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窝精神女支院——九重门
九重门  发于:2014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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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稳住轮椅才发现,庄生又跑得没影儿了,忍不住骂了句,比兔子还能跑。抬头看见那架急救床上罩着层血迹斑斑的白布,隐约现出个人的形状,大夫一边叹气一边讹我:一个人跑出来找什么麻烦,还不快回去!

他们慢吞吞地从我身边经过,那架床有气无力地叫着,吱嘎吱嘎,一边往前滑一边往下滴血。那队人刚走没多久,走廊那头奔来个女人,高跟鞋在地板上哒哒地敲着,一边跑一边哭,跑到我面前忽然地停住了。她看看我,我也看看她。过了半天,我问她:“小鬼呢?”

牡鹿脸上的妆都花了,鼻涕吊在人中上。“我也没想到啊,真没想到——”

我愣了半响,问她:“刚刚床上那个是谁?”

牡鹿忽然窒了口气,抽抽搭搭地说:“那辆公车从巴罗巷那里过来,建文他像鸟一样飞起来,从马路上飞起来。小鬼说他们刚买了东西喝,小鬼他还好好的……”

我听了,感觉像是脑门上被人狠狠踹了一脚,头皮都要炸开来。我从轮椅里颤巍巍地站起来,又跌了回去。牡鹿帮我稳住轮椅,蹲下来看着我哭:“钱就别给我了,我对不住……”

哭完她就走了,留我一个人二愣子似的坐在走廊上。没多久庄生又出现了,像凭空冒出来一般,他坐在靠墙的长椅上悠悠点燃一支烟,“你看,人就像烟一样,烧一烧,一分钟,两分钟,一下就没了,很容易的。”他弹了两下烟头,烟灰从上面坠下来,又被他用脚挪散了。“死了,他们想你一会,再把你忘记,嗤,什么都没了,就像讲笑话一样,他们哈哈笑一会,就忘了。”

他说得很熟稔,好像在念最无聊的祝酒词。当初我把他从桥拦上拉下来的时候,他也这么说过,说完往我嘴里塞了一支大麻,那也是我第一次吸大麻。有时候人和人之间就是那么不公平,我救他一条性命,他却给我一支大麻。

没错,第一次见到庄生,他正在自杀,一条腿挂下桥栏,屁股撅得老高。后来他像条失魂落魄的癞皮狗一样跌坐在路边,反复质问我:你有什么权利帮别人选择生死?你活着好好的,我就得活着吗?我他妈又不认识你。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嘴巴张的老大,他趁着这个当儿把那支小白棍子塞进我嘴巴。我吸了一口,晕得差点栽到马路上,他拖着我在空无一人的小巷子里走啊走啊,他说:不过有了这个,活着和死了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

我生故我在。

我死故我在。

这都是谁的狗屁话。

我们就这么在走廊上面对面坐了很久,这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像一个巨大的冰块盒,一个巨大的太平间。只有庄生指尖的烟在空气中逐渐消散,往上飘,往上飘,幽魂一般漫无目的地往上飘,直到被一声婴孩的啼哭划破。我们的右手边是一个产房,那里刚又多了个人,这里又多了个人。

少一个人,多一个人,产房里面是活人的血,产房外面的地板上是死人的血。

庄生忽然笑了,他说,你看,空位子又被补上了,那么拼命又都是为了什么呢。

第十三章

等我出了院,外面已经入冬了。我又回到了那个蜂窝里头,开始日夜颠倒的生活。每天除了吸毒就是工作,庄生叫我出去我也不答应。成天就是干呀,吸呀,吸呀,干呀。之前我喜欢把白面吸进鼻孔里,现在全改成注射了,我的胳膊上很快布满了蛀孔一样的针眼,和霉菌一样的乌青。导演和模特说,我的胳膊看上去像两支溃烂的藕段子,我想我很快也要往大腿和机巴上扎洞了。

每天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吃饭。护士总是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破门而入,提醒我去吃饭。我从床上勉强抬起了脑袋,有气无力地嘶叫一声,不去!那个傻瓜女人就杵在门口不走了,快去,她说,快去食堂吃饭呐,你必须去,吃完还要分药。他妈的,我只能一点点从床上爬下来,一路飘进食堂。早饭通常是干嚼一些麦片,我已经不再喝牛奶了,看见牛奶就觉得恶心。一天到晚往血管里塞那些晶莹剔透的垃圾,我已经吃不下固体食物了,所以那些麦片像一片片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胃袋和食道。中午和晚上我只喝一点玉米羹或者牛肉汤。其他病人见着我就想撞了门神一样,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就搬到别的桌子上去了。他们说,看我吃饭,还不如去吞砖头。

