。玉魄很安静,但不同于兽形趴在那无所事事,现在玉魄喜欢看书。他从卡斯的遗物中顺走了很多关于机械和物理化学的书——莉娜教给他的道德是“只要不被发现就可以”,还看依文带来的文学作品。他会提出一些问题,有的荒诞不经,有的还有点水平。他是一头聪明的狼,也有一个算不上博学但知道的还不少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