等等的死就像冷津津的水草一样纠缠着我。晚上那些人压着我,在我身体里横冲直撞的时候,我总能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我知道那是等等的血从床上淌下来的声音,有时候我还会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哇的一声,像羽箭一样划破羊水,刺入我的喉咙。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对等等的死那么纠结,那么恐惧难安,庄生坐在窗台上点燃一支大麻,悠悠地笑了,他说只要有白面,有白面就不用想那么多了。于是我吸了更多的白面。

死循环。

刘院长很少再露面了,有几次见到他,他也只是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多啊,你开始有回头客喽。我的确是赚了几个回头客。那个健身教练来的最频繁,也不是对我有多喜欢,他这个变态就是喜欢看我嗷嗷乱叫的怂样。他知道药丸在他手里,我就得听他的。

他的性器不粗,但很长,在我肚腹里翻来搅去,好几次我都以为内脏都要被捣烂了。他喜欢在干到一半的时候,把药丸丢下床,让我眼巴巴地看着药丸一路滚远,那时候我会挣扎着往床下爬,他硬是不让我下去,拽着我的腿,让我一边看着药丸,一边被猛干。后来他干脆打开窗,把药丸丢了出去。这回我往下爬的时候他也没拦着我,笑嘻嘻地看着我一边发抖一边从窗台上爬出去。外面的温度已经不到十度,草上结了层盐晶的一样的霜,我浑身上下下的毛孔全立了起来。我也不顾上什么,赤条条地在草丛里翻药,等找到了药丸直起腰,发现窗户已经被他关了。那个孙子站在窗前乐呵呵地看着我,还比了个下流的手势。

我在冷风里昂起脖子,一边吞药丸一边有节奏地拍窗户。那个健身教练看我脸上没什么表情,还那么拍窗子,反而有些打不住,犹豫着开了窗。我一脸和气地翻窗进去,说:“快回床上吧。”他一脸吃不准地瞧了我半天,还是回到了床上,等一回头,我已经举起台灯砸了过去。哐当的一声,他脑门上出现一个大口子,血汨汨地流出来,挂到了床下,滴答,滴答,就像死人的血滴下了病床。我一边打一边哈哈大笑,我说让你关窗让你操我!

这个龟孙子,被我打得哇哇直叫,抱着脑袋就往床下窜,我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力气,一把揪住他,立起台灯上那个尖顶往他屁股上戳。他像电动玩具一样原地蹦跶了两下,猛地推开我,一溜烟逃出了房间。

第二天刘院长没来找我,也没介绍客人给我,我就躺在床上吸了一天的烟。又过了两天,我就像地鼠一样开始行动了。我溜进模特的房间找到体重器,那架体重器被刘院长做了手脚,只要有东西站上去,哪怕是一只鸟,都会显示是九十八磅。我把那台体重器给换了。又溜进报告厅,往墙上泼了很多松鼠粪便,庄生告诉过我,在松鼠粪便里混进薄荷烟烟丝,碰到洗涤剂就会自燃。于是我又折回学者的房间,把他那些关于X维的书全拿出来,堆在墙角边上。

医院外面停着巴士司机的车,我摘下方向盘,把和尚房里佛像下的莲花座用胶带固定上去。接下来我得好好布置一下和尚的房间。他的书桌上放了一尊偌大的佛像(莲花宝座已经被拆了),佛像前还烧着七支紫红色的香。我把方向盘套在佛祖手腕上,拔下香炉里的香,换上一支巨大的电动阳具,并扭开开关。

干完这堆卑鄙下作的行径后我拍了拍手,神清气爽地闯进了院长办公室,刘院长正拿着那份养鸡场的合同一筹莫展,我在他对面坐下,拍了拍桌子说:嘿,我们聊一聊吧。

刘院长观摩着我神颠颠的嘴脸,问我:你是不是吸白面吸多了?

“不多不多,”我嬉皮笑脸地说,“来说说养鸡场吧。”

刘院长真金不怕火炼,真的开始讲他和养鸡场之间不得不说的纠葛。他转着转椅,滔滔不绝地抱怨,我吸了过量的大麻,只能一个劲儿地傻笑。我就那么一直笑,一直笑,忽然拍了把桌子,冲他喊:有人死了!

我呵呵呵地笑着,语无伦次地叫:等等他死了你怎么说?那个血呀,那个血,吧嗒吧嗒滴下来,他从马路上飞起来,手里抓着牛奶瓶呀,牛奶也飞出来,像石灰水,他的血吧嗒吧嗒掉在地上,血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

刘院长白着脸看我,说:你出去吧。

我不出去,我咯咯地笑着,我说老子不要你的白面了,老子这就出去,再也不回来了!

刘院长绞着十指嗤笑一声,没有白面你能去哪?

我说没有白面我也能活,我要走了。

刘院长身体往后一仰靠在座椅靠背上,两手支着脑袋,往天花板上瞧了半天。“你去找庄生?”他噗嗤一声笑出来,“行,你去找吧。你还会回来的。兜来转去就是我们三个人。”

他说,你一定会回来的。

我站起来拍拍屁股,就那么走人了。

回到家以后,我才发现事情远没想象的那么简单。祖母看着我不成人形的样子,坐在沙发上抽噎着哭起来,祖父抡起拐杖就往我身上甩,我瘦得像棵枯草,还没挨两下就狗啃泥似的栽在了地上。祖父不断地用拐杖顶端戳击我的脑袋,骂着:“你个小杂种,真他妈累死我们了,这神经病还要发到什么时候!”

他们把我关进房间不准我出去,还说要把我送进戒毒所。没有毒品的日子很难熬,我成天对着墙壁呆坐着,把球一下下往墙壁上踢,没过多久,白墙上全是一个个圆形的脏印子,好像是人的脑袋一下下敲出来的。等踢累了,毒瘾也就上来了,我就蒙着被子嚎啕大哭,一直哭到晕过去。我吃不进任何东西,祖母会给我送点粥,或者粗米布丁,全被我砸在了门上。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哭着求她说,我听你们的话去戒毒所,让我出去走走,我只要去路口买包烟,买完烟我就回来。祖母看着我惨兮兮的样子,掉了很多眼泪,一只手塞进口袋里开始掏钱了。我看到这个动作,眼神马上亮起来,正好被祖父看见了,他又恢复了战场英姿,拽开祖母,用拐杖把我打得屁滚尿流又逃回了房间。

庄生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跟个死人差不多了。我趴在床上,没有力气去开窗了,窗口开了条小缝,庄生把手伸进来扒开窗户,轻盈地跳进来。我在床上无力地翻滚着,让他过来抱抱我。他坐在床沿上,把我的脑袋搁在他大腿上。我告诉他:“他们明天就要送我去戒毒所了,太好了太好了……”

庄生沉默了半天,揉着我的头发问:“你真想去?”

“不然呢?”

“我可以带你走的。”

“怎么走?”我翻了个个儿,仰头看着他,“你看我这副德行,难道要躲你家去?拉倒吧你。”

庄生从口袋里摸出一小包白面,问我要不要。我都没说话,直接拆开来舔了两口。

“这下有力气走了吧?”他说。

我望着那扇棕红色的木门问他,我们去哪儿?

他说,我们出城去吧。

庄生的二手车在清晨五点钟驶离了古田街,我嚼着口香糖旋开广播,庄生递给我一盒牛奶,我摇摇头说,喝了会吐出来。他笑笑,自己仰头喝光了。外面风呼呼地打着车窗,树枝被风拍得稀里哗啦地响。广播里的主持人还没上班,就光放着歌,庄生一边哼哼着一边倒车。再见了宝贝,再见了妈,再见了小鸡们。

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我们去禹城吧,那里有很多地下俱乐部,你会喜欢的。我笑着说,怎么他妈的都爱叫禹城?庄生晃了两下脑袋,车驶入了主道。隆冬的天亮得很慢,初升的太阳像一只冰冷的勺子摁在发灰的天上。古田街上亮着路灯,依然是十盏全灭,五盏半亮,还有五盏灼灼地烤着冰冷的空气。车在驶入街尾的时候我抬头去看庄生的寓所,那里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庄生毫无依恋地握着方向盘,一点点提速,嘴巴嗡嗡地哼唱着广播歌谣。

见着我的时候,冲我点个头吧,拉起窗帘,你会挽留我吗。再见了爱人,再见了朋友,再见了我的宝贝们。

第十四章

禹城是个毒虫聚集地,年轻人,中年人,老人,全吸毒。孩子们嘴巴里填满了自动贩售机里的食物,还有薯条和可乐,看见外地车就一个劲地吹口哨比中指。这是座堕落到阴沟里的城市,黑白颠倒,日夜混乱。我和庄生像两只找到脏水的龙虾,一头扎进去,乐得逍遥自在。

城里的地下俱乐部多得令人咂舌,我们常去一家叫粉红豹子的俱乐部,那家俱乐部开在废弃的地下停车场里,有时候一进门就能看见几个飞高了的男人,滚在地上打架或交孉。庄生同吧台上的人很熟,没过多久就讨来几颗药丸,还有几支形状尖锐的烟卷。点燃烟卷抽上一口,飘出来的烟是彩虹的颜色。其实放眼看过去,整个舞池都浮动着这种颜色。舞池中心有个半圆形舞台,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打扮成沙漠妖姬的样子,站在舞台上扭腰摆臀,每唱两段还得调侃几句,来两句脏话,他们一说脏话,下面的人就起哄狂笑,像蛙田里的青蛙一样。

我和庄生一开始贴着墙壁,徘回在人群外围,等要到了海洛因或者迷幻剂,就抽下皮带,扎住手臂来上来一针,过不了多久就蹦跶着跳进舞池里去。等沙漠妖姬们跳够唱够开完了场,乐队就上来了。那支叫杀死大象的乐队是这里的常客,他们总是模仿《天鹅绒金矿》里的样子,主唱跪在吉他手腿边,伸出舌头往吉他上扫,看到他们这样,台下不少人也争相模仿。还没唱两支歌,吉他手就把吉他砸在了地上,刷地一下脱下裤子,抓起话筒开始狂跳,及肩的头发在浑浊的空气里飘舞,被灯光染了色的机巴左右乱甩。他尖叫,他们尖叫,所有的人开始尖叫。

庄生一边跳一边对我喊:你看,谁都不认识谁,大家都一样!

等吉他手不跳了,霓虹灯光打在他脸上,我才认出他是蒲齐。

太阳从街边枯树枝上攒起来的时候,俱乐部里才散场,我们耷拉着脑袋斜着身体,一波波从地下钻出去,水泥地上全是人的汗液,经验,尿液还有粪便,不像是人呆过的地方,倒像是动物群居过的地方,或者蝙蝠飞过的地下寄居地。我和庄生不会把自己搞的太惨,我们勾着彼此的肩走过两个街区,一路摇摇晃晃,嘴里叫着歌,我要变成你的狗,我要变成你的狗。

这里很少有警察出没,只要时候够早,我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当街飞叶子,大麻把一切都无限拉长,一个钟头好像有半天那么长,几百米的路永远都没有尽头。我们在晨色混沌的马路上走,鞋底敲在灰色柏油马路上,啪嗒,啪嗒。我把大麻屁股丢在路边,笑得打哈哈。我说“这路怎么老走不完?”庄生把我勾过去,碰了下我的脑袋说:“没准已经走过头了。”我咯咯地笑出来,“你说我们该不会永远走不到了吧?”

你说我们该不会永远也到不了了吧。

我们租的房子下面有一间温室,庄生在里面帮人种了些大麻。托他种大麻的是个满脸皱纹,眼袋青紫的女人,我们管她叫“毒妈。”毒妈是个有意思的人,头上箍着鸟窝一样的红色假发,耳朵上坠着两只金灿灿的大耳环。后来庄生告诉我,实际上毒妈只有三十出头,可就是显老。

显老,我不用说你们也能猜着她为什么看上去那么老。

毒妈常来巡察她的宝贝大麻,登门的时候,手里老托着一大碗薯片。她一进来就把碗往我怀里塞,说:“撒了胡椒粉和盐,挺好吃的,拿去!”那是骗小孩的把戏,我捧着个大碗,把薯片一块块塞进嘴巴里,啧出味道后再把残渣吐掉。我已经完全不吃固体了。吃得差不多了,我就伸出手爪子往碗底扒,毒妈送来的薯片底下总会放几支大麻烟,我把它们叫作“幸运白棍”。运气好的话,还会有几包白面,这些都是毒妈给我们的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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